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刘协为董白送药之时,尚弘也冒着倾盆大雨,出了未央宫,到了横贯街上。
令尚弘相当在意的是明明已经宵禁,整个街上还有众多甲士冒雨搜索。尚弘一猜便知这是在寻找董白,因而更是加速鞭马。也赖得这些寻人的士卒,一路上尚弘都未有受到盘查,很快便到了杨奇府邸。
杨奇在长安的府邸本是弘农杨氏的,弘农杨氏在长安内有着相当数量的豪宅。后来杨氏本枝见得杨奇在长安没有下脚之处,便将此宅借给杨奇居住。
杨奇年岁已高,尚弘到的又晚,一般来说此时杨奇都已睡去,不过今日恰好是意外。
先时上午一众公卿迎接董卓后,黄门侍郎钟繇来杨奇府邸上拜访,想要和杨奇谈论下而今长安内的局势。随后天降暴雨,钟繇自是无法离去,故而杨奇干脆就留钟繇在其府邸上过一宿。尚弘来时,杨奇正好在与钟繇手谈。
杨奇听闻尚弘突至,也不避讳钟繇,伸手拂乱了棋盘对钟繇说道:“尚弘为国家[注一]所亲爱,今日雨夜突至,必有急事,卿与吾共见之。”
钟繇点头称善。
于是仆人引尚弘至二人面前,尚弘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二人。
杨奇听完后相当生气,以手拍案怒道:“而今天下纷乱未定,国家不思戡平四海,却私驾乘舆载董卓孙女而归,又欲欺瞒国之重臣,意欲何在?”说完杨奇胸前还犹自起伏不定,一看便知是被刘协气坏了。
钟繇在一旁未有说话,不过眉毛紧蹙,看上去也是一副赞同杨奇的样子。
尚弘见此暗暗叫苦,他倒是忘了刘协未将入未央宫后见董卓时发生的事情告知二人。实际上知道这事的人也就吴伉、王斌与尚弘自己。因此钟、杨二人无法理解刘协所作所为,也是不足为怪。
尚弘思量了下,还是将刘协那日的经历和盘托出。钟繇、杨奇二人听完这事后,俱是相顾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好。杨奇沉默了会才道:“今上逢厄即位,屡遭艰辛,实是,实是……”说到最后杨奇也不知如何形容,只能一声长叹。
钟繇倒是眉毛蹙得更深,顾谓尚弘道:“即便如是,国家为何意欲诈计瞒司徒?”
尚弘拱手答道:“国家认为司徒性情刚烈,又惧殿下群侍皆因其受罚,故而才有如此想法。”
钟繇继续追问道:“即便如是,司徒乃臣,国家乃君,岂有臣下不受君主之令?”
尚弘闻此苦笑,道:“臣也不知今上是如何作想的。”
钟繇听到这里,似是心有所悟,又看着尚弘打湿了的衣裳,支开他道:“陛长雨夜而来,衣襟尽湿,还是换身衣裳,免得沾染风寒。”
杨奇闻此转头看了钟繇一眼,见钟繇轻轻颔首示意,便配合的召唤左右仆役去带尚弘换衣。
待尚弘走后,钟繇才靠近杨奇压低声量说道:“不知为何,今上似是不附司徒,看似有猜嫌之意。”
杨奇听得这话,脑中过了一遍来长安后的种种事情,点头赞同,忖度道:“莫不是因司徒性格刚烈,寄希望于陛下太过,管教严苛所致?”
钟繇点了点头,道:“或许。”
末了钟繇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或是因为……”钟繇停顿了下,才看着杨奇眼睛继续道:“陛下以为司徒苟附董卓,故而不足信任?”
杨奇听了这话,顿时摇头,道:“司徒国之栋梁,吾素来知之,必不会曲附董卓。”
钟繇听了这话便也不再多言。一转心神又跳到了另一件事情上去,将声音压得更低,道:“若司徒非是真心阿附董卓,那司徒是否私下有同吾等一般谋划大计?”
钟繇今日来找杨奇,真实目的其实是为了商论刺董一事。
这刺董一事本是荀爽首倡,起初密谋参与的人有王允、何颙,还有荀爽的侄子荀攸。不过众人虽然起意,但找寻愿意刺董的人需要时间,又加之董卓大部分时间皆在雒阳,故而众人一直阴谋未发。
此后不久荀爽病逝,这没了主心骨众人也就散了。不过众人虽散,荀爽从子荀攸却继承了荀爽遗志,又与何颙一起拉拢侍中种辑,议郎郑太与越骑校尉伍孚等人继续图谋。不过此时荀攸见王允主政长安,似乎有与董卓相勾连之意,便在谋划时未再向王允声张此事。
在荀爽逝世后不久,众人便做好了刺董的准备。只待董卓自雒阳归来,众人便立即动手。
不过天公不作美,董卓前不久大肆抓捕与山东诸侯有勾连之人,竟然抓到了荀攸和何颙头上。荀攸、何颙二人被捕后,何颙直当是阴谋泄露,故而惶惶不可终日,忧愤自杀于狱中。而荀攸却是机警,看出不对来,晓得计谋还未泄露,至今仍在狱中。
此外另有议郎郑太见势不妙,干脆脱身从武关逃往荆州,投奔了袁术。接着又被袁术表为扬州刺史去了扬州。
钟繇素来与荀攸交好,先前荀攸谋划时钟繇便知道此事。此时荀攸下狱后此事兜兜转转竟然到了他手中。
钟繇现在便是处于进退两难之地。若是刺杀,那么万一不成功便很是有暴露风险。可是不刺,这准备都准备好了,不刺也太可惜了。而且即使是不刺,也保不定某天东窗事发被董卓知晓,到时候还是难逃一死。
钟繇自己举棋不定,荀攸下狱后又全无消息,死活均不知。此时见得董卓回来长安,已有献身之志的伍孚却还欲继续此事。今日午后伍孚突然拜访了钟繇府邸,便是为了商议此事。
其实与其说是商议,倒不如说是通知。伍孚决定已下,一切也已安排妥当,面见钟繇时说,此次要么杀贼功成,要么杀身仁成,必不会再连累第三人。来见钟繇只是为了托付后事而已。言罢伍孚便告辞离去,终已不顾。
钟繇望着伍孚背影驻足良久,而后便驾车来了杨奇府邸,想和杨奇商议此事。杨奇听罢也是扼腕长叹,对钟繇说道:“国家昏乱,有忠臣。此言诚不虚也。向观伍孚故事,便知乃是忠君死节之人。而今刺董托孤,往不顾首,其人乃汉之豫让乎?”
