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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红酥手

1

南方的景致对牟经年有着致命的诱惑。

一觉醒来,牟经年将目光投向窗外的田野、村庄、树木还有那轮泣血一般的太阳时,呼吸一下子停止了。他将头抵在车窗玻璃上,双眼随着火车的行走飞快转动,一洼一洼的碧水、袅袅上升的水汽、白纱一般的渔网、仿佛水洗过的绿色植被、黑白相间的农家二层小楼、蜿蜒水道上停泊或是行驶的乌黑船只……曾经在书中看到或是梦中闪现的情景一下子汹涌繁复地呈现在牟经年的眼前,他竟然透不过气来了。

坐在牟经年对面的是对小情侣,女的本来睡在上铺,牟经年睁开眼睛正看到她从上铺往下转移,光着的小脚白藕一般在铺位上一点,人就躺了下来。她是极瘦弱的一个女子,胳膊、腿仿佛无肉,躺下后,两块胯骨就从牛仔裤上凸现出来。女的刚刚躺下来,她的男朋友就压上去,男朋友身体健壮,牟经年担心他会压断女人的骨头。然而他的担心明显是多余的,两个人看上去是那样快乐,挨挨磨磨、上上下下做出诸般动作,牟经年的眼睛实在无处可放,就投向了车窗外的风景,一看才知道,南方到了。

小时候,父亲跟牟经年讲:他们的祖上是云南人,宋朝或是明朝时期,被官兵押着到山东半岛垦荒。族人的小脚指甲全都裂成两半,那是祖上长途跋涉留下的印痕。牟经年脱下袜子看自己的小脚指甲,果然裂成不规则的两半,再看父亲的,也是不规则的两半。牟经年的南方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认为自己的故乡或是心灵家园在南方,在树木繁盛、百花锦绣、流水遍野的南方。

牟经年的父亲是位中学教师,喜欢唐诗宋词,在他的熏陶下,牟经年背熟了几百首唐诗宋词。牟经年自小喜欢书法、绘画,初中一年级就在家里摆开书案,帮村里人写对联。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他突然迷上吹箫,村里唯一有箫的人家曾经是个屠户,许是犯下太多血案,得了肺癌,失去拿屠刀的力气,日日坐在太阳底下吹箫。那箫声一下子吹进牟经年的心里,使他想到了“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想到了“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想到了夕阳下浣纱归来的妙曼女子。牟经年不顾家人反对,跟着屠户学吹箫。他将箫贴到嘴上,感觉自己就在南方的小桥边,就在南方的流水旁,就在南方的碧竹里,他就是一个身材修长、衣袂飘飘、风流倜傥的南方男子。

到南方去,一直是牟经年的梦想。但是他一直没有机会。初中毕业牟经年报考了南方的一所中专,录取他的却是济南的一所学校,毕业又被分配到济南钢厂做了一名工人。牟经年过得一点都不快乐,他一点不热爱现在的生活,它离他的理想太过遥远。他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是在南方的柳荫下、花丛中吟诗作句,是在长江边的高楼里与朋友话别,是拿着折扇、穿着长衫四处游荡,是骑着高马踏着花香疾速行走。他是什么,他是明朝或是更远时代的一个书生或是富家公子。

令牟经年不快乐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沈十姝。沈十姝是车间主任的千金,离了婚,在厂材料科做材料员。不知道为什么,相中了牟经年,一心一意要与牟经年谈恋爱。牟经年从未谈过恋爱,确切地说从未接触过女子,三五回约会下来就成了沈十姝的怀中之物。发生第一次关系的时候,沈十姝躺在他的怀里,眼里含着两滴清泪说:“我是你的人了,你要对我负责。”

可是牟经年一点都不爱她。

厂里人都认为牟经年攀上了高枝,一个农村孩子,在城市没有任何根基,被车间主任的女儿相中,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虽说沈十姝大牟经年五岁,虽说沈十姝离了婚,但是她体态丰满,面目艳丽,衣着打扮十分新潮,与牟经年站在一起,倒显得比牟经年小一两岁。牟经年有什么理由不爱她呢。可是牟经年就是不爱她。牟经年享受不了她的丰满,他喜欢那种个头矮小、胳膊细细、腿细细,瘦得仿佛无肉的女子。

