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菱在房间里整理着衣物,真一骑上自行车远去的背影还在脑海中不断地浮现。
房间里只有她一人,连纯子都没有进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忙。房间外隐隐约约传来小声的议论,有时听起来像纯子,有时听起来又像是和江的声音。偶尔会听见秀明的话音,却被其他人提醒着压了下去。
不知为什么,红菱忽然觉得,是否自己的存在已经让人感到厌倦,她应该回到自己的祖国去了。
屋门被拉开,春田淑郎就站在面前。她急忙站起来,却见他的神色从未有过的阴沉。
“都收拾好了?”春田淑郎问。
“是的。”
“家里若是没什么事,就早些回来。”
红菱点点头,也许,她想多了,春田叔叔并没有赶她走的意思。
“这些钱你拿着。”春田淑郎递给红菱一个信封[26]。这令她不知所措,仿佛这是不该有的恩惠。
“不用为难,这是闻远君留给你的。托我保管的你的抚养费。这次路途遥远,用得上。回去见了闻远君,代我向他问好。”
红菱听他这样说,便也就收下了。
“红菱啊,”春田淑郎的语气陡然一变,似乎有话要说。“你和真一从小一起长大,情分自然比别人更深厚。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待,纯子是你的姐姐,真一是你的哥哥,这份手足之情是永远不会变的。”
红菱内心迷茫,春田淑郎说的句句是实情,却似乎透着意味深长的隐情。
“这次真一执意要送你,我本是不同意。不是不关心你,只是有客人在家,怕怠慢了客人。”
“我懂的……”红菱忙说。
“井上小姐是真一的老师井上先生的爱女,我想井上先生允许自己的女儿跟着真一到我们家来,一定是非同寻常的信任。”
“我知道。”
“嗯,知道就好。不愧是我带大的好姑娘。”春田淑郎笑着说。“等你回来,说不定就多了半个姐姐了。”
红菱一愣,不明其意。但还未来得及多想,真一已经出现在门口,手里握着第二日的火车票。春田淑郎见儿子回来了,说道:“今晚都早些休息吧!真一,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送走了红菱立刻赶回来。家里的客人还需要你照顾。”
“知道了。爸爸。”
春田淑郎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真一走到红菱身边,将手中的车票交给她,说:“你别怕!路上有我保护你。实在不行,我送你到上海!”
“那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我不下船,看着闻叔接走你,我再坐船回来。”真一笑着说。
摩挲着手中的车票,脑中回放着春田淑郎方才的一席话,眼前是真一诚挚的笑容。一瞬间,她明白了一切,她抬起头看着真一的眼睛,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口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真一仿佛感知到了她的心思,也看着她,眼中是静谧柔和的光。相视良久,真一趋前一步,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却在那一刹那,听到身后传来温柔的声音。
“春田君,你刚刚回来,还没有吃饭吧?我们给你留好了。”
仿佛什么被忽然打翻一般,真一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缓缓放下手臂,半回头应了一声,却没有要走出门的意思。
“春田君!快去吃吧!吃过饭早些休息,明天还要送红菱小姐去神户。”
真一还是不动,红菱推了推他的胳膊,说:“去吧去吧!我要收拾东西了。”
他被她推推搡搡,不情愿地出了房门。和江温柔的笑还挂在嘴角。他礼貌地点点头,回身对红菱说:“早点休息。”
“我知道了。你去吧。”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依然五味杂陈。而跟在他身后的和江转回头对她轻轻一笑,那笑容中似有百般玄机。
第二日,红菱与真一告别家人踏上了去神户的列车。
真一怕红菱难过,不住地讲故事给她听。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驱散了许多不安和焦虑。到了神户,真一让跟来的仆人去买船票,自己陪着红菱在街上闲逛。不多时,仆人回来,却说最早的船票也是第二日一早的,恐怕要在神户住上一晚了。
两人听了,莫名的高兴。
他们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夜晚,真一约红菱到集市上逛逛。夜市上有许多贩卖小物件玩偶的摊贩,红菱极喜欢一个穿着红色和服的小女孩木偶,日语叫“人形[27]”的。真一立即买了下来,笑着说:“这个倒是很像你。”
红菱一路上都将人形握在手中,眼中亮着喜悦的光,脸上泛着少女的羞涩。
“小菱……”
红菱觉得他欲言又止,抬头问他:“什么?”
“其实……我还是担心这封电报不是闻叔发的。”
“怎么会?难道还会有别人知道我在哪里?”红菱惊奇地问。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哈!”真一转过去,自嘲地一笑,“是我担心太多了吧!”
“你担心什么?”
“小菱……”真一的心里似有千百个结,纠缠牵绊,无法打开。“我知道,你在家里是有婚约的……”
红菱听到这句话,沉默了。
“小菱,我不知道这桩婚约的结局是怎样的,但我知道你是不情愿的。可是,你现在要回家去了,而你也到了婚嫁的年龄。我只怕……”
空气凝滞了,一块巨石压下来,令人窒息。红菱低下头,郁结的气流让她头晕目眩,巨大的恐惧如洪流瞬间淹没了她,一阵无力,险些跌倒。
真一觉察出她的不对,立即扶住她的肩,关切地看着她。红菱低着头,双眼微闭,忽然间,他内心深处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欲望,这欲望冲击着他的肝胆与肺腑,升腾起一股冲动,难以克制,令人心碎。
“你没事吧?”他俯下身,低声问。
红菱摇摇头,却仿佛只是个无力的安慰。她伸出手擦擦额头的汗珠,却擦不掉眼中的泪。
真一猛地抱住她,想在这一瞬间改变一切。红菱在这一刹那不知所措,脑中一片空白,那坚实有力的臂膀给了她温暖和安慰,像是在小的时候,闻叔给过她的关怀。
“答应我,小菱,一定回来!一定回来!回来上大学,来东京,我照顾你。”
静的夜晚里,听得到蝉鸣,还有她轻轻的回应。
第二日,真一送红菱登上远去的轮船,依旧不忘再三叮嘱早日归来。他看见她站在甲板上,扶着栏杆挥舞手臂与他告别,难言的惆怅侵袭他的心,忽然,他跑上前去大声喊:“小菱!你一定回来!你不回来我就去中国找你!”
人声嘈杂,他的声音飘散在风里,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