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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予你解千愁,解你愁与忧

01

滚圆的太阳快要落山,苍翠的山峦上像是吊着一个熟透了的红皮大橘子。

纪之歌转头去学校小卖部拿了两听可乐出来,顿觉自己像钻进了蒸笼,这时候容信还在操场上挥汗如雨,一圈接着一圈地跑,跟上了发条似的不知道累。

迎面扑来的风是热的,易拉罐上的水珠连成一线蜿蜒往下淌。

纪之歌朝跑道上的人招了招手,大声喊:“哎,你歇会儿成不成?”

容信减慢速度,停在了她面前,眼睫毛上都粘着汗,额头上绷着的白色发带湿透了。纪之歌赶紧把冰可乐贴在她脸颊上,上下滚了滚,问:“凉不凉快?”

“啪”的一声拉开拉环。

容信缓了缓呼吸,把整听冒着气泡的可乐咕嘟咕嘟灌下去,朝着天空打了个响亮的嗝儿:“爽——”

“每天跑步累不累啊?”纪之歌问。

“那你每天跑宴河边上鬼吼鬼叫的累不累啊?”容信反问。

纪之歌爱好配音,属业余的,只偶尔接活儿,但保持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去宴河边芦苇荡练声的好习惯。她撩起长发,冲容信百媚千娇一笑,用百变小樱的嗓门拿捏着甄嬛的腔调:“臣妾不累。”

容信抖了抖,三伏天里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纪之歌,给我好好说话。”

“不要嘛。”

容信举起没二两肉的细长胳膊,左手握拳,秀了秀压根不存在的肱二头肌,不受美色所诱,犹如自东土大唐来的圣僧:“小心我揍你丫。”

纪之歌扑上去,触到容信汗津津的衣服又嫌弃地自动弹开了,“呵”一声冷笑,转换成一副性冷淡的嗓音:“就凭你这小身板?”

容信转头,不想跟她争,眼不见为净。

谁来收了这货?

金属管被晒了一天,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带着微烫的温度,哗啦啦地漫过掌心和指缝。容信凑过去快速地冲了把脸,一把揪起宽大的T恤下摆擦着眼睛。

“在外面好歹注意点形象啊你!”纪之歌的声音终于恢复了正常。

容信朝四周扫了两眼:“这不没人嘛。”

“我不是人?”

“太熟不算。”

正值暑假,蔷山大学的校园里变得空空荡荡的,像口被舀干了水的大陶缸。

容信走到槐树底下,靠着树干坐下来歇气。远远的田径场上还有两三个男生在掷铅球,旁边教师公寓门口不知谁家的两条柯基在花坛里打架,圆滚滚的屁股互相怼来怼去,战况激烈,尘土飞扬。

她这一阵为大四实习跟找工作的事发愁,别人都有梦想和为之奋斗的人生目标,而她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做的。连容鹂都系着围裙发誓要做出好吃的榴梿千层,怎么自己就没点追求呢?

顿时觉得有点心烦意乱,她拿手背盖住了眼睛,挡住被叶片过滤后照在脸上的斑斑驳驳的橘黄夕阳。

“容容,你是不是闲得无聊?我给你出个主意。”纪之歌又凑过来,盘腿在她旁边坐下,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你不是能吃掉别人的记忆嘛,这可是条发财的路子……”

容信掀开眼皮,瞅了纪之歌一眼。

纪之歌说得没错,容信不是个普通人,打娘胎里出来就跟别人不太一样。

她娘叫容鹂,是个傻白甜,来自银河系外的一颗青灰色椭圆星体。她意外落到地球上,被这里的姹紫嫣红三千繁华世界迷了眼,一时乐不思蜀,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又因心性单纯,她被三汕口的街头混混骗财骗色之后一脚踢开,独自生下了容信。

容鹂是外星来的食忆人,容信继承了她的某些特点。例如随着年纪慢慢增长,容信能够一眼看穿别人脑中的记忆,只要她想,她还可以吃掉那些记忆。

在容信二十来年的生活里,她一直小心隐藏着这个秘密,遵循着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轨迹活得平凡普通,如果不是知情人士纪之歌现在重新提起,她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项绝技。