所以,当厂里将一个脱产学习的机会放到他的面前时,他毫不犹豫地一把抓在手里,别人都以为他求学是为了镀金,为了有个好的前程。只有牟经年知道,他求学是为了逃避,逃避工厂,逃避沈十姝。令他万分庆幸的是,学校在隶属无锡的一处小镇,啊,是有着小桥流水、碧草春色的梦中南方。啊,南方。

火车临近无锡站时,对面的男女停止了动作。男的收拾行李,女的坐在铺位上穿袜子,牟经年看她的脚掌窄窄细细的一条,竟然产生了要握在手里的冲动。他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惊讶,他从未主动对女人产生欲望的,眼前的这个姑娘,这窄窄细细的一只脚掌,竟然使他的心痒了。

他一直偷偷看那位女子,带着一种倾慕,带着一种暗恋。车到无锡站,女子站到了车厢走道上,突然展脸舒眉,对牟经年笑了一下。

牟经年的心一下子开了。南方到了,新生活开始了。

按照通知书上的提示,牟经年没有出站,他换了一个站台候车。等了三十分钟,一列挂着十几节绿色车厢的火车驶入车站。牟经年提着行李踏入车厢,视线一找到落脚点就呆了。木质的光滑的仿佛浸着油的发亮的长椅,四角镶着的黄色的带花纹的木质窗框的车窗,半个巴掌宽的木条拼成的踩起来一颤一颤的地板,眼前的一切分明就是电影中的情景。天呀,这样古老、美好、浸满岁月痕迹的景致怎么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车厢里没有乘务员,也没有广播通报站名,每到车站,旅客自己打开车门下车,最后一名上车的旅客,随手关闭车门。火车驶过三个小站,才有一名胳膊上戴着“列车长”袖章的人查验车票。查到牟经年时,牟经年说:“到桃叶渡。”列车长抬眼看了他一下,说:“北方人,欢迎你。”火车每十分钟停一次,停第十次时,车站候车室上方的“桃叶渡”三个字映入牟经年的眼帘。牟经年的目的地到了。

早有学生会的人在站台等候,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举着一块写着“无锡钢铁企业职工进修学校”的牌子。牟经年一下车,就有人过来提他的行李。牟经年问:“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学生?”

那人笑,说:“我们是老生,谁是学生谁不是学生一眼就能分出来。”

又十几名学生下车,一帮人提着行李出站,上了一辆蓝色的中巴车。中巴车沿着被绿色植被遮蔽得密密匝匝的水泥路前行,走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就见一名瘦小的女子站在路中央冲汽车招手。

那名举牌子的高个男生叫司机停车,说:“这也是我们的学生。”

车门打开,女子跳了上来。牟经年一看,竟然呆了一下,这分明就是火车上的女子,小巧的脸蛋下是叫他一见倾心、过目难忘的细细的胳膊与细细的腿。

高个子男生说:“昨天刚来学校,今天就出去瞎逛。”

女子说:“本来想帮你们接新生的,可是没有赶上汽车。”

牟经年大着胆子问:“你是昨日到无锡的吗?”

女子看都不看牟经年一眼,说:“是呀。从宁波过来的。那雨下的,下了一路的雨,那雨下得,下得真大。”

满车厢的人都被她奇怪的语言组织方式逗笑了,牟经年的心“突”地松了下来。

2

牟经年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新疆、山东、湖南、湖北还有地处河套平原的包头、呼河浩特等。牟经年最不能接受河套平原的女生,她们无一例外的身材丰满、眉眼浓烈,偏偏又喜欢涂鲜红色的口红,穿紧绷绷的或是仅到屁股下一寸的裙子与裤子,牟经年看到她们就感到窒息。

牟经年喜欢来自江西、浙江的女子。这一带的女子瘦弱、瘦小,个头超过160的都很少。她们皮肤白净、眉眼细细、胳膊与腿瘦得仿佛无肉,牟经年就喜欢这样的女子。他经常趴在寝室的窗户看这样的女子经过,如果天在落雨,如果恰巧有人在放音乐,牟经年就感觉自己是头戴方巾、身着长袍、手拿折扇、正在雨中漫步的书生,那些在缥缈细雨中行走的女子就是走出绣楼、漫步烟雨的富家小姐。

