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这次病得很蹊跷。
自从那日在殿外凉亭中与董卓撕破脸后,刘协表面似是风轻云淡,然而实际每日晚上刘协都难以入睡。
一入睡刘协便感觉有人在掐自己喉咙,要么就是做梦梦到自己一人在孤岛上,被四面无尽的海水包围,唯有潮水涨落。再或者,就是梦见卫尉张温的脸。
刘协躺在床上一般十一二点才能入睡,两三点就被惊醒。
醒来时刘协环顾左右只能见得人影幢幢,明明有长明灯在燃,刘协却感觉更加孤寂昏暗。
时日一久,刘协便喜欢夜中起身练剑。
可是身为皇帝的他夜起练剑,被左右值夜的侍卫见到后有伤威仪。逐渐,刘协夜中难寐时就喜欢在殿内独自磨剑。
那日刘协在长明灯下打磨着斩蛇剑。整把剑实在只能说是朴实无华。既不能说是锋利也不能说是坚固。昏黄的剑身甚至照映不出刘协清晰的倒影,一眼望去只能见到昏黄的一团,仔细辨认才勉强能看清是人脸的轮廓。
当日被董卓一刀劈飞,刘协心中未必没有对这把无用剑的迁怒之意。不过当看见烛燎的灯油滴至剑锷上,刘协还是忍不住以袖擦拭,不愿宝剑受污。
刘协却未料这平日看上去锈钝不堪的宝剑此时却又锋利过人,竟然轻易割破刘协衣袖,在刘协掌中划出了条长痕。顿时鲜血浸染宝剑,有如墨汁滴入水中。
然后刘协看见了,一个将被追谥为献帝的男人,无奈的一生。
看他生,看他死,看他在董卓的掌中畏葸,看他在郭李的大军前逃窜,看他提起勇气呵斥曹操,也看他沉默举玺禅位曹丕。看他年幼时像自己一样在月下出逃,看他成人后悲戚地目睹皇后妃子被杀,也看他和自己仇人的女儿一起终老。有些是刘协经历的,有些是刘协将经历的。
等刘协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了雒阳的城楼。看着城中大火肆虐,看着城中人死去,人哀嚎,人疯魔。
刘协发现自己心中一时无悲无怒,无喜无哀。他低下头看自己左手的剑鞘,缓慢将手放在剑柄上,像是在用一生的力气的将它拔出,缓慢、低沉、有力,也无奈。
剑若霜雪,亮如明镜,秀以花纹,饰以七珠,嵌有九玉。他将剑举起,对望着剑身中自己清晰的倒影,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和自己好好对视。十二岁的自己,还有十岁的自己。无论哪个都那么幼稚,那么可笑,也那么不甘。
刘协轻轻转身,将剑送入十岁自己的心口,看着鲜血渐渐氲满龙袍,刘协无声地笑了下,然后将这个可怜人推下城墙。
当初刘协第一次来到这里,刘协还以为是城墙塌了。而今的刘协抬头望天,才晓得塌的不是城墙,是这个天。
看着墨色天空碎裂后露出的黑色虚空,和远处坍塌开裂的地面,刘协真心感觉到了荒诞。刘协抱着这种荒诞感,想要转身再看一眼这雒阳城池。
不过他转身看见的是间明亮的房屋,还有一辆婴儿车。刘协走近这婴儿车,看着车中小小的一个孩子,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感情。一直以来包围着刘协的都是鲜血和杀戮,是朝不保夕的忧患。
现在刘协第一次看到了的生的滋味。明明小小的,皱巴巴的,轻易就会死去,却含有无限的可能,这就是一个人。
刘协看着这个孩子说话,看着这个孩子走路,看着这个孩子识字,看着这个孩子长得越来越像自己,也看着这个原本像是无穷无尽的明媚世界逐渐被边缘的黑暗吞噬。等到窗户之外都是难以言说的黑暗的时候,刘协晓得该是苏醒的时候了。