纪之歌最近迷上一部电影,有个特文艺的名字,叫《暖暖内含光》。电影里的忘情诊所日进斗金,靠的就是帮助尘世中为情所困的男男女女忘记令他们痛苦的根源——在大脑中清除关于另一半的回忆,让你从此忘了他。

这部电影容信也看过,当时看完只有一个想法,她比电影里的精神病专家霍华德博士和那帮技术人员都厉害。

他们帮人清除记忆,需要你整理出与那人有关的东西,巨细无遗,一样也不能缺——他的照片、衣服,他送你的礼物,与他有关的日记……技术人员需要你根据每样物品回想当时的情景,这样,你的大脑中会绘制出与他相关的记忆蓝图。他们再把那幅蓝图一点一点从你的大脑中抹去,消除那些记忆的痕迹。

这样说起来,还是挺麻烦的。

总之完成之后,你便不会再记得他,如同他从未出现在你的生命里,从未带给你痛苦与快乐。

这在容信看来,也十分复杂。她倘若要吃掉一个人的记忆,两三秒即可。

纪之歌受忘情诊所日进斗金的刺激,一个劲地怂恿她:“人都是各凭本事吃饭,你又不偷不抢,不过利用自己的天赋帮帮别人怎么了?”

纪之歌说得大义凛然,容信摸着下巴,觉得也有点道理。

天色暗了,山头挂着的大红橘子彻底从树杈上掉落,沉入铺满碎金的湖面。

粘在身上的衣服不知第几次被汗液浸湿,容信觉得自己差不多也快要被蒸熟了。她捶了一下纪之歌的肩,果断做了决定:“行,我明天去西博物馆后门摆个摊。”

02

古旧的木窗被重新刷了一层清漆,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屋檐下的两棵云南红豆杉高高悬在头顶,前两天陆续结了殷红的果子,跟小红灯笼一样。回形纹的窗格底下挤着几个脑袋,正扒在窗台上,鬼鬼祟祟地朝屋里张望。

将近五十平方米的屋内,摆了两张长形大木桌,桌上零零散散地摆放着些物件:两个熊掌大的佛像木雕、一卷辨认不出朝代的画,还有一只搪瓷大茶缸和一台收音机。

茶缸内一大把茶叶沉沉浮浮,过时的古董收音机里咿咿呀呀,传出的是老掉牙的《梁祝》唱词:“见青丝犹如见贤妹,叫山伯睹物思人更伤悲。常言道结发夫妻到白头,看来你我今生无缘配……”

哀怨又缠绵悱恻的调子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回荡在蔷城西博物馆的红豆杉下,伴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那几个脑袋窸窸窣窣地讨论:“原来阮老师好这口……”

“我脑袋想秃了都没想到。”

“一直以为我男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禁欲系,没有七情六欲,只爱夜观天象拿天文望远镜瞅一瞅夜空中最亮的星。”

“啊——我想跟阮老师谈恋爱,当他的祝英台。”

“得了,醒醒吧你!”

这些声音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旁边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开了。

现场霎时恢复寂静。

两只小斑鸠扑棱着翅膀从枝头上飞走了,落下片灰色的羽毛粘在了为首的男生的鼻尖上,他却一动没动,呆呆地望着出现在门槛后的阮桎言。

阮桎言的手指停在棕灰色的门沿上,身后的屋子采光效果不太好,显得灰暗又空阔,仿佛一条冗长深邃的时光隧道,而他像从某个遥远的时代跋涉而来的人。他眉骨高,轮廓深邃,五官有种英挺的漂亮,穿着面料柔软的黑色对襟衬衫,样式素雅古朴,容易让人联想到武侠小说里风华绝代的隐世高人。

天色清澈,从红豆杉上漏下来的几寸阳光稀疏地映在他一侧的脸颊上,有些刺眼,他的眼睛条件反射地微微眯了起来,余光落在躲在屋外偷窥的几人身上。

“有事?”