伍孚字德瑜,是汝南吴房人。其人质性刚毅,勇壮好义,力能兼人,又少有大节,向来忠君。
杨奇话里的故事是发生在伍孚年轻的时候。当时伍孚为郡门下书佐[汉代一郡中有曹,各曹下均有书佐,是次于次于掾、史的一种中级属吏],他的本县邑长[注二]有罪,太守便让当时侍卫左右的伍孚去通知督邮[注三]将这邑长收捕。
哪想伍孚跪地不肯听令,伏地仰谏曰:“君虽不君,臣不可不臣,明府奈何令孚受教,敕外收本邑长乎?更乞授他吏。”
汉代流行的是一种二元君主观,对于伍孚来说,他本县的邑长也可以说是相当于他的君主。如果他自己去通知督邮将这邑长收捕,那么相当于他自己谋害了自己主君,这被他认为是一种不臣的行为。也正因此,伍孚才伏地祈求太守另派一人通知督邮去抓捕这邑长。
太守见到伍孚此等行为后大感惊奇,认为伍孚是一个忠君之臣,便另择一人去通知督邮抓捕邑长。伍孚也由此以忠君出名。
而钟繇将伍孚比作的刺客豫让,乃是留下“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一名言的战国侠义之士。豫让初时为晋国智伯所重,甚为亲爱。三家分晋时智伯势力最大,屡次欲置赵襄子于死地。赵襄子便联合韩魏二家共同击之,分割其地。赵襄子犹不解恨,便以智伯的头盖制成了饮具。
豫让知晓此事后誓欲报仇。便漆身吞炭,二刺赵襄子。两次不成,被赵襄子抓住。死前豫让对赵襄子说:“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于是请求赵襄子赐其衣襟一片。豫让拔剑三击此衣,而后叹道:“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
豫让自其死之日便被视为忠臣典范,也正因此,杨奇才拿其作比。
此时尚弘前来,钟繇与杨奇复谈论到王允身上。昔日王允也是与荀爽一起谋划过刺董之事的。此时连伍孚都执意刺董,那么刚烈的王允又怎会真的毫无动作?也正因此钟繇才如此猜测。
听得钟繇此言,杨奇单从心下里讲,是很赞同这一猜测的。不过杨奇也不知晓真正的实情。杨奇不仅不知晓真的实情,甚至连打听也不愿打听此事。像这种谋划刺杀的事情,一旦知晓,那么要么是加入其中,要么是立即举报,并无第三条路可走。
如说加入其中,不像关东公卿,杨奇背后有弘农杨氏。他全族的根基都在董卓控制的地盘下,一旦加入便有族灭之虞;可如是说立刻将这事举报给董卓,那么杨奇的声名便算彻底毁掉,今后再也无颜苟活于人世。
所以如果钟繇今日不是仅仅来告知杨奇此事,而是拉拢杨奇共同谋划刺董,那么钟繇离府后杨奇会立即自杀也指不定。
也正是因此,杨奇并不愿和钟繇在此话题上过多纠缠,杨奇转开话题道:“无论如何,司徒尚未有不臣之举,国家便不宜有不君之行。”
钟繇见杨奇不愿过多纠结刺杀之事,便也不愿相逼。不过杨奇这话钟繇却是不赞同,钟繇倒是认为刘协如此做也不无不可。钟繇反驳道:“而今长安城内,董卓耳目四布。三公以下,阿附董卓之人实多。若是司徒亦在其中,借此之机,离散国家左右侍从,国家恐危矣。”
杨奇听得此言,颇不赞同,道:“董卓若欲不臣,长安城内无人可止。区区左右侍从,何及国家重臣能为依仗?”
钟繇仍是未服,还待欲言。此时突然有仆役来到,言说有董卓兵士登府搜查。
杨奇听得此言,与钟繇相顾对视,言道:“误事矣。此事不可久作拖延。若是董卓知晓,国家恐受其害。”
钟繇亦是赞同,又从窗外看了眼雨势,对杨奇道:“而今之计,杨公请先往应付董卓兵士,吾往见司徒,尚陛长回未央宫使国家遣使知会董卓。”
杨奇点头称善。于是钟繇与尚弘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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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国家,汉代国家代指皇上。
注二:邑长,官职名,即公主封地之县的县长
注三:督邮,汉代各郡的重要属吏。代表太守督察县乡,宣达政令兼司法等。每郡分若干部,每部设一督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