他又拿剑再杀了一次。看着胸口插着长剑的孩子,刘协感觉这个人像是在质问。质问自己为何不留下,质问自己为何总是那么软弱。
刘协沉默了许久,抽回宝剑,来来回回地擦拭,直至下定决心,反手将剑送入自己的心口。
等刘协再睁眼时,他首先看见的是匍匐在他床边的董白。不过董白已经熟睡了,首先发现他苏醒了的是侍立在旁的吴伉。
经历了两次的吴伉没有任何慌张,首先端起茶壶为刘协倒了碗汤药。刘协一连饮尽三碗之后,吴伉不待刘协发问,便心意相通地回答道:“陛下昏迷已经三日。”
刘协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身旁的董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吴伉可以下去休息了。
吴伉点了点头,却又指了指门外,然后示意身旁的吴庸去为刘协将外衣大氅拿来。
刘协依从吴伉意思在吴庸的帮侍下穿衣起身,又将床边的董白抱至床上,然后才走出至门外。
大殿侧室等着刘协的吴伉压低声音对刘协说道:“王司徒前时来告臣,若陛下三日即苏,有请陛下明日早朝。”
刘协挑了挑眉毛,似乎若有所思,看了看门外天色,正是月上中天之时。吴伉则是在旁不动,等待刘协决断。
刘协思虑了一会,才招手让远处避嫌的吴庸过来,对他说道:“无用,卿去遣人通知王司徒与董太师,朕而今病已初愈,明日即将早朝。”
吴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领命下去。
刘协又让吴伉去招呼御医前来再为刘协诊治一番,顺带昭告他人皇帝已经苏醒这一事情。
做完这些后,刚刚苏醒的刘协已是有头晕不支之感,便去偏殿等候御医前来。
听闻刘协病刚愈便想上朝,太师董卓也没阻止。这次刘协患病其实董卓都没入宫,只是派遣了使者探望一下。但上朝这种事情肯定还是要自己来做的。
董卓自己第二日着朝服登车,让驭手驾车前往宫殿。却不知为何今日马匹狂躁异常,竟然脱缰使得董卓坠车于地,衣裳满是泥土。
董卓只好入内更衣再次起行。为董卓生了中子的小婢而今已成了董卓新妻。她一面为董卓更衣,一面觉得此事极不吉利,劝董卓今日称病,不要上朝。
董卓虽是不肯,但自己心中也是不安,便让城中兵士夹道侍卫董卓府至未央宫的道路,又引亲卫数十人或骑马,或步行,护卫董卓车驾左右,并且遣使传令吕布,命吕布率兵开道断后。
一行人行经长安街市时,市中有一道士。道士破帽烂衣,身后背着一根长杆,杆上挂着一面破布,布上大书一个“回”字,道士就举着这破布高歌道:“布乎!布乎!”
董卓听到了只是瞥了一眼,未做理睬,一味催促驾马驭手加速,莫要迟了早朝。董卓身后的吕布听得这高歌却是神情紧张,面色发白,一只手握紧了手中长矛,一直等到远离集市许久吕布脸色才好转。
等到董卓行至北掖门边,董卓的马再次受惊,迟疑不肯入门。董卓这次是彻底心怵。董卓本就是迷信之人,而今马匹两次受惊,董卓只感觉今日有异,不想入未央宫中,心生还家之意。
在旁的吕布反复相劝,董卓才迟疑地命驭手鞭马向前。
一入门中,着宫门侍卫服饰、早在此等候的李肃、秦宜禄、陈卫、李黑等十余吕布亲信便突然窜出,各自持长戟或叉董卓车驾,或叉董卓马匹,或叉董卓侍卫。李肃更是直接以长戟刺向董卓。
见李肃刺来,董卓不禁举臂格挡。董卓朝服内自着铠甲,李肃一刺未毕全功,只刺伤了董卓手臂。董卓身体坠下车驾,反应过来是遭遇了早有预谋的行刺,环顾左右仓皇大喊道:“吾儿奉先何在?”