收音机里的《梁祝》戛然而止,悠扬的尾音在空气里打了个转儿。

为首的男生硬着头皮站出来,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阮……阮老师,孙师傅那边遇到了点难题,让我们来找你过去帮忙……”

剩下的两男三女一个劲地附和点头。

这几个是博物馆文保科技部瓷器组新来的年轻人,还没从大学里毕业,一个个稚气未脱,活力无限。还没来几天,就听说了阮桎言的大名,想找机会见见庐山真面目,今天逮住机会就一窝蜂跟着跑过来了。

阮桎言在蔷城博物馆是个最特殊的存在,没有分配到任何组,因为他什么都能搭把手,独占一间北厢房连同外带的小院,僻静避世。据说他是馆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来的,博古通今,在文物修复方面造诣极高。

这会儿大家见到了本尊,发现他出乎意料的年轻。

也难怪他们惊讶,蔷城博物馆里的文物修复师的名气都是靠着日复一日的经验积累起来的,老师傅占了六七成。被馆长费心请过来,能在这么一群人中脱颖而出,被众人誉为蔷城博物馆“镇馆之宝”的文物修复大师,不应该是个两鬓霜白、年岁近百的老头儿吗?

再看阮桎言,顶多三十来岁的模样。

阮桎言随手带上两扇木门:“走吧,你们孙师傅不是还等着?”

“是,是……”几个小年轻又赶忙战战兢兢地跟了上去。

瓷器组的老孙师傅遇到的是个大难题。不久前蔷城博物馆收到一批新出土的文物,其中有件破损严重的印文硬陶罐在众多器物当中并不起眼,昨日老孙偶然发现硬陶罐底刻有几行奇怪的文字,前所未见。

老孙当即拍照传给相识的蔷山大学文学院老教授,老教授连夜把古书典籍翻了个遍,也毫无所获。

老孙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激动又忐忑,他们可能发现了一种当今史书上毫无记载的文字新载体,于是把情况反映给了蔷城博物馆的馆长。馆长二话不说,让他去找阮桎言想想办法。

阮桎言看着从陶罐底临摹下来的几行字,有一瞬间的愣怔。

他已经五百余年没有见过这种字体,熟悉又陌生,如同面对一位许多年未见的故人。

这上面记载的是一则小趣事:宗元城,钴鉧街一角,俩垂髫小儿斗蟋蟀。倏然起大风,绿衣小童的蟋蟀被刮上了天,黄衣小童不战而胜,得意大笑。

这是当年宗元皇室内部流传的一种字体,仅在宫廷内使用,后来改朝换代,慢慢年久失传,无声无息地被埋葬于时间的长河之中。

别人不认识的字眼,此时此刻在阮桎言看来却觉得格外亲切。

他真正属于的是那个时代,如今只是活在现世的异乡人。

“小阮,你有没有什么线索?”老孙见他若有所思,心里顿时又燃起了希望。

阮桎言点了点头,说辞委婉:“以前好像在哪本古籍上见过,我拿一份复印件回去研究研究,看到时候能不能大概译出来。”

“行,你尽力就成,也别太难为自己。馆长在首都开会,过两天就回来了,具体的到时候咱们再一起商量。”

“嗯。”

阮桎言从瓷器组的大院里出去,先前那几个小学徒一路目送他走远。

瓷器组人多,所处的地方明亮宽敞,东面的玉带河潺潺而过,两侧连着黄瓦覆盖的悠长斜廊。

阮桎言的背影很快在斜廊尽头隐去。

从瓷器组出来,阮桎言没有直接回北厢房,改道去外面透透气。

蔷城博物馆有东与西之分,东博物馆对外开放,可供游客参观;而西博物馆是文保科技部人员的工作场所,平日里少有人来,相较于东博物馆的人声鼎沸,这边幽静得如同与世隔绝。

只是不知从哪天起,与西馆后门相连的石子巷里渐渐多了几个算命先生长年驻扎,他们的生意算不得好,偶尔才有顾客光临,却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阮桎言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他靠在古香樟下点了一根烟,擦燃的火柴迅速焚烧殆尽,剩下一点苍白灰烬。他眼睛却盯着前方不远处,闪过一丝惊讶的情绪。