牟经年很快忘记了沈十姝,他甚至不给沈十姝回信了。沈十姝的信每星期一封,诉说着对牟经年的思念,告诉牟经年,她辞职了,跟着一个同学做生意。她信中的每一个字都令牟经年心烦,沈十姝就是生活在滚滚红尘中的女子,粗糙着庸俗着,烟熏着火燎着,被物欲、口欲、情欲裹挟着健步向前,她丝毫没有感觉那样的生活无聊、无趣,反而乐在其中,如同战士一般,骑在马上斩棘前行。这样性格的女子怎能容忍牟经年的冷落,第一学期没待结束,沈十姝就来探亲了。当她手戴金光闪闪的手镯,脚蹬缀着银边的羊皮鞋,拖着黄色的牛皮旅行箱出现在操扬时,正在上体育课的牟经年差点晕过去。

晚上,两人住进旅舍。旅舍的主人要求出示结婚证,说是派出所夜查得厉害,如果没有结婚证,他们会被当成妓女与嫖客抓起来。沈十姝一听“妓女与嫖客”就笑起来,手指伸进牟经年的手心,狠狠挠了他一下。牟经年悄悄说:“我们哪来的结婚证,还是各自睡各自的吧。”

沈十姝头附到他肩上,热呼呼的气息吹进他的耳朵眼,说:“难道你不想?快半年了,难道你不想?”

沈十姝找到校办公室的一位老师,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开了一张牟经年与沈十姝已经结婚的证明。旅舍主人立刻给他们开了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间里摆着两张床,靠外墙是扇硕大的窗户,站在窗边,牟经年有种要掉下去的感觉。但是他特意拉开窗帘,洞开了窗户往外瞧,层层叠叠的黑色小瓦片,高高低低的二层小楼,飞檐上站立的鸟兽,正正方方小院中圆形的花池,汪汪碧水上的几片荷叶。牟经年的心都要醉了,神思又恍惚起来。沈十姝摸了过来,牟经年毕竟才二十三岁,此时的身体由不得他做主了。

床显然过于陈旧,一晃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可是这声音压不住沈十姝的叫声。沈十姝的叫声太大了,牟经年一次一次捂她的嘴,竟被她狠狠咬了一口。牟经年身子一挺,头抬起来,无意中看到窗户依旧没有关,漫天的星光,重重叠叠的房屋,若隐若现的灯光流水一般泻进眼内。而身下的沈十姝面目扭曲、叫声响亮,牟经年一下子软了,眼泪默默地流出来。这样的美景,在今夜,被他与沈十姝糟蹋了。

牟经年知道自己完了。他的心里已经装了一个人。越与沈十姝在一起,那人的影子在他心里就越发的明晰。是夜,他梦到了那个女子,那个胳膊与腿仿佛无肉的女子,他将她拥在怀里,手伸进她的衣服内,摸到的是如同鸟喙一般小小的乳头。

牟经年心里装的人就是站在马路中央拦车的那位宁波女子,她叫郑小秋,班级就在牟经年的楼下。第二日上学,牟经年竟然害怕遇到郑小秋,他感觉自己与沈十姝的交合伤害了郑小秋,虽然他从未对郑小秋表白。

还好,一直到沈十姝离开学校,牟经年都没有遇到郑小秋。直至一个星期后,两人在文学社相遇。

学校要举办“文艺汇演”,要求“文学社”出一个节目。大家推举郑小秋演出。因为郑小秋喜爱京剧,上学前经常在单位演出。牟经年觉得郑小秋会羞红了脸推辞。哪知她一口应允下来,并且扭身、漫步、飞眼,跷起兰花指说道:“小女子年方十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大家拍掌叫好。牟经年也看呆了。社长要求郑小秋的演出必须贴近学校生活。郑小秋说:“让我演不难,但是得有人写出剧本。”

写剧本有什么难的,文学社的人就擅长舞文弄墨。社长分派任务时才发现找个写京剧剧本的人真的很难,文学社的人不是写诗歌、散文就是写小说,写作路数与京剧剧本相差甚远,况且这些人的古诗词修养差得很,几行字写下来,不仅不美,还像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味。看着社长发急的面孔,牟经年说:“我试试。”

大家瞪大眼睛看牟经年,牟经年一直负责给社报、社刊画版、画插图,从未写过一篇文章。社长问:“你行吗?”

