整个书房仿佛因为少年的一个回头而变得格外通亮。
镜子里，少年微微蹙眉，神色疑惑，又有些茫然不解，大概是有所察觉，但并不知根源何处。
“白璧无瑕，天生感应……”玄玑子惊喜如狂，他目中所见少年，完全好比是一块纯净通透的琉璃，他身体里的脉络宽阔而清晰，如同闪着光芒的河流，拥有不可言说的美感。天地灵气甚至无需吸纳，就能自行汇聚其中，周天流转，畅通无阻，汇聚到一个光芒万丈源头——
玄玑子浑身颤抖，喜不自胜。
“灵根竟然是……”
话没说完，一道裂缝毫无预兆的出现在镜面上，画面陡然消失。
玄玑子脸色一变，立刻听到自身所在的空间，传来一道闷雷般的怒斥：
“放肆！”
玄玑子突然整个人跌跌撞撞后退数步，胸口如同遭遇一击重拳，狠狠躬起，口中喷出鲜血。与此同时，手里圆镜裂纹不断扩大，突然咔嚓一声崩裂开来，碎片四溅。
玄玑子嘴角血迹也来不及擦，慌忙丢开碎的只剩下铜框的镜子，两手抱拳前推，身体磐折，膝盖微拱，近乎跪地。
“晚辈镜台山玄玑峰一境真人赵志显，师承镜台山掌门五境广镜真君，初来此地，并非有意冒犯，还请前辈看在家师……以及镜台山数十位真君长老的面子上，原谅晚辈的一次唐突……”玄玑子语快如连珠，明明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自称起晚辈来，竟也毫不脸红。
四周无声，但玄玑子依然感觉到强烈压力，周身仿有无形的门，正在被紧紧封死，令他窒息。
“晚辈知错，求前辈原谅！”玄玑子再不迟疑，扑通一声直接跪下，抱拳伏地，连连磕头。
他的头顶，十书道人的虚影缓缓凝现，立在半空，讽刺说道：“区区镜台山，三流宗门，别说乘虚五境的掌门和几个不入流的长老，就算把你们主峰秘境棺材里的几个半死不活的鬼物请出来，本君也未必放在眼里！蛇鼠之辈，竟也敢搬出来震慑本君？”
玄机子趴在地上，头上汗渍涔涔。
本来搬出师门关系，是为了让对方衡量，却不料踢到铁板，对方连自家的宗门底蕴都一清二楚，并且还瞧不上眼！
十书道人冷冷道：“本君这次依然不杀你，甚至还会允许你在附近山头停留七日，但这七日里，你若再敢有任何试探……”
“不敢不敢……方才是晚辈不知好歹，前辈大人有大量，晚辈绝不敢再对前辈不敬！”玄玑子连连磕头，以证诚心。
“虽说不杀，但惩戒必不可少，以免有人贼心不死，不长教训！”十书道人冷哼一声，挥手弹射出三道法光，接连打入玄玑子体内，玄玑子惨叫一声，身体剧烈一震，又是喷出一口鲜血。
“本君出手在你体内打入三道禁制，封你一半修为，十年之内，不得解封！”丢下这句话后，十书道人的身影消失无踪。头顶压力随着道人的离开荡然无存，玄玑子这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长松口气，露出劫后还生的侥幸神情。
“看来这次，是天上掉馅饼！”
玄玑子修行这么多年，早就见惯了道上的明争暗抢，通晓各种人情世故。邪道上的各种龌龊，杀人越货，明刀暗枪，自不必说，名门正派有时为了争一线机缘，也不见得一定就堂堂正正。
所以，当听见对方说到可以停留七日时，玄玑子就立即洞察了其中深意。
他知道，这次自己保住一命，不是因为那位仙长顾忌镜台山的背景不敢下手，而是对方有意借刀杀人！
唯一让他叹息的是对方离开前，出手封住了他的一半修为。
修行之人在外闯荡，什么都靠不住，唯有自身实力才是活命的保障，玄玑子忧心重重，暗忖七日之后，自己拿到那贫苦少年的天赋，一定得立刻返回宗门闭关才行。
书房内。
余信突然发现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他一脸莫名的回过头，又看到窗外天色恢复大晴。
少年愣了愣。
虽说山里天气时常变化无端，但这一次，未免太不寻常。
特别是刚才，他真的确切察觉到仿佛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
余信对这种事情具有天生的敏锐，就比如在几年前的一个清晨，他去村里小河边散步，忽然感觉异样，扭头便发现有一条色彩斑斓的花蛇蛰伏在野草丛中！
书上言，蛇类身上的斑纹越是鲜艳，毒性越是强烈。
少年当时惊的几乎停止呼吸。
草丛中的花蛇躬着身体，目光诡异，似乎要袭击过来的模样，可最后不知为何，扭头爬走了。
今日书房的异样感，比之偶遇花蛇那次还要令他毛骨悚然，因为少年找遍身后角落，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少年读过的书上，妖魔邪祟、魑魅魍魉的故事，并不少见。
总不会是大白天见鬼？
余信尽量不继续胡思乱想，以免自己吓自己，深吸口气，喊道：“娘，你在门外吗？……余贤？”
没有回应。
“怪事……”
