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一笔钱?
叶夫人站在高大的屋檐下,看着自己的丈夫气定神闲地喝着杯中的茶,自己的手却禁不住发抖。
“现在到处在抓革命党,他不但跑到我们家来,还要钱!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大清都完了,他们还没完!”叶夫人尽量压低着声音,但气流仍然在她胸腔内上下涌动,使她感到隐隐的痛。
“所以找你来商量。上个月地里收来的租子……”
“你打算给他?”还未等叶毓琦说完,叶夫人厉声打断他。
叶毓琦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我们来到浙江总共就买了那么些田产,能收几个租子?你要给他去造反?你不怕杀头吗?”
“李家毕竟是我们的亲戚……”
“什么亲戚!祖辈的那么点交情和记不得谁和谁的联姻,算什么亲戚!搁在前清,他们李家不过是包衣奴才!”
“你不要大呼小叫的!”叶毓琦感到一阵厌烦。“这是李家和那拉家的事,容不得你插嘴!”
叶夫人的手指狠命地抓着手中的帕子,双臂在打抖。
“你什么意思?我不是那拉家的人是不是?我给你们家做了二十几年的媳妇,我不是那拉家的人!”
“胡说八道!”叶毓琦一拍桌子站起来。“今天找你来商量这件事,不是听你胡搅蛮缠的。这件事我做主,把钱准备好,赶快打发他走。”
“我不给。”叶夫人的声音阴郁而低沉。
“你说什么?”叶毓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妻子竟然敢公开违背他的意愿。
“我不给。我就不信,我不拿这笔钱,你还能休了我。”
“你……”
叶夫人抬起头,她的目光锐利地迎撞着他的,她走到他近前,他看到她干涩的眼眸中闪着逼人的光。
“这些年,我什么都听你的,顺着你,服从你,从未说半个不字。难不成你就为了一个奴才亲戚,真要把我赶走?”
不知怎的,他竟然感到一丝不安,他避过一旁冷冷地道:“我没有这样说过。都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无论如何,这笔钱我是许给他了。”
“好……”叶夫人咬着牙道。“我嫁到你们家来,虽不能为你传宗接代,但可以与你同生共死。若是我们被他牵连遭了秧,我不怕与你一起死。”
叶毓琦听到她一串讽刺而尖刻的笑,刺激得他头皮发麻。他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撩起袍子大步走了出去。从成婚那日起,他就感到无法与这个女人进行太多的对话,他们永远不在一个方圆之内。
而叶夫人仍站在原地,头也不回,只听到他走了,身后刮来一阵冷冷的风。她深呼一口气,仰头望着头顶的雕梁画栋,那高大的屋顶让她压抑而窒闷。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下雨了。江南的春天有永远不断的雨水,潮湿而阴冷。她想念北京,想念从前自在尊贵的生活。她是赫舍里家的大格格,她有她的家人在北京,为什么要到这偏远的小城来做小民?什么锦山秀水,什么百代文邦,在她眼里不过是荒山野岭。前清没了,可旗人还是旗人。他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连绵坠落的春雨不会顾念叶老爷的烦闷和叶夫人的悲伤,那冰凉的雨丝缠绕着行走在外忘记带伞的人们,逼迫着他们脚步匆匆,奔向可以躲雨的去处。一阵喧腾打破了叶府里窒闷的静,两个孩子喧闹的跑跳声和吵嚷声从大门一路冲进后宅,后面打着油纸伞的老仆人跌跌撞撞地跟着,嘴里不住地说着“慢点!慢点!”而两个孩子却全然不管他的劝告,依然忘我地奔跑笑闹着。
咚咚的脚步声传进霞婉楼,沿着狭窄逼仄的红木楼梯一路向上,而被这错乱的脚步声惊扰的姜太太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扶着窗台站稳身体,又一拐一拐地走向楼梯口。
“娘!娘!我们回来了!”
跑在前面的男孩子率先冲到她面前。他手中挥舞着五彩风车,在姜太太面前炫耀。而他身后,一个女孩子很快跟上来,拼命够着他手中的风车,口中喊着“给我!给我!这是阿翔给我买的!”
“好了!好了!”姜太太打断孩子们的喧嚷。“白羽!快把风车还给竹影!你都十一岁了,像什么样子!”
听了母亲的呵责,白羽终于不再吵嚷,他向后一跃站定,将风车举向前,单膝点地,低头故意细声细气地道:“竹影格格吉祥!”