牟经年说:“我觉得行。”

“先写几句看看。”

牟经年想了一下,拿笔在一张纸上写下:看那春深似海柳绿花红,听那风吹雨急芭蕉醉倒,愁那蕊寒香冷秋雁望断,苦那腊月待枕积雪盈窗,盼那雌燕衔泥桃吐新绿,喜那云开日出榜上题名。

大家纷纷叫好,写剧本的任务就交给了牟经年。

不到一个星期,牟经年将剧本写好,写的是一名男生在食堂买饭插队,遭到一名女生的批评。社长本意要他写郑小秋独自演出的剧本,他耍了个心眼,特意加了一名男生,由此郑小秋的独唱就变成两人对唱。那么这个男生由谁演呢,文学社的男生没有人会唱京剧,牟经年说:“我来演吧。”

社长问:“你会?”

牟经年说:“跟着郑老师学,没有不会的。”

既然剧本已经写好,既然牟经年有勇气学习京剧,社长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命令他们加紧练习,三个星期后上台演出。

牟经年有了与郑小秋近距离接触的理由。郑小秋认认真真地教牟经年如何吊嗓,如何发声,如何抛眼神,如何移动步伐,免不了要手把手传授,小小的一双手握住牟经年的手腕,嗓子里的气息一节一节吐到牟经年的脸上,有时候瘦瘦小小的一个身子就贴到牟经年的身体上了。每每这个时候,牟经年都要心旌摇荡,神思恍惚,他感觉自己就是古时的书生,正站在花架下吟诗诵词,而郑小秋,就是那美妙可人的添香红袖。

三星期后,两人上台演出。有郑小秋撑台,演出还算成功,台下回报他们不太稀落的掌声。是夜,牟经年请郑小秋吃饭,理由是:庆祝演出成功。

吃饭地点选在一家专卖小笼蒸包的店,牟经年要了三笼蒸包、一盘炒螺蛳、一盘炒年糕、一盘雪里红炒肉丝,都是地地道道的南方家常小菜。两人边吃边聊,牟经年才知道郑小秋是个弃儿,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丢掉,换了两户人家才长成现在这个样子。郑小秋伸出细细的胳膊给牟经年看:“为什么这么瘦,是因为营养不良。”牟经年没想到郑小秋的身世这样凄苦,她竟然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而是从未见过亲生父母的孤苦女儿,如若在古时,她只能是村里浣纱的女子或是大户人家的丫环。可是这又有什么呢?牟经年问自己,这又有什么呢?这能影响他对她的倾慕与爱吗?

吃完饭,俩人沿着街道闲走,在桥边遇到一名男子吹箫。此时夜色浓烈,路灯隐在柳树丛里,晕黄的灯光正好映到吹箫男子的身上,男子细细的身子靠在桥栏上,双目微含,吹得入神。桥下的河中停着一艘船,船主手扶长篙,立在船头静静倾听。牟经年心里“呀”的一声,这分明就是梦中的情景,何德何能在现实生活中遇到。

身边响起轻轻的啜泣声,牟经年回头,看到郑小秋泪流满面、呜咽出声。牟经年如何受得了这份揉搓,不管不顾地将郑小秋的手抓在手里。那是多么小的一只手呀,薄薄的、瘦瘦的,如同一片小树叶搁在他的手心里,需要用心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牟经年心中的那份痛楚无法言说,将郑小秋牵到无人处,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举到唇边,印下轻轻的一吻。

放暑假,牟经年才知道他对郑小秋的感情有多深,他竟然等不到开学那一天。他寻了理由,告别沈十姝,坐上火车来到宁波。

到了宁波,牟经年才知道自己没有郑小秋的联系方式。这个偌大的城市藏着他心爱的女人,可是他找不到她。牟经年却一点不难过,他在城市的街道慢慢行走,闻着郑小秋闻过的空气,想象着这个地方小秋来过,这个地方小秋出现过,内心充满了幸福。