今天在稀稀拉拉分散坐着的算命先生里头,有一个特别的人。

那应该是个女孩,她的头发不长,快要齐肩,额头上还绑着一根黑色的运动发带。她坐在矮板凳上,弯腰低头,下巴撑在膝盖上,捏着粉笔头在脚下的石板上涂涂画画。旁边立着一根竹竿,撑起一面招牌,发黄的布面上写着三个行楷大字——“解千愁”。

阮桎言无声地勾了下唇,心里已经给她定了性——江湖骗子,年纪轻轻的不学好。

阮桎言手里的烟快抽完的时候,容信终于等来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化着厚重的妆,绿色的眼影晕染开来,满脸都挂着泪,艳红的唇一张一合念念有词,喝醉了酒似的跌跌撞撞地坐在了容信面前。

女孩还没开口说话,容信就知晓了她现在这么失魂落魄的缘由——她潜入女孩的潜意识,一眼浏览完女孩的记忆。

相恋五年的男友劈腿,移情别恋,爱上了别人。一刻钟前,女孩刚经历了分手。

这简直是模板式的失恋。

“你招牌上说能够解千愁,是不是真的?怎么收费?”女孩问。

容信说:“跟我聊完天你的烦恼就没了,千真万确,一次收费五十。”她原本想开价一百的,舌头拐了个弯,见人家小姑娘也不容易,顿时打了个对折。

古香樟下阮桎言所在的位置离容信还有一段距离,不算近,但她与女孩的这番话悉数传进了他耳中,一字不漏。

自从五百年前那一场大劫之后,他的生命仿佛进入一种休眠状态,可他的视觉、听觉却敏锐于常人。

让阮桎言诧异的是,前一秒还哭花了妆的女孩突然之间好像被治愈了一般,脸上痛苦的神情一扫而光,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心甘情愿地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五十的递给了年轻的摊主。

阮桎言原本以为这只是骗小孩的把戏,如今看来,似乎还真的管用?

可是,怎么可能?

方才那两人的一举一动他全看在眼里,并无异常。

阮桎言捻灭了手上的烟,眼睛盯着招幡上的“解千愁”,心里难得起了困惑。

容信收好钱,朝顾客道一声慢走,只觉斜前方有一道灼热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她下意识地抬头望过去,西馆后门古香樟的树影中立着一个修长利落的人影,轻度的近视眼让她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和五官。

像一团淡淡的光晕,藏在随风轻微摇晃的树隙间。

但那个影子,真的好像,好像……

容信失神地望着那个方向。

03

这天容信总共接了三单生意,她每次都酌情收费,一共赚得三百五十块钱,已经算非常不错了。打电话给纪之歌汇报了情况,纪之歌感慨,照这么下去,她可能要发财了。

容信觉得可不一定。

她并不太爱干这桩活儿。每个人的记忆都是有味道的,有的甜,有的苦,容信替人解愁,帮他们吃掉的那部分记忆自然都是不好的,令人痛苦的伤心事,那些记忆都带着苦味。她一口咽下去的时候感觉自己在吃药,而且是那种散发着浓郁的恶臭味的中药。

所以要靠喝药发财,她还真不怎么愿意。

忙活了一天,容信硬是还跑了八百米才回家,整个人像从水池子里捞起来的,全身汗湿。

曾远林在厨房炒菜,探出个头来喊:“小容回来了啊,饿不饿?爸爸就炒最后一个菜了,马上就能开饭了……”

坐在沙发上看肥皂剧的容鹂嫌弃地冲她横了一眼:“赶紧去冲个澡,一身汗味,臭死了!又去跑步了吧?你说说你,每天雷打不动地围着操场跑两圈居然还能淋场雨就病倒,还谈什么强身健体……”

容信拣了件宽大的家居服朝浴室走,容鹂还在后面冲她碎碎念着:“今天一整天没见影儿,又跑哪儿疯去了?你明年就大四毕业了,连个恋爱都没谈,以后能有什么出息呀你……”

