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已是卯时三刻。春日暖暖，街上没有一月前西域客商入境时那般拥挤，却也甚是热闹。四人一路行来，只闻鸟鸣犬吠人声不绝于耳，生生将个春晨染上了些俗世味儿，令自小生活深山之中的穆柳二人大是好奇。
杨逸霄遥指前方一家五层铺子，道：“二位，那便是长安乃至天下最大的兵刃、古董、珠宝商号。偶尔也有不世出的名器于此现世，可有兴趣？”
二人全无主见，但听吩咐。行至近处，却见那铺子门口两幅对联：“干将莫邪，仅是寻常兵器；弄玉碧凰，更非难得奇珍。”这对联连同招牌上“藏器阁”三字俱是圆润通融的笔意，令人一见便觉大是亲切，但细看便觉铁骨森森，傲气凌人又使人丝毫生不起反感。
柳飞鹰笑道：“好大口气。”
杨逸霄摇头笑道：“这却是他们自嘲之语。这藏器阁算来也是三百年老字号了。两百七十年前的西晋年间尚默默无闻。一日，一对夫妇前来卖两柄锈剑，一支玉箫。可笑当时那伙计不识货，满心不愿买下锈剑，只以千两银子购下那‘莹润可爱’的玉箫。
“夫妇二人也未抬价便连锈剑一齐扔下便匆匆离去。哪知那双剑竟是干将、莫邪？那箫竟是当年萧史弄玉的弄玉碧凰箫？藏器阁将三件宝物卖了多少银两无人知晓，但却至此起家。”
杨逸霄言者谆谆，穆柳二人倒是听者藐藐，已然走入藏器阁中。杨逸霄见状不由摇头苦笑，只得也牵着熊囡昂然走入。
哪知那正算账的掌柜一见他来，忙叫了两个伙计，三人一齐迎了上来。黑着一张脸道：“杨公子，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杨逸霄笑笑，道：“穆兄，柳兄，看上什么只管取去。”这才对那掌柜道：“丰掌柜，不知在下有甚得罪？”
丰掌柜骂道：“有甚得罪？你倒是敢问！上回一块列子亲手镌刻《御风行诸要诀》玉佩被你四百七十六两银子买，不，骗去；再上次专诸门中《暗器卷?袖箭》青铜铭文鼎也只花了你八百四十两银子；又上次……再这样下去，藏器阁可败在我手里啦。你要进来也可以，这次不论你再要买什么，价钱一律翻十倍！”挥手让两个伙计招呼穆柳二人，自己则瞪着牛眼一副要把杨逸霄生吞活吃的架势。
杨逸霄一脸无辜：“我哪知道什么列子玉佩、青铜铭鼎的？不过见那玉佩铜鼎好玩而已。再说你收进卖出，哪次价钱不是至少翻了两番？又何来败家一说？”说着低头笑道，“囡囡，瞧上什么了，只管拿去。”
丰掌柜气得吹胡子瞪眼：“名头！再这般下去，这百年老字号的名头可败光了……不管了不管了！反正你得出十倍价钱！”
杨逸霄笑道：“以诚待客，以信迎客。祖上的规矩，丰掌柜忘了不成？”
丰掌柜骂道：“狗屁！做生意便是要一本万利，不，无本万利最佳！”见穆柳二人看了过来，目光奇异，不由咳嗽一声，庆幸早晨没有旁的顾客。
杨逸霄笑道：“这回我可不要东西，是带着他俩来你这耍耍罢了。”伸手一指。
丰掌柜扭头望时，就见穆逢春双目灼灼地盯着一排长剑，口中念念有词：“这把灵性太足，这把神光涣散，这把锡铝相离……”柳飞鹰也在暗器柜前流连忘返。不由点了点头，心道两只好肥羊。但转头看到杨逸霄，不由又是一副苦瓜脸。
杨逸霄不去理他，松松垮垮地往玉石柜前一站，目光懒散，手指似是无心一般划过一块块美玉。丰掌柜瞧得一阵紧张。
忽听穆逢春欢声叫道：“有了，居然真的有！”杨逸霄眉头一挑，缓步走去，就见穆逢春手中持了一柄已然出鞘的三尺汉剑，柄长盈尺，剑刃如春水一般萦青缭白，竟似在缓缓流动一般。穆逢春伸指一弹，剑刃剧颤，却竟毫无声响。
杨逸霄恍然道：“哦，碧水云天？”丰掌柜已然凑上前去，谄笑道：“少侠好眼光，这‘碧水云天’乃是西汉铸剑名家手制，锋锐无匹，深得剑之五彩五德，乃是不可多得的绝佳兵刃，这个价钱嘛……”杨逸霄悠然笑道：“他没钱，今天是我付账。”丰掌柜面色一僵，续道：“价钱嘛……三千两银子就可以了。”
杨逸霄双目圆睁：“老不修，你讹我呢？这把碧水云天不过是你从海边渔民手里花四两银子买下的，你居然卖三千？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呐！”
丰掌柜冷笑道：“莫说给你就当翻上几倍价钱，就说这碧水云天，真正的宝剑，值不了三千两银子吗？”