很自然地,再见面时,牟经年与郑小秋拥抱在一起。郑小秋小小、瘦瘦的身子贴在牟经年的怀里,仿佛一用劲就会折断。牟经年小心地抱着,唯恐碰坏她的某个部位。他的手指伸进郑小秋的衣服,沿着仿佛直接覆在骨头上的光滑皮肤缓慢移动,终于,终于,他摸到无数次在梦中,在想象中出现的鸟喙一般小小的、硬硬的乳头。牟经年“哦”了一声,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模糊不清的声音……

可是牟经年无法进入郑小秋的身体,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及至最后,他不敢试了,怕再试,会将郑小秋折断的。

这并没有影响两个人的感情,他们爱得如胶似漆,开始是偷偷摸摸的,半年后,就成双成对出行了。

毕业很快来临,学校组织毕业文艺汇演,郑小秋提议与牟经年演一出《钗头凤》,因为她喜欢极了《钗头凤》的词句。“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真是美得叫人说不出来的欢喜。演出之前,两人各自化妆,郑小秋出现在牟经年面前时,牟经年一下子呆了,天呀,心肝、宝贝、肉尖尖,这哪里是人间的女子,这分明就是天上的仙子。

牟经年率先出场,唱道:“常记东园按舞时,春风一架晚蔷薇。樽前不展鸳鸯锦,只就残红做地衣。”

……

郑小秋出场,两人四目相对,深情唱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难、难、难!”牟经年看着郑小秋的那双美目,眼泪哗地涌出来,心都要碎了。

台下响起清脆的掌声,是独自的恶作剧般的掌声,牟经年循声望去,看到沈十姝傲然站在坐着的同学当中。

寝室里面一片碎纸,牟经年的《古文观止》《宋词精选》《唐诗译赏》全被沈十姝撕得粉碎,她说:“满嘴的淫词秽语,一肚子的男盗女娼。我给你钱,给你买衣服,想办法安排你毕业后的工作,拼命挣钱为我们将来的生活打基础。你却在这里偷腥,在这里与别的女人谈情说爱。”

天呀,天呀,这是一些什么话呀。牟经年是决定与沈十姝分手的,以前他不敢说,看到沈十姝的红唇,他就感觉千言万语不敢说出口。现在他敢了,是的,他敢了,他一定要与沈十姝分手。

可是,沈十姝说:“你跟我分得了吗?我怀孕了,如果你想叫你的儿子没有父亲,你就与我分手。”

3

分手的是牟经年与郑小秋。

牟经年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就随沈十姝回了北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够忤逆沈十姝,是的,没有比“忤逆”这个词更合适了,他总是在没有见到沈十姝的时候信心百倍,见到她后勇气全无。

牟经年将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渴望能够在长长的站台上,在送别的人群里看到郑小秋,可是直至火车驶离站台,他也没有见到郑小秋的身影。

牟经年的心被撕成了一片一片,心碎的感觉就是如此,他想到他们毕业演出的剧目,为什么偏偏选择《钗头凤》,似乎选定这首剧目,就意味着一生的别离。

牟经年泪落纷纷。沈十姝坐在他的对面,可是他不管不顾了,他就守着她泪落纷纷。他以为沈十姝要发火,要训斥他。可是沈十姝只是叹了一口气,将头扭到了一旁。

又是一觉醒来,窗外已是成片成片平整的土地,没有水洼,没有油菜地,没有黑白相间的二层小楼。也有河流一晃而去,但是宽阔的河面上没有船只行驶。

北方,牟经年回到了北方。南方,如同书页,在他的生命里翻了过去。

牟经年调到钢厂工会上班,他的诗词书画派上了用场。所有人都知道牟经年托了沈十姝的福,沈十姝的父亲已经由车间主任升任为副厂长,沈十姝跟着同学做房地产生意,攒下了丰厚的家当。最关键的是沈十姝很爱牟经年。厂里人都说:“不知道牟经年上辈子修了什么福,攀上了这么一个达门望族。”

牟经年以为沈十姝会逼他结婚。可是沈十姝偏偏不提结婚,她的肚子已经凸显出来,她就那样挺着肚子在钢厂家属区,在马路上晃来晃去。等到孩子六个月的时候,牟经年自己沉不住气了,跟沈十姝说:“咱们结婚吧。”

