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刘协答应王斌去一趟椒房殿,可是刘协却一直拖延至了傍晚才动身,等到了椒房殿,天色已经完全是黑了下来。
从椒房殿宫门外望进去,刘协第一次见到了装饰过了椒房殿。但见屋檐之上红绫铺展,沿着整个屋脊向两侧延伸,而后垂在屋檐四角。屋檐下灯笼数步一个,照映着宫殿之中亮如白昼,此时还可见得有小宦官正在搭梯换烛。
看着这殿内殿外挂的灯笼和绸缎,刘协对着身边的吴伉叹息一声,小声说道:“街上行人犹冻死,殿内绫罗空抛置。”
吴伉摇了摇头不说话,率先进了宫门。刘协亦是跟进。两人停车在外时宫内的侍女宫娥便晓得是皇帝来了,此时尽皆俯身行礼,有得一两个亲近董白的宫女连忙急匆匆地跑去给董白报信。
刘协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起身,然后向殿中走去。未及刘协走至房门外,董白已经从房中走出,向着刘协盈盈一礼。董白脸上喜怒不显,只是眉毛微微蹙着。很是出乎刘协意料的是,董白竟然还是穿着昨日成婚的服装。虽然一夜过去,董白衣裳上却仍未染埃尘,未起褶皱,明艳一如出嫁之时,刘协看了好一会才移开眼去。
见着董白行礼,刘协挥手示意她先入殿内。而后刘协随手拦下了身旁一位椒房殿的宫娥,询问之下才知董白从昨日至今未有换衣,甚至连觉也未睡,在镜前坐了一宿。说完之后这位胆子不小的宫娥还偷偷抬起眼瞥了下刘协,神色中竟似有责怪之意。刘协见得此垂下眼睑,皱了皱眉,随手将宫女遣散,自己向殿内走去。
待行至殿门之外,行在刘协身前的吴伉侧开身子,拱了拱手对刘协行礼道:“臣便守此门外,请陛下入殿。”
刘协向吴伉微微点了点头,而后步入殿中。因为晓得刘协留宿的习惯,殿中的宫娥宦官已经全部遣走,此时大殿四侧烛燎不息,烛光之下唯有站在殿门的刘协与坐在床边的董白二人对视。
与总是容易羞涩不肯正视刘协眼睛的伏寿不同,董白虽然头戴沉重的假髻凤冠,却依然未有垂首挪开视线。董白的眼睛很是清澈,眼中黑白分明,瞳孔温润得宛如黑珍珠,而瞳孔外的眼白又细腻得犹如天空上自在的白云。不过当这双眼睛直直盯视着你,又配上微蹙的细眉和紧抿的双唇,却能很自然地显露一股怨怼之意。不是面对仇人时的憎恨,而是情窦初开的少女面对远游丈夫时的幽怨。
二人对视了一会,刘协慢慢走近董白身侧,想了想开口问道:“朕闻殿外宫女言说,汝可是如此装束两日未换?”
董白没理睬刘协的提问,只是眨了眨眼睛,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中去。
刘协与董白如是对视了一会。退开身子,在床边的榻上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温酒,开始啜饮起来。
刘协自己本身是爱喝茶的,在自己寝宫内亦是常备着茶水。不过当初茶出现的时候是作为药物存在的,此时还未有作为一种饮料普及开来。虽然此时的四川茶叶种植已经广泛,并且饮茶的风气在长江上游已经盛行起来,但长安之中的茶水仍然只是一种酒的替代饮品,要待到日后的南北朝时才会真正成为平日饮品。
董白殿酒的度数很低,味道很淡,与其说刘协在品酒,不如说只是尴尬之下在掩饰。一直待到刘协杯中的酒水饮尽,刘协的耐心也耗尽了。
刘协干脆将手中酒觞敲在桌上,双手并拢膝前,跽起身子直接地问道:“入宫一事,乃为尔所欲亦或太师所欲?”
董白闻此终于低下了头去,抿动了半天嘴唇才回答道:“此事臣妾所愿,与臣妾大父无关。”
听得此刘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又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酒,望着杯中自己随水波摇曳的倒影,刘协叹息说道:“尔,太师嫡孙,长安所趋者若鹜,不知凡几。深宫清冷,未央萧条,长居不易,此为何苦?”
