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并非我逼你,而是这世道逼你!你不愿说也无妨,我们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无期!”蓝绍衣抬手道别,转身就走。
“蓝公子——”
“高先生还有何见教?”
刹那间高准辰沧桑满面,他单膝一跪,两眼望着蓝绍衣尽是祈求:“方才是高某冲动了,恳请公子大人大量!那陶州龙正是高某的姊夫,陶家出事时我那可怜的外甥还不满周岁,那日陶家失火,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我外甥的尸体,我们都以为他不在了!方惊闻公子之言知其尚活在人间,在下一时无礼请公子不要记在心中,公子我——”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难英雄理应惺惺相惜!
蓝绍衣双手扶起高准辰,道:“令甥由老管家抚养长大,虽吃了不少苦头失了不少先机然总算平安,如今我已令其迁往大梁以外的地方居住。令甥心地善良心思聪颖,若他肯用功再加以良师教化,他日必有其父之风!他二人吃穿教习俱有人照顾,高先生无需担忧,他日你甥舅必有相见之时!”
“高某跪下公子大义!”高准辰乃聪明之人,何以听不出蓝绍衣话中之意,他虽然迫切地想见到外甥,但他也知道面前这位公子若不愿说谁也无法再从他口中多知道半分!再者,以他目前的境地——他也不知该如何去见外甥!
“举手之劳不敢居功,他日先生尽可来找我兑现此事!此外在下还有一事请问先生,山中的口粮还能撑多少时日?”
“山中早已没有余粮,我也想尽了办法,有人下山抢东西也是迫不得已,谁也不想引火烧身!只是——就算这样也撑不了多久了,我担心灾民们就要蜂拥而出,到时官府出兵镇压——只怕瞬间化为齑粉呀!”
“强行入城不是上策,任由灾民为祸城外百姓也不是上策呀——”
“公子所言极是,高某亦不想见到此景是以尽力而谋,然人轻言微呀!”
“没想到先生竟是以苍生为己任的人,我对先生的胆识和胸怀感到由衷敬佩!”蓝绍衣抬头望望远处的天空和群山,他看起来像刚刚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只听他说道:“两日之后我将为先生送上食粮以解燃眉之急,望先生好生保重!”
高准辰神色一凛:“公子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倘若这几百号人都能活命——那必将视公子为再生父母,我高准辰亦将唯公子马首是瞻!”
“再生父母就不必了,但请先生记住方才的承诺!我身上有些碎银,先生可着机灵可靠之人到乡民家里换些衣物和食物,两日后着七八人于平都城南城门内等我,卯时。对了,这个篮子是令郎落下的,还请先生帮忙带回去。”蓝绍衣拱手欲走:“告辞!”
“蓝公子且慢!”高伯畅一见蓝绍衣要走马上追上来,关切地问道:“请问公子昨天那人伤势如何?”
“我已替他接回左腿断骨,没有性命之忧,休养些时日就能恢复。”
“多谢公子!”
“你救了他也救了你自己,善恶只在一念间!”蓝绍衣轻轻一笑,转身踱步而去。
高家叔侄二人望着蓝绍衣与他那侍女远去,忽地,高伯畅开口道:“叔父,这位蓝公子看起来好生奇怪,既平易近人又高不可攀,我们能相信他吗?”
“阿畅,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你懂,只是这几年耽误了你,所以你还看不出这位公子的厉害之处。你想想,自从我们流落到此处谁对我们不是避而远之,但这位公子竟敢只携一名侍女就来到这深山当中,若非仲泉中途撞上引发后面的事情,想必他也会寻到更深的地方去!你见他高不可攀,大抵是因为他不喜欢繁文缛节,说话行事直截了一些,虽然有些不太受用,但比起那些笑里藏刀的人不知好了多少!”高准辰抬手指指前面:“你看,前面那个泥坑——刚才他是笔直走过去的,但你仔细看上面可有脚印?你看看咱俩走过站过的地方再看看他走过站过的地方——他的脚根本就没有沾地!有如此武功却不显山露水,年纪轻轻又进退有度,阿畅啊,此人定是人中龙凤!”