容信已经懒得去理容鹂,兀自翻了个白眼,赶紧关上浴室的门。

晚饭是曾远林下厨,十分丰盛。

容信格外珍惜容鹂没有倒腾黑暗料理的日子,让她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害怕下一秒在粉丝里嚼出鸡蛋壳和细沙。

赚了钱心情好,她还举杯陪曾远林抿了两口小酒,非常满足。酒足饭饱,父女俩搬着两张竹椅去宽敞的阳台上乘凉。

曾远林是蔷山大学的校医,二十余年没挪地,房子也就近买在教师公寓。蔷大建校百年,四处绿树成荫,枝丫相互掩映,清凉幽静。他们这一栋又靠近桂糖湖,晚风掠过葱郁的竹林从湖面一路吹来,舒适惬意。墙壁上苍绿的爬山虎在风中微微颤抖。

容信和曾远林并排坐着聊天,容鹂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塞了一块黑乎乎的药膏进容信嘴里。

苦味一下子蔓延开来。

“不准吐,咽下去。”容鹂说。

容信没有勇气嚼,囫囵咽下去,她今天已经吃了很多苦味的记忆,现在只想尝点甜的。

她身体向来不好,抵抗力差,容易生病,常年要吃药调理。是容鹂想出来的鬼畜法子,把煎好的中药做成了一块块药膏或是一颗颗圆滚滚的大丸子,看上去就跟巧克力冰棒和巧克力豆差不多。有段时间,容信常叼着块药膏走在路上,纪之歌以为是巧乐兹,硬是抢过去含了一口,结果蹲在路边的水龙头下漱了半天的口没起来,差点阵亡。

容信比纪之歌强,现在吃这些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

她就着曾远林的水杯喝了口水,结果是微涩的茶,一大口倒进嘴里,混合着还没消散的中药味儿,酸爽得简直没办法形容。

她选择就地阵亡,躺在竹椅上半天没起来。

夏夜的黑蓝天幕深邃辽阔,上面有闪亮的星辰,遥不可及却有无与伦比的美丽,闪耀着勾人心弦的光芒。容信仰头望着那片星海,酒劲似乎后知后觉地上来了,她感觉有点眩晕。

饭桌上,明明已经十分克制,真的只喝了两口。

容鹂和曾远林在屋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容信已经听不清了,她整个人陷在竹椅里,想起今天白天在古香樟下看到的那个身影。

真的好像——

好像她记忆当中的那个人。

那是容鹂还没遇到曾远林,她们母女俩还在红枫镇生活的日子。那时的容信比现在更加瘦小,还未长大的孩童,如一株杂草在长满苔藓的僻静角落孤独地生长。

容信十一岁以前的记忆,就像她每日吞咽的药膏,涩而带着无尽的微微苦味。

当年容鹂被骗财骗色,生下容信,终于懂得生活的艰难。她在地球上混了几年,总算摸出点门道,千辛万苦开了间杂货铺,守着铺子过生活。

十多年前曾在红枫镇生活过的人,如今多数仍然会记得那间鹂鹂杂货铺。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摇着蒲扇坐在门口,永远能把艳俗无比的花裤子穿出青莲一般的濯濯风姿。在红枫镇那摊淤泥里,好似天外飞来的谪仙。

而容信却正值叛逆期。

她当时因知晓自己食忆人的身份,觉得自己是个异类,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这些烦恼她无法向每天守在杂货铺里玩牌九和搓麻将的容鹂说起,只能独自面对着墙壁质疑自己——你怎么会这样不伦不类,自我厌弃,无法得出一个答案。

她一直觉得孤独,无论是在家,还是学校,每时每刻。

和蔼温柔的语文老师在调离之前,特地找了毫不起眼的她谈话:“如果一个人待着无聊的话,试着去学一学画画怎么样?”