少年回到书桌前，犹犹豫豫，正要坐下，这时，余光瞥见一道光束从窗外飞入，化作一道人影。
少年一下子平静下来，躬身拘礼道：“道长回来了。”
十书道人点点头，开门见山道：“阿信，七日后我们离开这里。”
“啊？”余信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惊讶的张大了嘴。
少年早慧，自幼年时期就被严格教导，如今年纪不大，周身气度已经极为稳重老成，平时几乎难以见到其喜形于色的一面，十书道人笑着打趣道：“刚刚不是还与贫道争论，想去大道上看看？”
少年好奇问道：“但是道长要求阿信专注道籍，以淬炼道心……为何改变主意？”
十书道人点点头，“这是自然，所以即使离开村子，贫道也不会立刻教你修行，只不过天下大势已至，不得已顺之罢了。”
少年一脸疑惑。
十书道人耐心解释道：“其实修行世界就好比一面盛满机缘的湖，风停时湖水平静如镜，一切机缘沉在湖底，不可寻见；唯有等风起时，浪潮迭起，才会有部分机缘随着潮水而涌上湖面，道上把这个时期，叫做涌潮期。涌潮期，机缘最多，也是修行之人寻求破镜机会最大的时候！”
少年瞪大眼睛，问道：“道长的意思是，涌潮期来临了吗？”
十书道人摇摇头，沉声道：“不确定。尽管这么多年，有无数前辈先贤潜心钻研，甚至无数底蕴深厚的宗门，也不计代价的耗费在这上面，试图寻找涌潮期出现和消失的规律，以便掌握先机，但都没有成功。”
“既然不能预测，那么道长如何知道，天下大势已至？”少年小心问道，直觉十书道人说的这个大势，与涌潮期关系甚深。
十书道人道：“一滴水如何能知道风何时起，浪何时来？唯有等世间不再平静，命途跌宕起伏，才知大浪已至，顺势还是逆势，只看个人选择。可最后，谁能侥幸获得机缘，一飞冲天，谁会被拍成浪花，沦为牺牲品，就看天命怎么安排了。”
少年呼吸一蹙，纸上得来终觉浅，他从不知道修行世界的也会有大浪滔天，众生命运如此起伏不定，心中不但没有怯意，反而生出几分热血沸腾。
冥冥中，少年觉得，这股风，可能是为了自己而来！
道人沉声道：“近些年，修行之人在外偶然获得机缘的传闻频频迭起，吸引不少闭关已久的人纷纷下山寻求机遇，还有传闻一些失传已久的先贤墓穴，也隐隐即将问世，不但如此，贫道在外游历，也偶然听闻不少谈论深山大荒中沉睡了千百年的荒兽妖物将要苏醒的事情，不管是真的，还是传言，但类此种种，皆是预兆。”
“所以道长这时决定带阿信离村，是为了让我去拿涌潮期的机缘？”余信话中透着一股胸有成竹，机缘一事，众生皆需争抢杀伐，唯有他天命所归，只需伸手去拿！
十书道人自然听得出他的自信，几乎已经到达自负程度，却并不觉得少年语出狂傲，因为他命就是如此，甚至更甚。
别说拿，即便他不拿，机缘也会自己送上门来。
天命之子，福泽深厚，寻常人就算觉得不公，又能如何？
但他还是摇摇头，说道：“并不只是如此，修行世界的涌潮期显现征兆，除了贫道，其他修行之人也不是傻子，也会察觉。之后，这个世界外出的修行之人只会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乱，贫道不可能一直留在泥丸村，贫道不在，你的处境，就不安全。”
余信一愣，又想起方才那种诡异被注视的感觉，若有所悟。
他轻声问道：“刚刚是不是有道长的同道之人……来过？”
十书道人一顿，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个少年居然有所察觉，这是何等的天生敏觉啊！
他点头，不屑道：“蛇鼠之辈，无足挂齿。”
余信只好放弃追根究底。
只是还有一事，余信想不明白，只好开口寻问，“道长教阿信学会认字之前，先教阿信天道因果，修行最忌因果缠身，故而阿信虽在泥丸村，却从不敢与村民有所接触，即便是我娘……她虽有生我有恩，但这些年，以我之名望，揽获金银无数，足够一生无忧，即便我以后踏上修行之路，亦会在她有生之年，加以照拂，几乎算是达到了所谓的恩情相抵、无所亏欠，所以阿信随时可以离开，为何道长还要等上七日？”
十书道人看着少年，顿了顿，提醒道：“你忘了一个人。”
余信先是一愣，想了想，蓦然，脸色一白。
一个穿着破烂草鞋和粗布麻衣的清瘦身影，出现在他脑海，以前，这道身影是何等微不足道，此刻，又是何等扎眼。
少年攥了攥拳头，目光晃动，接连闪过犹豫，掂量，判断……却始终没有狠绝。
救命之恩，如何断？
就在少年还没有想清楚怎解决这个难题时，十书道人又说话了。
“七日后，因果自断。”
“七日？”少年疑惑不解的看着十书道人，见其面色阴沉，如一汪死湖，忽有所悟，喃喃自语，“七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