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子回头探寻,目光所及人群之后一间酒肆的屋檐之下站着一男一女,男的外罩一件掐花锦袍,拢住双手,头上用一只玉簪挽了个髻儿,长相十分英俊,但面色却有些苍白,不见一丝血色,似乎大病初愈的样子。身旁那位女子脸上蒙着一条洁白丝巾,只露出一对亮晶晶的双眸,其身形苗条婀娜,白色长裙穿戴在她身上,十分玲珑得体。这一男一女论长相气质,绝非平民百姓。
冷哼之声虽然轻微,但周边都是赞叹之声,突然冒出如此不协调的声音,自然引起了旁边之人的注意,不止是那位少年张公子回头,旁边的几个百姓也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二人。在窦大将军威风凛凛路过的时候,口出轻蔑之声,简直是嫌自己命长!
侍立在旁的白衣女子双眉一蹙,低声在那男子耳畔说了一句什么,似在劝诫那儒雅男子小心慎言。男子淡淡的瞥了一眼周围众人,便和那女子一起转身离去,消失在人群之中。
窦大将军规模庞大的出行仪仗终于过去,街道两旁的百姓重新拥入大街,喧哗的声音也跟着响起,街市又恢复了往时的繁忙。
“泰叔,刚才那人好生奇怪?”张公子对着身旁的老者说道。那老者已在张家服侍了大半辈子,虽是奴仆之身,但张公子并未把其当奴仆看待,而是尊称了他一声泰叔。泰叔走南闯北无数年,见识也自不凡,颇受太公器重,此次张公子入京求学,便让泰叔跟着一起来了。
泰叔自然也听到了那一句冷哼,不过他连头都没有回,而是摇了摇头道:“年轻人常怀嫉妒之心,见旁人权位显赫,就心中不快,这是取祸之道,公子千万要记得,谦逊方能久安。”
张公子微微一笑,附和着道:“泰叔说得是。”
二人顺着平阳门大街一直走,不久便到了步广里。这是洛阳城最繁华之地,反不见那些贩夫走卒了,更多是一些商贾巨富和官宦贵戚,来来去去的也都是衣着光鲜亮丽之人,尤其一些女眷,打扮得花枝招展,莺莺燕燕十分引人注目,此外更有一些持戟兵士侍立在街头要地。
司徒府便在步广里,极好辨认,府门前趴着两座雄伟石狮,旁边立有十来个拴马桩。此时的司徒府朱红色的大门紧闭,数个府内护卫腰挂弯刀排列在大门两旁,虎视眈眈的注视着过往行人。
司徒府如今之主人大司徒刘宏,祖上乃是广成侯一脉,经王莽之乱后败落,到刘弘祖父时已沦为小吏。这刘弘其后举孝廉出身,入太学饱读诗书,声名渐起,从当侍郎开始,历三朝终成三公元老之一,是个十分不简单的人物,在朝堂之上名声一向很好。
张公子把腰间的剑解了交到泰叔手中,说道:“泰叔且在外等待,我自去见司徒。”
泰叔忙道:“公子且慢。”他快步奔回马车,从车内翻出来一个包裹,包裹打开,乃是一张拜帖和一只礼盒,走过来交到张公子的手中,叮嘱道:“这是临出发时张太公吩咐下来的事,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若什么都不带,司徒面上恐不好看。”
张公子皱眉道:“刘司徒若是清廉之人,如此做岂不被轻看?”
“你懂什么,这叫做礼多人不怪,都是些山野之物,不会见外的。听太公言道,他已托沛国相写了荐书送至司徒府,等公子见到司徒时定会多加照拂。”泰叔一边说着,一边把礼盒与拜帖交到张公子手中。
张公子只好接了礼盒,到司徒府前,向一名护卫说道:“劳烦壮士通禀一声,在下沛国学子张顺,前来拜见司徒。”
司徒府门前的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冷冷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沛国张顺?”
张公子点头道:“正是。”
另一个护卫上下打量了张顺几眼,见他年岁并不大,连弱冠都不及,先就存了轻视之心。“司徒事务繁忙,此时只怕无暇接见,若贸然前去通禀,会遭斥责,你先等着吧。”司徒府中的护卫可不是那些个城门小校可比,见惯了大场面,即便眼前之人来自龙兴之地的沛国,亦不能让其稍假颜色。数百年来也不知诞生有多少皇亲国戚,起起落落的豪门官宦不知凡几,当世的世家门阀能和司徒来往的就那么几个,既然张家不在其中,这些护卫又何须给予方便。
张顺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未见护卫进去通禀,只得黯然而回。泰叔因为旅途劳顿,刚在马车上打了一会儿盹,见到自家公子回来,手中却还提着礼盒,堆起的笑容立刻消失,愕然道:“公子见过司徒了?”