姜太太看到儿子学得有模有样,忍不住笑起来。竹影也笑的前仰后合,她跑过去接过风车,伸出小手学着抖手帕的样子道:“快起吧!”
“你们这对小冤家!”姜太太笑着走到窗边重又坐下来。他拉过儿子,替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道:“跑出去做什么了?红菱被你们落下,孤零零怪可怜的。”
“她看不清东西,跟不上我们,怪烦的。”白羽张口道。
“胡说。”姜太太伸出一根手指点了下儿子的头。“将来都是一家人。什么烦不烦的!”
白羽不服气地垂下脸,竹影跑过来道:“不怪白羽哥哥,姐姐不方便,回头我们再陪她说话。”
姜太太笑着将竹影拉过来揽在怀里,怜爱地替她擦着小脸。这孩子她打心底里喜欢,不单单为着她显要的出身,实在是为这精致的眉眼,讨巧的小嘴,活泼的性子,任是谁家做母亲能不去怜爱?
“将来给我们家做了媳妇,白羽一定把竹影宠得什么似的!”姜太太看看儿子又看看竹影。
“好,若得竹影作妇,当作金屋贮之。”白羽仰着脖子大声说。
姜太太没读过什么书,儿子这句文言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却听到了“金屋”两个字,笑道:“哎哟哟!我们白羽要金屋藏娇喽!”
“谁要金屋藏娇啊?”
耳畔传来叶夫人的声音,竹影立即扑过去靠在叶夫人怀里,而叶夫人也并未阻止,只是伸出手为她捋着头发。
“您回来了。”姜太太笑道。“我刚刚问白羽,将来娶竹影做媳妇好不好啊?白羽怎么说来着?白羽,你再把那话给夫人重复一遍。”
“若得竹影作妇,当作金屋贮之。”白羽立刻重复了一遍。
满心期待叶夫人爽朗的笑,谁知,她面容上竟闪过一丝阴云。竹影将脸贴在母亲的锦袄上,仰起小脸看着,而姜太太暗自纳罕,不知道这话里是不是藏着什么惹人不快的玄机。
叶夫人在一闪的阴郁后立刻恢复了笑容,她坐下来,将竹影揽在怀中,笑道:“我这女儿啊,都被我宠坏了。可别给她什么金屋银屋的,小心得意忘形做了陈阿娇。”
“陈阿娇……是谁啊?”姜太太问,但她立即感到窘迫,叶夫人一定在暗自笑她没念过书。
“陈阿娇是汉武帝的皇后。后来被打入冷宫了。金屋藏娇说的就是她。”白羽立即接道。
“啊……这……”姜太太的脸色忽地煞白,尴尬地不知说些什么。
“您别放心上。”叶夫人看出了姜太太的不安,笑道。“就是个历史上的故事。如今时代不同了,再说,白羽和竹影玩得这么好,长大了也一定是情投意合的。我放心。”
“哎……哎……那就好!那就好!将来要是白羽敢对竹影不好,我第一个不饶他!”
姜太太脸上堆着笑,一颗心终于又安放下来。
晚饭过后,雨终于停了。柳妈为红菱洗了脸烫了脚,换好衣裳,抱她上床哄着睡了。她拉下幔帐,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胳膊上挎着一个食盒,悄悄走出了红菱的卧室,向揖古阁走去。
揖古阁是叶毓琦为自己修造的书房,为防打扰,建在西北角僻静处,一般人未经允许不得入内。而这一次他留李闻远住在这里,也是考虑到揖古阁的偏僻,不易被外人发现。
远远地看见阁里亮着灯光,门紧闭着,也没有开窗。柳妈轻轻走到近前,小心叩打门板,轻声唤道:“闻少爷!闻少爷!”
不多时,门被打开,李闻远出现在面前,昏暗的光线中依然看得到他眼中的喜悦。
“闻少爷,我给你做了些点心,不知道你吃过晚饭没有?”