于是就结婚了,于是孩子就生下来了。牟经年才知道沈十姝的生意有多么忙。坐月子的时候,也是电话不断,孩子刚出满月,就请了保姆,自己上班了。

与沈十姝的忙碌相比,牟经年清闲得有些不像话。工会里所有的人都敬他三分,除了工会主席,没有人指使他干活。他拥有单独的一间办公室,常常一整天一整天没有任何工作,如果不读书,年经中就铺开纸张画画或是写毛笔字,他的一天就要在发呆与无聊中度过。下班回家同样无聊,沈十姝请了两个保姆,一个看孩子,一个做家务,每每回家都有两个穿着干干净净的旧衣服的中年妇女等着他,家具、地板、窗玻璃、器皿被擦得一尘不染,饭菜也符合牟经年的口味。吃过饭后,牟经年陪孩子做会儿游戏,就跑进书房读书、写字、画画或是发呆,直至夜间十点,洗漱完上床睡觉。

常常是一觉醒来,才见沈十姝侧身躺在床的另一侧。生了孩子之后,沈十姝突然变得肥大,腰围竟然超过了牟经年。并且她开始打鼾,低沉的有规律的鼾声随着身体的起伏一声一声传进牟经年的耳朵。往往,牟经年醒来后很长时间难以再次入眠,他坐起身,在微弱的光线里看着沈十姝肥大的身体,听着她的鼾声,感觉一阵又一阵悲伤。

有一次夜里牟经年又醒来,竟然没有看到沈十姝,这令他非常奇怪。他披衣下床,看到晕黄的灯光从客厅透进来。他来到门边,将门开启成小小的一条缝,透过那条缝,他看到沈十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掉泪。

牟经年万分惊讶,在他的印象中,沈十姝从未示过弱、流过泪,她一直是自信的,一直是成功的。可是今夜她为何如此伤心落泪。

孩子五岁时,牟经年突然迷上上网,他将大量时间泡在了聊天室、论坛以及各种各样的网站里。钢厂的办公电脑不允许接通互联网,牟经年就买了笔记本电脑,买了无线上网卡带到办公室上网。

工会的女孩教牟经年QQ聊天,说是通过QQ可以跟全球的人交流。牟经年的心突然动了一下,全球的人,包括郑小秋吗?

牟经年有太长时间没有联系郑小秋了。那场毕业演出后,他再没见到郑小秋,再没与郑小秋通过电话。郑小秋在他的毕业纪念册中有留言的,留言上贴着她的照片,还有联系电话。牟经年从未打过一个电话。他怎么有勇气、怎么有脸给郑小秋打电话。

倒是有郑小秋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她结婚了,她又离婚了,她生病了,是很厉害的红斑狼疮。可是她又结婚了。

这些消息令牟经年心惊肉跳,那个瘦得仿佛用力一抱都会折断的女人怎么会如此坎坷。这些恶运都是他带给她的吗?她的离婚是因为心里装着他,所以与丈夫关系不好吗?生病是因为咽泪装欢,郁闷愁怨,导致病魂似秋千索挥之不去、斩之不断吗?“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牟经年的耳边响起郑小秋凄婉的声音,眼泪纷纷而下了。

潜意识里,牟经年是希望郑小秋主动与他联系的。唯有她的主动联系,他才有勇气面对自己当年的懦弱与逃离。

每次登陆QQ都有人申请加牟经年为好友,起初只要有人申请,牟经年就点同意,聊了一段时间牟经年发现加他好友的人大凡心怀寂寞,不是想发展一点婚外情,就是喋喋不休地诉说心灵的孤独。牟经年不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相反,他想找个人听听他内心的寂寞与孤独,所以牟经年不再随随便便加好友。

有一天,吃过晚饭,保姆带着孩子到楼下玩耍,牟经年打开电脑,登录QQ,桌面右下角的小喇叭立刻发出咳嗽的声音,牟经年点击小喇叭,又是有人申请成为他的好友。牟经年本想点“拒绝”,一看那人的名字,心忽地跳了一下,“沈园相会”,那人的名字叫“沈园相会”。沈园不就是陆游与唐婉相会的地方吗?不就是他们满怀凄楚,满怀不舍,满怀难以表述的深情,挥笔写下《钗头凤》的地方吗?牟经年的耳边环佩之声传来,他的心都要抖了,他的心都要颤了,慌忙按着鼠标,点下“同意。”

打开对话框,牟经年发去三个问号,那人久久没有回复。久久,对话框内才显示:对方发送文件,请接收。牟经年按下接收。是个视频文件,打开,天呀,竟然是独幕话剧《钗头凤》。不及看完,牟经年就急急忙忙问:“小秋,你是郑小秋吗?”