张顺摇头道:“未曾。”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泰叔道:“司徒既然无暇得空,明日再来便是。”
张顺看了一眼步广里的繁华街市,指着其中一间酒楼道:“泰叔也难得来此,且进去喝一杯水酒歇一歇。”
泰叔心中其实极是想进去尝一尝这京城的口味,但怕费资太过,犹豫着道:“价钱上只怕划不来,公子以后入太学,少则三年,多则无算,都靠着那一点盘缠呢。”
张顺笑道:“偶尔破费一下,无妨的。”
二人安顿好马车,便踏入这酒楼里来,楼上牌匾写作“醉风楼”三个黑漆漆大字,字体遒劲,显是出自名家手笔。刚一进门,便有小厮上前打躬作揖道:“店中美味珍肴尽有,还有上好佳酿,客官需要什么尽管说。”
“楼上可有雅座。”
“有的有的,客官请随我来。”那小厮倒也殷勤,见二人面带风尘,分明是远道而来,这样的客人最喜欢尝鲜,不值钱的东西只要夸说是本地特色,便可以卖个大价钱。小厮引着张顺和泰叔上二楼,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盘膝坐下。二楼不大,并非止有张顺等人,摆着七八张案几,约有十来人盘膝坐在铺设的软垫上饮酒赏景。隔窗远眺,步广里行人尽在眼底,不时有那姿色不错的女子路过,喝酒的人不免要多看上几眼、多饮几口好酒。
几上放了一壶酒,一盘子牛肉,数碟精致的小菜,二人相对而坐,便在这醉风楼小酌了起来。张顺天生酒量不大,略饮一些便酒意上涌,面色红润了起来,这一壶酒大半都落进了泰叔的肚子里。看泰叔兴致那么高,张顺便又叫了一壶酒。
小厮的酒壶刚放下,楼梯口脚步声急,冲进来一位身形挺拔的年轻人,他双眉飞扬,鼻梁坚挺,一张薄唇上留了淡淡胡须,头发随意挽了个髻儿,用一根带子扎住,打扮的十分随意。他嘴角上翘,眼神飘忽,自带笑意,总给人一种玩世不恭之态。一进来便扫了一下四周坐席,见已无空几,举手摸了摸鼻子,自顾叹道:“今日来得晚了些,既无法独坐,且和人挤一挤。”他目光扫来扫去,看到张顺那一桌只有二人,眼睛便是一亮。
“借光,相逢不必相识,在下借坐一下,不介意吧。”这人一点不见生,对着张顺和泰叔笑吟吟拱了拱手,不等二人答应,便在张顺身旁大刺刺坐了下来。
张顺往旁边让了让,说道:“无妨,阁下愿坐便坐。”
那人看着桌上残酒,用力一吸鼻翼,啧啧道:“好香。”
泰叔的老脸却往下一沉,他以为遇上了洛阳城中的浪荡公子,这种人斗鸡走犬、好吃懒做、骗吃骗喝,见到自家公子年少脸嫩,便来占便宜吃白食。泰叔胡须抖动刚要发作,张顺把冲着泰叔摇了摇头。
那人见张顺酒意上脸,笑道:“公子酒量不佳呀,如此佳酿,怎么不喝?”
张顺道:“在下量浅,泰叔却能喝。”适巧小厮把新酒拿来,放在了桌上。那人双眉展动,嘴角咧开,差点连口水都流了出来,笑道:“一人饮酒多无趣,只会越饮越愁,人多饮酒,才会越饮越开心。既然泰叔能喝,那在下便代公子与泰叔一醉方休。”
他一把抢过酒壶,欲斟酒却无酒盏,立刻一拍案头,叫道:“店家为何这等没有眼色,连副杯盏也不多放一个!”小厮听得那人呼喝,连忙下楼重新取了一副杯盏上楼。那人又道:“再切二斤羊肉来,要那前腿上的,若是被我闻到一股子后腿骚膻味,敲断你的腿。再来一碟蚕豆,不要皮老的,咯了我的牙便打落你的牙。”
泰叔听了气得灰白胡须不停乱颤,若不是自家公子在侧,早已掀翻桌案轮起老拳砸了过去。便见那人先给自己斟了一杯,冲着张顺和泰叔举盏道:“先干为敬。”扬脖喝下后用手掌抹了一下嘴,啧啧连声,这才对张顺道:“兄弟何方人士,到洛阳来有何贵干?”
“在下沛国张顺,字辅汉,来京城入太学读书。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张顺?幸会,幸会,鄙姓风,字从云,单名一个易字。我是个粗人,说话可没有读书人那样讲究,张公子称呼我风易即可。”二人互通名姓,这风易虽未说籍贯何处,但从其言语闲谈之间对洛阳周边如此熟悉,应是本地人氏。
那风易又自斟了一盏酒后,问道:“张公子,太学不在城中,而在城外,你初来洛阳,莫不是找不着去太学的路?”
张顺微微一笑,便把自己前来司徒府的事说了,准备拜会了司徒后再去太学入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