老师给了她少年宫的地址和联系电话。

那是这个世界初次对她显露出善意,十年后的容信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傍晚空气中浮动的栀子花香,红霞如锦缎在叠嶂的山峦上铺展。她愣怔地接过名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哭。

容信提出要去少年宫学画时,容鹂没说两句就答应了,她这几天手气好,赢了钱。

自那以后,容信每天上完课,步行半小时去少年宫学画。一段并不算短的路程,但她很享受那一段时光,路过胡同、巷子、枫树林与小桥。

只是不久后还是出了问题。

少年宫的老师提醒他们,最近晚间路上不太安全,附近出了几起打劫绑架事件,最好要有家长来接。

容信回去把这事告诉容鹂,容鹂满口答应到时候会去接她。

第二天晚上九点半,容信从少年宫出来,连容鹂的人影都没见到,估计搓麻将搓得正欢,完全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容信背着画板一边往家走,一边踢着脚下的一颗小石子。

她心里原本并未感到忐忑,只是越往后,道上人声越稀。

前几日下过一场暴雨,红枫林路段的路灯被一个惊雷劈中,彻底报废。那一带树木葱郁繁茂,风从当头迎面涌来,叶片窸窣,好像谁藏在林间絮絮低语。

容信之前不曾留意过这些,如今一留意,心里七上八下,确实觉得有几分瘆人。

脑海中一时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她祈祷着自己千万不要遇上那样的倒霉事,又想着倘若遇到了,容鹂会不会拿赎金来救她。

她得不出一个正确答案。

倏然间,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容信不敢回头,声音却越来越近,连同着自行车车轮碾过落叶时发出的动静,在夜里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在容信耳边轰隆炸开。

没有应对措施,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办法。

正在她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冷汗涔涔往外冒的时候,有个人推着自行车超过了她,很快走在了她前头十步远的距离之外。

擦肩而过时,慌慌张张的容信并没有看清他的样貌。

她依旧害怕,却渐渐在离自己十步远的背影中体味到一丝温柔的善意。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属于成年男子挺阔的背影,没有停下来,机械地迈着步子,一步又一步。

到家时,容信的后背被冰冷的汗液浸湿。容鹂从牌桌上抬头:“回来啦,饿了厨房有饭,自己去吃,顺带给我倒杯水来,快要渴死了……”容鹂完全忘了自己答应过容信要去少年宫接她回家这回事。

果然是这样,容信心想,丝毫不感到意外,也未有太多的失望。

第二天,容信照旧鼓起勇气去少年宫,那里的氛围比学校要好一些,但她仍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越来越喜欢拿着画笔在纸上随意涂抹的感觉,不规则的沙河湖海、飞虫走兽,渐渐在画纸上成形。老师从不会指责她的肆意妄为,总是很耐心地鼓励和指导。

所以即便要忍受回家路上的提心吊胆,容信也坚持着去少年宫上课。

在红枫林路段,她再次遇到了那个人。他仍然推着一辆老式的自行车,闲庭信步般,不紧不慢地走。

他们之间,依旧隔着十步的距离。

红枫镇的秋夜无比冷清,像陷入了冬眠,半晌听不见人声。

只有天上半圆的月亮散发着朦胧的光,暗淡的疏星像几粒渺小的沙,镶嵌在天空里。

两人这样一前一后走了五六分钟,容信看到有个认识的人从对面走过来,是开理发店的红九,容鹂的牌友之一。因为红九常年顶着一头夸张的酒红色爆炸头,即便在没有路灯的夜里也极具辨识度,容信一眼认出她来。

红九跟前面的男人迎面相逢,大嗓门地打了个招呼:“阮老板,这么晚才从古董店回来呀?”

男人似乎冷淡地“嗯”了一声,容信并没有听得太清楚,但她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却因红九的出现落了地。

容信听说过开古董店的阮老板。

红枫镇附近只有一家古董店,而阮姓在当地少见,容信也只听说过有一个人姓阮。

他在这带风评极好,才貌双全,温文儒雅。又是福利院的义工,貌似还资助了几个孩子完成学业,各种事迹被镇上的三姑六婆夸上了天,都说“嫁人要嫁阮老板”,容信没少听人夸。

虽然之前没见过本尊,但已经知晓他的身份,她暗暗舒了口气。

确定这位阮老板应该不是坏人。

如同某种约定般,接下来的好几天,容信晚上九点半准时从少年宫出来,在红枫林路段便会遇到阮老板。

白天似乎有电工来修过路灯,但不知怎么半途而废了,新安上的灯泡忽闪忽灭,没折腾多久又彻底熄灭。

但容信已经不再害怕。

黑漆漆的夜晚,她跟着那道被月光拖得长长的身影,脚下迈开的步子刻意和他保持着相同的节奏。

左脚,右脚,心中重复数着,乐此不疲,像小孩子玩的把戏。

她颠了颠背上有些沉的画板和书包,开始胡乱猜测,他为什么不骑车呢?他家住在哪儿?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他长什么样子……