那人久久没有回复,久久才打出五个字:“我是郑大秋。”

牟经年的眼泪出来了,他飞快地打字:“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就是郑小秋。”

忽的一声,云散天开,牟经年的生活一下子充满生机,一下子生趣盎然起来,其实表面看来与往常没有任何两样,还是上班,还是下班。可是牟经年的内心变了,他的内心充满了无穷无尽的东西,他看到了钢厂机关楼前有个很大的花池子,池子里开满了鲜花,红的、黄的、粉的鲜花争芳斗妍,落满大的小的公的母的辛勤的小蜜蜂。他看到了蓝的天,白的云,每天对他笑脸相对的同事……啊,生活原来可以如此美好,生活原来可以如此称心如意。

每天晚上,坐在电脑前面,牟经年都要将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告诉“沈园相会。”大部分时间“沈园相会”不在线,但是她会及时给牟经年留言,这使牟经年没有感觉他在对着空气说话,在对着虚无说话,他感觉自己确确实实在跟郑小秋说话。有时候会遇到“沈园相会”在线,这样的时候,牟经年反而无话可说,他们就一起听《钗头凤》。一遍一遍地听,一遍一遍地听,直听得满怀凄楚,泪流满面。

一年时间过去,牟经年不再满足这种网上交流,他迫切地想见郑小秋,迫切地想将她抱进怀里。他与沈十姝已经很少有性生活了,沈十姝失去了做爱的兴致,而他从未主动对沈十姝产生过欲望。可是现在,他急迫地想与郑小秋交合,仅仅想想郑小秋的胳膊与腿,牟经年就忍不住要胀大了。

他在QQ上留言:我们见面好吗?亲爱的小秋,我们见见好吗?

“沈园相会”久久没有回复,即使与牟经年同时在线,也不回复这个问题。她的这种态度倒使牟经年不敢急迫追问,心里的急却似万马奔腾。有次夜睡,牟经年梦到了郑小秋,他与郑小秋在金光闪闪的油菜花地里奔跑、欢笑,追逐、跌倒,他一下抱住郑小秋,他万般小心地抱着她,恐怕不小心,会将她的腰身折断。

梦到这里,牟经年醒来了,摸到了满身的汗水。回味梦中的情景,内心一片柔情、春情涌动。他悄悄下床,来到书房,打开电脑,登陆QQ,将梦中的情景告诉了“沈园相会”。末尾他说:“如果不醒来,你猜我们会发生什么事情,现在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上班的时候,牟经年接到郑小秋的电话。郑小秋说:“我在火车站,过来接我。”

牟经年简直不能够接受郑小秋不打任何招呼、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但是他还是高兴得有些缺氧,晕乎乎地开着车去了火车站。

在出站口,牟经年果然看到了郑小秋,那张脸还是郑小秋的,可是身子……牟经年不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郑小秋也变得身材肥大,与沈十姝有得一拼了。

上了汽车,郑小秋高兴地张大嘴巴,说:“年,你的车这么好。年,没想到你混得这么好。”

天呀,郑小秋怎么会如此说话。

郑小秋要牟经年拉她去一家宾馆,在大厅,她与一名中年男子碰头。牟经年请他们去茶座,他坐在一边听郑小秋与男子交谈。听了一会,牟经年听明白了,郑小秋在做某种保健品的直销,这位男子是她准备发展的下级代理商。郑小秋喋喋不休地介绍保健品的功效,冲粉剂,吃药片,解读说明书,三个小时过去,男子拿出八百元钱,买了郑小秋的部分产品,郑小秋给他填了张表,办了张卡,男子成为郑小秋的下级代理商。

送走男子,牟经年请郑小秋吃饭。郑小秋开始跟牟经年介绍产品,一副要将牟经年发展成下级代理商的架式。看着郑小秋一开一合的双唇,看着她瞪大的、几乎一眨不眨的双眼,看着她肥胖的、仿佛怀孕六七个月的肚子,百般的愁怨、千般的悲苦、万般的伤心,排江倒海般从牟经年的心头涌出,眼泪哗的一下从眼中流了出来。

“怎么了?你怎么了?”郑小秋终于停止介绍,诧异地问道。

“小秋,小秋。”牟经年声音颤抖着说,“这么多年没见面了,这么多年没坐在一起说话了,你为什么只讲你的产品?为什么不说说你的生活?为什么不问问我的生活?你对我讲的话跟对你的业务伙伴讲的话有什么区别?”