杨逸霄眼睛瞪得更大：“当然值不了！”冲着穆逢春叫道，“别被他骗了！这碧水云天虽然锋锐无匹，但不知何以不能藉此释放剑气，就算是你师父都不能！否则为何会在这里十载无消息？”又对丰掌柜骂道，“老不修，道爷今天好心给你介绍生意，你居然把他往外推？”
丰掌柜痛心疾首，叹道：“收徒不慎，收徒不慎！当年你向我学习经商和鉴定这些的时候，一口一个师父叫得多亲热？现下好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叫我老不修！”
杨逸霄怒道：“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自己没有个师父的样子，让我如何把你当师父？再说了，有坑自己徒弟的师父么？三千两银子，亏你也说得出口！一口价，五百两！”
丰掌柜惨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右手颤抖着举在空中，颤声道：“五……五百两？想都别想，没有两千两，你想把这剑拿走，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杨逸霄冷笑道：“便算是五百两，你也赚了一百二十四份价钱，做人切忌贪心不足蛇吞象，这可是‘师父’您当年教我的第一课呢。”
丰掌柜赤红了双目，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把夺过穆逢春手中的碧水云天，顶到杨逸霄鼻子底下，怒道：“这不但是宝剑，还是古玩！你看这上面镌刻着的汉代篆字！看看这剑光！这可是稀世难遇的古玩！就宝剑来说它就可以值上千两，但若碰上雅致之士，它至少可以卖到五千两！五千两啊！”
杨逸霄冷笑道：“抱歉了，我们都是俗人。这把‘古玩’买回去还是宝剑的用处。打个比方，就算你那罐子……”他指了指一边角落里的罐子，丰掌柜心头一跳，“……是当年装过周文王儿子肉酱的陶罐，对于准备把它当罐子用的人来说，它仍旧只是一个罐子！”
眼见丰掌柜摇摇欲坠，杨逸霄续道：“不如便由你说，按宝剑的价格，我出一千两银子买它。若你还要拿话搪塞我，哼哼……你自己慢慢等那个雅致之士吧！”
丰掌柜面色忽白忽青，咬牙道：“好！一千就一千！”
杨逸霄立马换上了一副春风般的笑容，耳边只听柳飞鹰道：“掌柜的，我要两斤毒蒺藜……”
丰掌柜笑道：“好嘞，七两……”不待他说完，柳飞鹰已笑道：“杨兄今日已花了一千两银子了，这就算你送我们的吧？”
“咳咳……”丰掌柜险些呛死，眼见得杨逸霄扬眉而笑，只得道，“这个，这个是应该的，应该的……”
柳飞鹰瞥了一眼穆逢春，笑道：“还要上好的银、青铜、锡、黄铜、铁各三斤，也都一并送了吧？”
丰掌柜面色凄苦，摆了摆手，道：“送吧送吧……”
穆逢春感激地瞥了柳飞鹰一眼，瞧了瞧杨逸霄，深深地一揖到底，道：“多谢。”
杨逸霄摆了摆手：“是丰掌柜大气，不用谢我。”
但蜀山派弟子说话似乎都有大喘气的习惯，穆逢春续道：“但我还有一事相求，这儿可有售草药？”
丰掌柜脸都绿了，挥手道：“没有没有！我这儿是卖古玩和珍奇兵刃的。摆弄那些破烂草叶作甚！”
杨逸霄促狭笑道：“穆兄，不如就在这写下，丰掌柜如此大气，想必是会帮我们买下的，是不是？”
穆逢春嘴唇颤抖，心情激荡，好半天才冷静下来，自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笺，递了过去。丰掌柜一张老脸此时纵不比马脸长，也差的不远了。终是哼了一声，接了下来，上上下下瞧了一圈，道：“这是什么破方子？釜底灰三钱，无根水三钱，干蒹葭三钱，蜂蜡烛一支，积灰三钱？又不是什么珍奇货色，甚至自己做也不会超过三天……无非就是要等下雨罢了。”
杨逸霄面色一沉，冷笑道：“老不修，你当年教我的怎么自己倒全忘光了？货物便宜还不好么？谁让你打听客人隐私的？”
丰掌柜老脸一红，唯唯道：“是了。”将纸笺递给立在一旁半天大气也不敢出的小伙计，吩咐道，“快去买来，与那些货物一起送去天师府上，傍晚之前必须到！”
小伙计方来数月，掌柜的一直都板着个脸，严厉端方。何曾见过今日这般……“老不修”的模样？竟吓得有些愣了，丰掌柜连催几次，方才回过神来，慌忙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