平都最大的客栈名叫君来,位于平都城偏东。元柏知公子喜静,遂包下一座独立的小院儿,吩咐客栈众人不得打扰。
早在来的途中蓝绍衣为许湘悠做了一幅面具,为避免她在平都被人认出来亦改名为书画。至此,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蓝绍衣蓝公子有了两名侍女,一名雅琴,一名书画;另有两名侍卫,一名元柏,一名笑天;女子美貌男子俊朗,有如众星捧月。
与君来客栈相比,听雨小筑就显得简陋了。蓝绍衣居住的小楼外有个不大的湖,湖边春意已起,鸟儿在树梢上叽叽喳喳,飞来飞去,似乎在为春天的到来高兴不已。
小湖的对面亦是一座小院儿,树木掩映,只能隐约看个大概。不同于蓝绍衣院子的安静,那座小院儿不停地有人搬着东西进进出出。蓝绍衣暗中观察了一阵,见多是些绫罗绸缎和胭脂水粉,想必那楼里住了女子。
难得睡了个什么都不想的好觉,用过早饭蓝绍衣出门在湖边转悠,心中思索着如何往山中送粮,但听对面那小院吵吵闹闹的,近些便听到里面训斥声哭泣声齐发。蓝绍衣不由得皱了皱眉,正欲走远,一个女子骂声钻进他的耳朵:“没用的丫头,连个水都不会倒,我要你何用!”
“二小姐奴婢知错了,请二小姐再给奴婢一次机会!二小姐,二小姐——”
“早跟你说了茶只要七分热,你端这么烫的茶过来想烫死我啊!”
“二小姐对不起,奴婢知错了!”
“我怎么带了你这么个蠢货出来,头发梳不好茶也倒不好,真是气死我了!”
“二姐,你别生气,我来给你挽发!”另一个女声插进来,口气很是温和:“快去给二小姐再砌杯茶来,记住,七分热!”
丫环抽泣着应道:“是,三小姐!”
“谁让你起来的?”那被唤作二小姐的人厉声喝道,似对丫环听从三小姐的话很不满。
“二小姐——”
“小姐就小姐,为什么前面还要加个字?”
丫环赶忙应声:“是,小姐!”
“起来,出去!”
“谢小姐!”
那屋里的人听起来是两姐妹,然不知为何姐姐很不喜欢妹妹,言语中处处带刺。
“哟,沁霜妹妹,你不是要给我挽发的吗?”
那妹妹轻声道:“请姐姐坐好,我这就为姐姐梳头!”
过了一会儿,又听那姐姐道:“你这头发挽得真好!难怪我娘一直说你娘走后她就再也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丫环了,倒是你娘虽然做了二夫人——但仍不忘从前经常过来给我娘梳头!”
“我娘视大娘为亲姐妹,她给大娘梳头挽发那是她们姐妹之间的情谊!”
“那你会不会像你娘一样经常给我挽发呢?”
“只要二姐喜欢,妹妹愿意天天为姐姐挽发!”
“哎哟那可不行,大哥一定会说我欺负你的!”
蓝绍衣看多了这类争宠的戏,他轻轻摇头,抬腿——
“小姐,茶来了!”
“端过来!”
那位妹妹恐怕要遭殃了!
果然!
“啊!”一声惨呼:“二姐你——”
“哎呀你这个死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还没端稳你就放手了,烫了三小姐你怎么赔呀,真是蠢到家了你!”
“三小姐对不起啊三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的!”
“还站着干嘛?还不快点去找大公子拿些烫伤药来——”
那丫环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小姐,大公子——大公子今日去剑庄了,天黑才能回来——”
“哎呀我又忘了!那你跪在那儿干嘛,还不赶快去请大夫?”
“是是,奴婢这就去!”
那妹妹忍着气道:“不必麻烦二姐了,这点小伤我自己去看大夫就行了,请二姐不要再责怪春桃,小妹回房了!”
“妹妹慢走,姐姐不送!唉,早知道如此当初为什么不学点武功?我慕容家的人连个杯茶都躲不过去,真叫人笑话!”
原来这对性情截然相反的姐妹姓慕容!
又说剑庄——
难道是平都城外无剑山庄的人?
那无剑山庄蓝绍衣略有耳闻,山庄名为无剑,其实却镇着一把乃是剑中极品的淬月剑。无剑山庄庄主复姓慕容,除了闻名江湖的炼剑术以外,其世代相传的淬月剑法更令无剑山庄在飘忽不定的武林中保有一袭不败之地!
简而言之,无剑山庄所到之地——黑白两道都要给点面子!
若是可以,蓝绍衣倒想领教下那淬月剑法。
不过,慕容家的剑法传男不传女,两位小姐如此性子,不知那位慕容大公子性情如何?
“小姐——”惹事的丫环怯生生地唤道。
“大公子若问起来知道怎么说吗?”明明已经春天,慕容二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却像寒冰一样。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你敢走漏半个字我就有你好看!还不收拾了——”
“是,小姐!”
无剑山庄的人怎么会住在平都城里呢?