“好的东西就是要介绍给关系好的人。”

牟经年真是无语了,他低头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郑小秋笑了,说:“年,你现在还吟诗作画呀。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人人都想着挣钱,人人都想着发财的时代,你还想着吟诗作画。年,你落伍了,你知道我现在的目标是什么吗?我现在的目标是月收入一万。我得了病,红斑狼疮,这个病在别人身上是没救的,去年住院的时候,医生都不救我了。你看我现在身体怎么样,不生病的人身体都没我这样好,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吃的这种保健品。”

牟经年简直要昏厥过去,他觉得天色暗淡下来,他觉得郑小秋影影绰绰地仿佛躲在云雾里面,他觉得耳边一片丁零当啷细碎的声音……他的身子瘫软下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见面是好的,一见面全都变了呢。

郑小秋是坐夜间的火车离开的,她没有买上火车票,牟经年也懒得替她买。火车站人多得一眼望不边,郑小秋一排到进站的人群里就被吞没了。看着密密麻麻、转来转去的陌生的人头,尖锐的疼痛袭上牟经年的心头。

十几分钟后,牟经年收到郑小秋的短信:车开了,人多得无处立脚。

牟经年咬了牙不回,心想:叫她受受苦也好,受了苦才会醒悟。

回到家,牟经年习惯地打开电脑,登陆QQ,他一下子呆住了。“沈园相会”的头像是亮着的。现在的郑小秋正在火车上,那么,“沈园相会”不是郑小秋!

牟经年快速地打字:“你不是郑小秋,你是谁?”

这一次,“沈园相会”很快回复:我是与你同城的女子。

对郑小秋的失望与绝望,使牟经年感觉到“沈园相会”的万般亲切,他将与郑小秋见面的事情告诉了“沈园相会”。

“沈园相会”说:“我知道郑小秋来了。”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

牟经年惊讶了,他问:“你是谁?你认识我?”

“沈园相会”不说话。

牟经年打了一连串的问号,“沈园相会”还是不说话。

最后牟经年说:“明天晚上见面好吗?”

见面地点定在一家茶室的“心远”房间。牟经年推门进去,看到沈十姝坐在里面。牟经年的嘴巴张大了,说:“你就是‘沈园相会’?”

沈十姝点点头。

牟经年掉头就走。

沈十姝在背后喊道:“你从来没有问我为什么这样爱你?”

牟经年回过头。为什么要问她?他从来没有爱过她,为什么要问她为什么爱他?

沈十姝说:“为什么明明知道你不爱我,你心里有人,我却爱你。你知道为什么吗?见到你的第一眼,看到你文文弱弱的样子,我就感觉我们曾经在前生相遇。前生,你就是落难的公子,而我就是住在绣楼的小姐……”

纷纷扬扬的雨雾从天空飘落下来,牟经年竟然不能够自持。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古时的书生或者公子,他一直在寻找那位满腔柔情、爱他至深的绣楼小姐,他一直在找,可是没有想到,她就在他的身边,她就是睡在他枕边的女人……

沈十姝办理了赴加拿大移民手续,她忙这件事情已经三年。牟经年知道她在忙这件事情,但是没想到会办理下来。在一个阳光初泻的早晨,牟经年带着孩子,跟在沈十姝的身后登上了飞往加拿大多伦多的飞机。

牟经年将头靠在舷窗上,看着身下大朵大朵的云团,看着若隐若现的山峰,看着沈十姝放在杂志上的两只胖手,第一次感觉自己不是书生,不是公子,自己只是滚滚红尘中的一名普通男子,一名扔进人群闪眼之间就会消失不见的普通男子。

牟经年闭上了眼睛,他这样的一个男子,能做什么呢,只能任由沈十姝推着、拉着、挟着、带着,在滚滚红尘中,在漫天黄土中一步一步,慢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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