听得此,虽然刘协也并未明言,不过董白还是隐约听出了刘协的弦外之音。董白将丝履脱下,又将戴了两日的凤冠取下,直接抛在床外,凤冠落地后咣啷作响,一直滚到刘协脚边才停下。
而后董白屈起身子,双手环膝,将自己的头埋在了双膝间,答非所问的说道:“臣妾见着那把剑了。”
刘协听得此,一愣后才想起董白说的是雨夜她抱着的那把剑。明明这把剑是她的,可是董白离开时不知为何没把这把剑带走,反倒是扔在了刘协殿中。而后董白入宫,听闻董白入主椒房殿,刘协随手叫人将这把剑给董白送了过去。此事对刘协而言只是随手的小事,刘协好一会才想起来,不过却也理解不了董白这话什么意思。
董白自顾自地继续向下讲,道:“此剑本为臣妾阿翁所佩,后臣妾先考远游,大父以剑相赠。臣妾先考薄命而早终,自兹以后,此剑久悬于书房之内。
臣妾幼时,所求无不获。唯于此剑,阿翁曾责让臣妾曰:‘剑非妇孺可动之物’。臣妾幼时不解此意,今才明晓。女子终为他人之妇,如何可使佩刀兵。阿翁所以爱妾者,盖因其无嫡子也。今阿翁子息既有,臣妾出嫁之日则不远矣。”
董白说到这,从床上下来,边走向刘协边说道:“既然终将作人妇,缘何不作君王妇?”
刘协低下头看着脚边的凤冠,摇了摇头,轻轻说道:“自古君王多薄情,从来新人代旧人。”
董白站定在刘协身边,看着刘协说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刘协听到这,终于是抬起看看董白,董白一双眸子还是盯着刘协,双目闪闪发亮,像是等待投食的小狗。
刘协嗫嚅了一会,才别过脸去,说道:“人尽可夫,父一而已,何况于祖?”
等了一会,刘协才听见董白有些局促地问道:“此话何意?”
刘协转过头去,却见董白满脸茫然,双颊羞红,这才明晓董白是真不晓得刘协这话什么意思。
刘协见此苦笑一声,解释道:“昔日春秋时祭仲相郑,废立随意。厉公患之,使祭仲婿雍纠杀之。将杀,雍纠妻知之,奔家问其母曰:‘父与夫孰亲?’其母曰:‘人尽夫也,父一而已,岂可得比?’遂告祭仲。祭仲乃杀其婿而逐其君。”
董白听完刘协解释,脸上血色褪尽,嗫嚅着解释道:“阿翁并无此意,阿翁只是、只是……”董白说至一半,望向刘协,却见刘协面色冰冷,打断道:“昔日太师自洛阳至长安见朕,卿亦在寝殿之外。”
董白听得此一句,身子支撑不住跪倒在刘协脚边,咬着嘴唇,终是不再说话了。双手攥着衣裳袖口,指节骨都发白。刘协见得此,又无由地想起当日在董白在雨中的身影,心下亦是内疚可怜起董白来,很是像说几句话安慰下董白,却一时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人僵持了一会,刘协叹息一声,想扶董白起来,便劝慰道:“卿今日衣着,艳丽无双,纵使神女下凡,亦非可比。衣为嫁衣,又怎可跪地弄脏,先起来罢。朕可再与太师言说,放尔出宫再嫁。”
董白听这话,狠狠瞪视着刘协,又别过头去,咬着牙说道:“妾本不惜衣,嫁衣为君着。君虽不爱妾,妾岂可再着。”
刘协听得这话,心神微动,不由黯然,动了动喉结却没说出话来,干脆离席起身抱起董白向床榻上走去。抱起之时刘协已经见到董白眼角的泪水,董白却不想当着刘协的面哭出声来,便埋首在刘协肩上,死死咬住牙根。
刘协还未为董白褪去衣裳,董白就蹬开了刘协,拉着锦被盖过头,将自己蒙了在被中。刘协见状张口微动,却终究没说出话来,转身朝殿外走去。
行至刘协刚才跪坐的榻边,刘协见着滚落的凤冠,忍不住伸手捡起,拂去灰尘,而后将这凤冠放在了桌上。刘协做完这又忍住回头看了眼董白的床榻,终究是暗叹一声转身离殿。
离殿前,刘协听见了董白的呜咽声。
到了门外,一直守在门外听了全过程的吴伉见着了刘协,忍不住摇头苦笑。刘协没理睬,向庭下走去。恰逢东风吹来,屋檐下挂着的铃铛叮铃作响。刘协抬首望去,但见两侧屋脊的红绫皆被吹得散乱,屋檐下的灯笼摇摆不停,熄了好几盏。
刘协不加理睬,登上马车。马车行了很远,刘协还是隐约感觉听见了屋檐下的铃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