“贵禄派人送过晚饭了,真难为您!快进来坐。”
柳妈应声走了进去,李闻远轻轻关上门。只见柳妈放下灯笼,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道:“这么些年没见少爷了,也不知道口味合不合适。今天恰好给大小姐做了好些点心,就给少爷也带过来些。”
“柳妈,您还是那么贴心。我记得您做的点心最好吃了!”说着他拿起一块,放在嘴里愉快地品尝。
“闻少爷见到老爷了?”柳妈问。
“见到了,晚饭时过来谈了些事情。”
“哦……”柳妈犹豫片刻道:“我这做下人的不敢乱说话,可是您这些年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些。这次您来又住在这里,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李闻远迟疑片刻,立刻笑道:“柳妈,您别多想。我没事的,大哥都替我安排好了。只是有些事情难办,我可能要多住些日子。”
“哦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柳妈您坐,好多年没见了,和您说说话。”
“哎!这些年可想你了!”
李闻远笑了,伸手搬过一把椅子,坐在柳妈近前,道:“白天那小女孩,就是大哥的女儿?”
“是啊!”柳妈一听,竟叹了声气。“可怜见儿的。”
“她有多大?”
“光绪二十九年生,癸卯年儿,属兔。”
“属兔?”李闻远惊诧地问道。“十一了?看起来也就八九岁。”
“是啊!打下生这眼睛就一年不如一年。自打来了贺城,从来没出过这府门,生的又瘦又小……”
“可有请过好大夫?看过西医吗?”
“唉……整个浙江的名医都看遍了,没用的!”柳妈说到这,伸手擦了擦眼角。“西医从没看过,姨太太不信那个!说是来杀小孩儿的,要勾走他们的魂儿。姨太太这么坚持,老爷也不多说了,由着她去了。”
李闻远沉默了。
“闻少爷,你走南闯北,又留过洋,你可认识那好的大夫?这要是再治不好,就真的变成瞎子了……”
“我倒是有做医生的朋友,只是……”
“怎么?”柳妈立即来了精神。
“只是在日本。”
“哦,这样……”柳妈的语气中带着沉重的失望。
“如果红菱可以跟我去日本,我想我一定会找得到治好她眼睛的医生。”李闻远的语气中带着坚定,却也充满着无奈。
“其实,老爷是很开明的,就是不爱惹事儿。姨太太呢……怎么说呢……爱点小性儿,人倒不坏,就是怕这怕那的……”
李闻远又陷入了沉默。
墙外传来更夫的更声,仿佛惊醒了沉思中的人。李闻远又问道:“红菱说白羽哥哥不跟她玩,这又是谁?”
“哦,那是狮城姜家的大少爷。姜家祖上是徽商,后来定居在狮城,生意做得很大。姜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就是白羽,人聪明,长得也好,和二小姐竹影定了亲。二儿子呢,唉……是个傻子,我也没见过。”
“二傻子?!”李闻远问道。
“闻少爷怎么知道?”
“红菱说他们要把她嫁给二傻子。”
“唉……”柳妈的声音又低迷了。“虽说姜家不弱,小姐是庶出又有眼疾,可嫁给一个傻子……我这心里头想起来就难受。”
李闻远叹口气,双手撑在腿上。他的脑子很乱,胡乱预测着将来。
“没个法子。做女人的命就是这么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一定要这样吗?!”
李闻远忽然的低喊把柳妈吓了一跳,她略带慌张地看着他,看见他方正的脸上微微带着怒气。半晌,她小心地问:“难道真有法子?真能救救大小姐?”
李闻远不说话。
“红菱这孩子你别看她不爱说话,性子古怪,其实要强着呢!小时候眼睛还好的时候,也跟着读书识字,什么都不落下。只可惜这眼睛是一年不如一年,不能读书又没人说话,就只跟我亲近。她将来嫁给那样的人,我怎么也舍不得。姨太太又软,不顶事儿……”
柳妈说到这,继续看着李闻远,见他面色更加凝重,却不发一言,又道:“闻少爷,你是见过世面的。兴许你能替她想个法子,治好她的病……”
千万个思绪缠绕在脑海,沸腾在胸中。他要好好想想,他必须好好地想一想。
“柳妈,这件事我要考虑。我还不急着走,如果想出什么法子,一定告诉你。”
“哎!”
柳妈被喜悦和期待填满。李闻远的承诺似一剂清凉散,为她多年的焦苦涂上一层舒缓。尽管那承诺是没有任何实质的,但总算有人愿意真正的为红菱想一想。而在柳妈心中,年轻时起便走南闯北的李闻远熟知外面林林总总的大千世界,比他们这些困守在大宅门里的人要懂得多。
柳妈提着灯笼又走出了揖古阁,她觉得自己的脚步轻盈了许多,一路幻想着红菱活泼开朗的模样,从园子那畔奔向她,喊着柳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