蓝绍衣心中正疑惑,忽听到有人似乎从小院中走来,于是脚下缓了缓,只见里面走出一人——浅黄色衣衫,面容姣好,左手覆在右手上,眼里强忍着泪水,看起来如杏花带雨。
慕容三小姐大概没有想到外面居然有人,迟疑了一下,蓝绍衣轻轻点了点头,慕容三小姐也回了一礼,而后低着头从蓝绍衣身旁走了过去。
热闹听完了人也该走了,蓝绍衣转了个身三两步就不见了,小院里追出个丫环左右观望了一会儿什么人影都没看到,复进去了。
“公子,您回来了!”雅琴见到自家公子飘然回屋,嘴角还挂着莫名的笑意,于是一边端上香茗一边打趣道:“公子出门碰到哪家姑娘了吗,看上去这么高兴?”
“知我者,雅琴也!”
“公子就会笑话人——”
“非也非也,你家公子刚才说的是真心话!”蓝绍衣笑着呡了口香茶,颜色一转:“将他们三人叫来!”
“是!”
蓝绍衣想到出城的办法了。
傍晚,斜阳挂在树梢,天边金霞漫漫,蓝绍衣瞥到湖边柳树下站了一位女子,正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位慕容三小姐!她的背影孤单而无助,身形却笔直。蓝绍衣愣了愣,旋即让雅琴拿了瓶药膏送过去。
“请问前面是不是慕容小姐?”
听到有人唤自己,柳树下的女子连忙低头擦擦眼睛,转过身来,只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青衣女子,柳眉杏眼,表情和穆。慕容三小姐不认识眼前这人,她疑惑地问道:“我是姓慕容,但不知是不是姑娘要找的慕容小姐?”
雅琴轻笑道:“我名雅琴,奉我家公子之命来给小姐送药膏!”
“雅琴姑娘,请恕我眼拙,我不记得曾在哪儿见过你,可否请问你家公子高姓大名?”
“慕容小姐不必疑惑,你的确没有见过我,不过我家公子今晨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
慕容三小姐略微一沉吟,蹙眉道:“你家公子——可是一位身着蓝衣的公子?”
“正是,我家公子不仅身着蓝衣而且也姓蓝!”
“雅琴姑娘,你家公子的好意慕容沁霜心领了!我的手已看过大夫不妨事了,还请雅琴姑娘代我谢谢你家公子!”
“原来慕容小姐的名字叫做沁霜,真是好名字!沁霜小姐,我家公子说女子总是爱美的,万一留疤了可不好——”
原来早晨的事儿那位蓝公子都看在眼里!
慕容沁霜眼眶一红,道:“谢谢雅琴姑娘,再晚一点我大哥就回来了,他身边常备这类药膏,多谢雅琴姑娘和你家公子的好意了!”
“我家公子也猜慕容小姐不愿收下药膏,所以他还有一句话让我转达慕容小姐。”
“雅琴姑娘请说——”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说完,雅琴笑盈盈地望着慕容沁霜,后者显然没有想到仅有一面之缘的那位蓝衣公子送她如此一句话,她着实有些惊讶。
慕容沁霜低头沉默不语,雅琴也不打扰她只静静地望着。过了片刻,慕容沁霜回过神来,展开眉头勉力笑了笑,对雅琴道:“多谢你家公子智人智语,药膏我收下了,多谢雅琴姑娘亲自为我送过来!慕容沁霜无以为赠,只要蓝公子不嫌弃,日后有空还请往平都城外的无剑山庄坐上一坐,我大哥一定会和蓝公子成为朋友的!”
“我定会向我家公子转达的!慕容小姐,不打扰了!”
雅琴送完东西回来一字不漏地将慕容沁霜的话转达了蓝绍衣,蓝绍衣听后没有什么很明显的反应,他自斟了一杯茶,像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雅琴说:“世人何其之多,世人又何其相似!”
雅琴不明所以,蓝绍衣也没有详说,此事就算过去了。
大概月上中天的时候外面有些吵闹,蓝绍衣推开小窗看了看,果然见到七八个人同车马一道进了慕容那座小院。那走在最后的一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蓦地回头,月下树影斑斑,远处小楼绰约——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这一日略微有些阴霾,平都城的南城门下聚集了三三两两揽活儿的人。一位绯衣姑娘沿边走边看,不时有人上前搭讪,姑娘问了几句似乎觉那些人不太合心意,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墙角边一个眼角有块青斑的青年人看到了她,迎上前去弓着腰笑着脸搭话道:“这位姐姐,不知您有什么活儿要干,您可以说说吗?”
那绯衣姑娘杏眼一挑,将面前这人上下打量了几番,道:“瞧你这么瘦弱——你能干什么活儿呀?”
