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警察的讲述,他一点点滑向懊悔的深渊。
“你是什么时候问你爸要钱的?”年纪稍大的警察问他。
“大概是在十几天前吧。”
“你父亲怎么说?”
“我问他要十万块,他想了想后说,自己只能拿出八万块来,而且还得等几天,说是定期存款,就几天到期了,提前取了利息就浪费了。我用钱也还能再等一段时间,所以就没说什么。他说到期取出来后给我打电话。”
“之前我问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在服安眠药。你说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但他又是否知道父亲所服用的任何一种药呢?不,他一个都不知道。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难道身体依然健康到不需要服用任何药吗?
“你父亲十天前因为失眠就诊,被诊断为神经衰弱。医生给开了安眠药。”
他愣了愣。十天前?也就是他打电话给父亲要钱之后吗?那也就意味着,父亲的失眠,或许是他造成的?不,就是他造成的。
“另外,你说你父亲有一笔定期即将到期。昨天跟你说钱取好了,让你去拿对吧?”
“对。”
他清楚地记得父亲的那句话,甚至于父亲说话时的语气。有一种如卸重负的感觉。而他突然意识到,那是父亲对说的他最后一句话。准备好了,来拿吧!什么准备好了?来拿什么?
“但从你父亲银行的取款记录来看,近两个月内,都没有过取款。另外,”警察说到这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你父亲所有银行账户的余额,加起来只有八千块。”
八千块?他张大了嘴巴。
“所以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你父亲家里曾经有过八万块钱现金。”
他突然明白父亲失眠的原因了。
“另外,你父亲昨晚服用了大剂量的安眠药。”
这句话犹如一句重锤狠狠地击中了他。
“所以我们怀疑,你父亲极有可能试图自杀。但最终的死亡原因,是因为猫…”
他抬起手,制止了警察继续说下去。没有人再说话,几双眼睛注视着他,他分别从中看到了平静、不屑、愤怒、怜悯。他看到了,懊悔的深渊已经在眼前,他即将坠落,而坠落的过程将会漫长而无止境。
他捂住脸,说:
“都是我害了我爸。”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父亲的样子在他的泪水中模糊地显现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想到的父亲,是在他还是孩子时父亲的样子。那时的父亲还年轻,父子间的关系依然算得上亲密,尽管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很严厉,但偶尔,父亲还是会把他举起,放在肩膀上,还是会挠他的肋骨,让他笑得喘不过气来。从什么时候他们开始变得疏远?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将这种疏远视为理所当然?总有人说,一个男人做了父亲之后,会更加理解自己的父亲。但他没有。有了儿子之后,他把更多的精力花在了属于自己的小家庭中,对父亲的忽视,是如此地自然,让他毫无知觉。
“我只管跟他要钱,从没想过他有没有钱。”他停止了哭泣,忏悔似地开始说道。年长的警察递过来一支烟,他接过,深吸一口,“其实只要想一想就知道了。我妈因为癌症死的,那时候我才上小学,但我知道为了给她治病,我爸借了不少钱。所以后来的好多年里,父亲都是在拼了命的还钱。这种事儿他当然不会告诉我,只是告诉我说不用考虑钱的事儿。我还真是听话啊,真的从来不考虑钱的事儿。想要什么,就跟他要。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东西,他都会满足我。或许他也是在某种程度上弥补我没有了母亲的缺憾吧。我爸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一个月也不过三四千块钱的工资啊。后来我买房、做生意,都问他要了不少钱。这些年来,我对他的回报,除了过年时买的酒跟一些保健品,就再也没有了。他一个人生活本来就不容易,我早就该知道他没有钱的,那样我就不会跟他要这八万块钱,他也就不会因为这事儿愁得睡不着觉,更不会因为这件事儿想不开了。”
他靠在椅背上,莫名地冲面前的警察们笑了笑。他不再在乎他们的目光里所包含的东西了。他突然理解了父亲最后那句话时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父亲终于可以从儿子那无止境的索取中解脱了。
他已经在深渊里了,坠落已经开始,漫长且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