他像一个谜。

容信对这个人越来越好奇,却没有大步向前的勇气。

这种僵局在三天后的星期五被打破,容信没有准时放学,也没有去少年宫,她被班主任留校了。

留校,这是班上极个别的差生才会有的待遇。

容信的座位在第八组倒数第二排。这学期她的视力下降了,虽然平常不影响视物,但数学课让她头疼。每次课堂练习,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出题总喜欢把数字写得密密麻麻,几何图形上标注的边长如蚂蚁大小。容信看起来重影又模糊,常常会抄错题干上的数字,算上半天得出一个复杂的错误答案。

全班随堂小考,只有她一个人得零分。

连上课从不认真听讲,永远在睡觉和讲小话的郭狒狒也做对了一题。

容信属于沉默寡言不讨人喜欢的那一类学生,她多数时间在座位上安静地看书,上课认真听讲,从不缺交作业。在外人看来,她都这样努力了,考试还能得零分,脑子是有多笨。

无声的嘲笑和隐隐的优越感在其他人心里沸腾。

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响后,人群蜂拥着往外挤,很快只剩下容信。

班主任找她谈话,问她是不是上课分神了没认真听讲,是不是家里有困难,是不是和同学闹矛盾,容信一一摇头,却不吱声解释半句。

其实只要开口说清楚就好,可偏偏她连替自己说话的勇气也没有,一味地埋着头,长发垂下来,海藻般包裹住脸颊,像要藏住她所有的情绪与秘密。

班主任感受到挫败,对面前软硬不吃的学生失去了耐心,拍桌子:“明天叫你家长来办公室一趟。”

“我……我妈妈……她要看店,她……不会来的。”

在班主任严厉的目光里,容信又把头低了下去,她知道这件事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从学校出去时,天已经黑了,她浑浑噩噩地走在路上,原本想去少年宫。走了一半,又想到现在去少年宫已经来不及了,折回往家的方向赶,跟没头苍蝇似的。

街边调皮捣蛋的男孩在炫耀新买的摔炮,恶作剧地往路人脚下扔,小爆竹噼里啪啦地炸开。容信心惊胆战地走过去,男孩却盯紧了她,一个摔炮丢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

容信吓得一怔,飞快地逃跑,身后笑声飞扬。

怎么自己就这么倒霉?

怎么就她交不到朋友?

怎么会这么胆小懦弱?

也想勇敢一点,活泼一点,招人喜欢一点,但她好像就是做不到。

一边走,一边掉眼泪,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动静,她连哭都是隐忍的样子。窄窄的马路在夜色中延伸,尽头的电线杆旁有一个人,扶着一辆自行车。

明明眼泪滂沱,蒙眬的视线中连他的模样都是模糊不清的,却像看见一线温柔的晨光,安静地在前方等候自己。

容信再也无法忍受,哇哇大哭。

男人似乎被她吓了一跳。

隔着十步的距离,他犹豫了一会儿,问她:“你哭什么?”

传到耳朵里的声音比想象中的稍微低一些,容信这次听得十分真切。她说不出缘由,只是一个劲地低着头哭得更加厉害。

一分钟后,眼睛几乎要被眼泪糊住了的时候,她手上被塞了一块红豆饼。

起风的秋夜,热乎乎的红豆饼隔着纸袋散发出甜糯的香味。她停止哭泣,肚子因为饥饿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

就着微咸的眼泪,容信一边一口口地咬着软绵的红豆,一边往家的方向走。

他们之间依旧隔着十步的距离,她依旧模仿着他走路的节奏。这一次,他的影子太淡,与地面几乎融为一体。

她却好像变成了他孤单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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