“挑水砍柴种田磨面都会!”
“咯咯——”,绯衣姑娘忍不住捂嘴直笑,笑得那青年面上一红,绯衣姑娘长吸了口气又道:“会驾车吗?”
“会会,往常赶的可多了!”
“认得字儿吗?”
“跟私塾先生学过几天,认得一点!”
“嗯,要什么价呀?”
“嘿嘿,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行!”
“行,那就你吧!可是——只有你一个还不够啊!”
那青年听了连忙朝墙下招手:“快来快来!这位姐姐,我们还有几个人一起的!”
“嗯——”,绯衣姑娘皱了皱眉,伸手点了点人数,刚好八人,她不由得问道:“你们都是什么人,怎么会一起的?”
“他是我表哥!”另外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笑呵呵地应道:“带我们出来找活儿干的!”
“看你也挺机灵的呵——”绯衣姑娘想了想,帅快地向这几人招招手:“行吧,都跟我过来吧!我家公子是心善之人,绝不会饿死你们,不过你们一定要记住——干活儿手脚要仔细,我家公子最不喜欢粗手粗脚的人!”
“是是,一切都听从姐姐的吩咐!平常我们都是干惯了活儿的人,姐姐尽管放心!”
午时过后日头明亮了许多,抬头看看天,有些刺眼。西城门的大街上鱼贯驶来八辆马车,拉车的俱是膘肥体壮的好马,那第一辆马车上坐了位绯衣女子,看上去不苟言笑。身侧的赶车人青衣小帽,一看就是家丁装扮,眼角一块青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像出入自家的大门一样坦然。
谁家车队?
城门守将迎上来:“出城文碟?”
绯衣女子递过一物,守将接过来打开一看,立马笑道:“原来是慕容公子!得罪了,慕容公子请过!”
“多谢!”绯衣女子从守将手中接回文碟盈盈一谢,倒惹得那守将有些拘谨了。绯衣女子上了马车,一行人轻快地出了城,待出了常人的视线立即拐向山中!
大约一个时辰后西城门内又来了八辆和先前一模一样的马车,守将喝住马夫,一位男子上前递上出城文碟。守将一看,无剑山庄慕容越潇!慕容公子的马车不是刚过去吗,为何又来一个慕容公子?
守将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嘴上客气地说道:“哦,原来是无剑山庄的马车,不知少庄主何故要出城?”
“我家老夫人下月初七十大寿,少庄主特意亲自来采办些物品,如今都已办好,是以要回庄去!”
说话间来了一队巡查的官兵,为首之人显然认识无剑山庄的这位男子,两人老远就抱起拳来。守将看出了门道,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莽撞,于是上前将困惑说明了,无剑山庄又花了些时间才出得城去。
客客气气地送走真正的无剑山庄一行,那后来的看起来将领模样的人厉声责问先前的守将:“我才刚提拔你上来你怎的会犯如此错误?”
那守将委屈地回道:“大人,他们拿的的确是督府大人加印的出城文碟,不然属下如何敢放他们出城!”
“唉!密切留意城中和城外动静,一有异况马上禀报!”
“是!”
那先一步出城的几辆马车尽捡偏僻的道路驶入莽山,在山脚的树林深处停了下来。绯衣女子从马车里下来,素手掀起车帘,对车里轻声说道:“公子,到了!”
马车里的人应了一声,一角蓝衣先飘了出来,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侧耳听了听周围的响动,笑道:“时辰刚好!”
话音刚落,林子深处走出一群人,为首的正是高准辰。
“公子!”
“先生,在下许的诺在这里!”
“没想到公子竟然亲自前来,高某代山中民众感谢公子再生之恩!”高准辰双手抱拳欲一揖到地,蓝绍衣双手拦住,道:“先生验过马车里的东西再言谢吧——”
“也好!”高准辰也不推辞,先绕着几辆马车走了一圈,细细地查看了车辙,而后从第二辆马车开始挨个掀起车帘。只见第二第三辆马车里装了几个大箱子,打开来里面都是成衣,接下来的四辆马车全是米面,那第八辆马车装的尽是药材,唯有蓝绍衣坐的第一辆马车里空空如也。
说空空也不对,马车里点了熏炉,香气袭人。车厢底板上铺着厚厚的锦垫,看起来很是舒适,只是——此时已非寒冬季节,这褥子是不是太厚了一些?
高准辰神色一动,伸出手摸了摸那锦垫,突地掀开,垫子底下空无一物。高准辰登上马车,双手按在车厢底板上来回摸索,手下有块木板松了一松,高准辰心道:“就是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