听得这声音,在宫门外阻断兵士入宫的吕布鞭马上前,从怀中掏出了尚书仆射士孙瑞亲自交给他的诏书,大喊道:“有诏讨贼臣。”
本来迟疑不决的士兵见得吕布手中的诏书,一时左右相顾,不知如何是好。
董卓见状明白了吕布亦是参与了刺杀,不禁用手锤向地面,大骂道:“尔一庸狗,何敢杀尔父?”
吕布亦不说话,知晓董卓早死才少风波,只是于马上挺矛,一刺穿甲。董卓哀嚎不已,身旁的吕布亲信径直趋向董卓身边,一刀想要砍掉董卓脑袋。
董卓车驾上的主簿田仪和驾车的仓头见此大惊,下车往董卓身边跑去想要阻止。吕布于马上连刺两矛,此二人应声而倒,也都绝了呼吸。
见得董卓头颅已被割下,吕布便命左右携带早已写好的敕书文告去奔驰长安城内外,大声宣告董卓已死的消息。吕布自己则是携带着董卓的头颅往未央宫主殿去。
今日上朝之后,刘协见得董卓久不至,王允又低头来回摩擦手中笏板,便晓得今日会发生大事。
此时吕布还未至殿上,长安城内外的“万岁”呼声便已经传入殿中。一时殿内百官左右交耳,私下议论是发生了什么。
原本低头不安地摩擦笏板的王允听得此声,私下舒了口气,正襟危坐起来,一抬头正好看见刘协审视的目光。
还未待二人有所动作,吕布便捧着董卓头颅上殿而来。一时在朝的文武百官错愕惊呼之声此起彼伏。
原本担忧至极的王允此时又端起架子来,见得吕布明显有争功的打算,不禁起身呵斥道:“宣室殿一国重地,朝廷议事之所,怎可容此等血腥污秽?快将之抛出殿外。”
吕布听闻王允这话,顿时脸色有异,迟疑了下低头想要退出殿外将董卓头颅抛出。
刘协见此慢悠悠地起身向吕布招手,温言抚慰王允道:“董卓国之大贼,今日一死,举城欢庆。吕奉先为国栋梁,先发讨贼,纵有不对之处,还望司徒多多海涵。”说道此处,刘协又转头面无表情地对殿下群臣道:“而今董贼首级在此,诸位心怀鬼胎之人,且看尔等恶首下场。”
说罢刘协便让吕布上前,一直捧着头颅到刘协身前。
东汉时上朝乃是跪坐,皇帝向南,大臣向北,相对而坐。为了昭示皇帝的地位,大殿内的刘协并不是和大臣一样坐于地面上,而是坐在宣室殿内侧的一个两米的高台上。而今刘协便是示意吕布一直走到这个高台下,转身捧着董卓头颅面对在座的诸位大臣。
一时殿堂上除了吕布神气之极,连连向刘协示好外,殿中大臣均是相顾沉默,安静的可怕,似乎是在消化这一冲击性的事实。
刘协见此走到台前的扶手边,咳嗽了一声,向王允点头示意。
王允见此环顾左右,高声说道:“而今董卓伏诛,首恶已杀。”说道此处,王允转头环顾一圈,而后厉声喝道:“首恶虽杀,从党不可不究。”
埋伏在殿外的甲士听得号令,顿时冲入殿中,将朝堂之上的十余位朝臣叉在地上。这其中就包括了亲附董卓的丁氏一族,甚至连王允身边同是三独坐的司隶校尉刘嚣也不例外。
此后王允又转头看向身边的同为三独坐的皇甫嵩,拱手道:“皇甫中丞天下名将,请往郿坞一趟,尽诛董氏宗族。”
皇甫嵩看了看围在他左右的侍卫,苦笑一声起身还礼,领命而去。
刘协望着皇甫嵩离去的背影,又望着殿下虽然努力压抑,但得意之情仍然满面的王允,不禁暗自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