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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章四十四 临难用诈不得已

这次来找刘协倒不是王斌主动的,而是王端撺掇的。

王端前时出没在蔡邕家中为客,受了蔡邕不少恩惠。此时蔡邕受捕下狱,王端自己亦是心有不忿,加之曾在王粲等人面前夸下海口,为了面子之故,王端不得不硬着头皮向父亲求情,想要面见刘协。

王斌起初恼怒于王端的胡闹,但静下心来后细思,王斌却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打击王允气焰的机会。而今王允居功自傲,几乎是惹怒了长安城内的大部分士族。虽然整个天下还是视王允作朝廷肱骨,但为了防止王允专权,王斌还是觉得应该削减王允的权势。

抱着这种心思,王斌今日特地早起,带着王端面见吴伉,将想法说给了吴伉听。吴伉听后无可无不可,没有特地阻拦。

此时刘协醒来,王斌按住急不可耐的王端,自己亲自上前将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刘协,并且将王端承蔡邕恩情的事情一并说出,没有丝毫隐瞒。

刘协一边在吴庸的服侍下更衣,一边面无表情地听着王斌陈述,等到王斌说完,刘协颇令人玩味地问道:“舅父以为该如何是好?”

王斌抬头看了眼神色莫名的刘协和一旁权作木头人的吴伉,组织了下言辞,试探性问道:“陛下或可以诏令廷尉,直接放人?”

刘协听得王斌的打算后莫名苦笑了下,走到王斌身前牵起王斌的手,劝慰王斌道:“司徒为国栋梁,朕而今尚未亲政,岂有不告司徒而私动诏令之理?舅父且为朕召司徒入宫,朕往清凉殿与司徒细说此事。”

王斌听刘协话语,晓得刘协并不想现在就与王允争斗,虽然不知为何,但还是领命而去。

王斌走后,刘协命左右备好膳食,临行前若有所指地问吴伉道:“子御,卿以为朕舅父建议如何?”

吴伉摇了摇头,答道:“国舅久不在京师,不晓政事。”

刘协听了这话,苦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而今的刘协并不是不想亲政,而是不能亲政。刘协不能亲政,也不宜和王允敌对的原因有三。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权力并不是单纯的由上而下,权力实际是由下而上。刘协名义上是当今天子,但他的权力并非真的是由上天赋予,也不是另外随便一个人自号天子便能拥有刘协同等的权力。

刘协之所以能处在大汉权力的中心,是因为众人同意他处在权力的中心;众人敬畏的并不是刘协本身,敬畏的是皇帝这一身份,是大汉王朝的国家机器。刘协目前的状况实际点说,便是“德不配位”,或者说,是众人认为刘协“德不配位”。

一个权臣,窃取权力的最佳方式就是阻断权力的主人和权力的下属之间的联系。在这点上董卓无疑相当成功。到目前为止,当今的朝臣对刘协的性格、能力、喜好,以及其他诸多方面都不能有个清晰的认识。要他们在这种情况下盲目地听从刘协号令,去和朝廷内外威望一时无两的王允对抗,无疑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刘协而今该做的,并不是随意地动用诏令、一味地夺取权力,而是该向群臣展示自己的能力,建立自己的威望。否则即便是刘协诛杀了王允,也只会闹得长安城中人心惶惶,适得其反,指不定会导致另一个董卓的崛起。

换言之,即使刘协是心存解救蔡邕的想法,他也不应该绕过王允直接发令,而是应该说服,或者命令王允撤回号令。如此才能昭示,是他,汉皇帝刘协,把持着现今汉朝权力,拥有能够驱使王允的力量。这是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则是此时长安的状况问题。

现在的大汉并非是太平盛世。在刘协看来,现在大汉已经是名存实亡。虽然名义上仍是坐拥四海,但实际上的控制范围只有关中四郡。而且这四郡也并不安稳,四郡的长官是董卓亲信,四郡之外还有牛辅大军虎视眈眈,在这种情况下刘协如果要再与王允争斗,那真是自寻死路,与自杀无异。

像现今这种汉朝风雨飘摇的时候,刘协才更不应该做这种进一步消减汉朝权威的蠢事。他需要王允这种强力人物在他亲政前为他管理朝政。而且也需要王允来支撑他的正统性。

是的,刘协现在的正统性实际上是存在着问题的。他并非是生来继位的,他是由董卓杀了他兄长后扶持上位的。为了洗去这层身份,最好的方式是由刘协亲自主持政变杀了董卓。但现在这一功绩的拥有者是王允,那么他就需要降伏王允来为他的正统性做担保。这是第二点原因。

至于第三点原因,那便相当直白,刘协并无理由与王允敌对。

照现在这种情况发展下去,王允的确是有可能发展成为权臣。但权臣并非是权贼。如果说之前的董卓像是前汉的王莽,那么现在的王允就像是前汉的霍光。

王允或许并不如霍光那么有能力,但他有像霍光一样臣服皇权。

按照汉朝的制度,凡是发布的诏令,理应都由尚书令过目,然后交由皇帝批复。这也是尚书令之所以权重朝廷的原因。尚书令如果遇见对其不利的奏折,完全可以将之压下冷藏。之前的董卓则更是过分,他借着太师摄政的身份,直接将刘协阅览奏章的权力剥夺,改由他自己代理审阅尚书台递交的奏章。

但等到王允政变之后,他不仅将这一权力还给了刘协,而且也未曾阻拦刘协过目之前的奏章,即使其中可能包含对王允不利的信息。

诚然而今王允以尚书令之职总揽朝政,但现今朝廷除了王允还有谁能担此重任?更何况王允并无任何对抗刘协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刘协更不宜轻举妄动使其寒心。

抱着这种心思,刘协用过饭后便往清凉殿会见王允。等他到了清凉殿时,王允已经等在了殿中。

刘协与王允算是很相熟的了,之前张温之死一事使得刘协心中对王允隐约有所芥蒂,但并未明面地影响两人关系。

刘协与王允落座后,刘协象征性地屏退了吴庸等人,只留下了王斌和吴伉。

随后刘协单刀直入,对王允发问道:“王公能否猜得朕召卿而来,用意为何?”

王允听得刘协这话,神色有些难看,放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低头向刘协致歉道:“老臣不知。”

刘协抿了抿嘴,向王允揭示来意:“朕为蔡中郎一事而来。”

王允听后脸色铁青,显然是在压抑怒气,忍不住顶撞刘协道:“陛下亦是来为蔡邕求情?”

刘协听后脸色有些糟糕,他很不喜欢王允说的“求情”二字。但刘协也未发火,安抚王允道:“蔡中郎言语嗟叹,自是不该。然则自古无以言获罪之理,长安内外,咸以为不可,还望王公三思。”

王允听后一甩衣袖,直起身子反驳道:“‘儒以文乱法’,今日之谓也。蔡邕本乃山野逃窜之人,蒙董贼之殊遇,乃得登临高台,位至二千石,称其董党亦可。前时不捕,以其世有盛名,兼无大恶,为稳定人心之故。孰料此贼子还敢惋叹董贼,若不杀之,岂可正国法?”

刘协以手下压,示意王允冷静,随后刘协劝道:“众怒不可犯,而今长安城内众议咸以为中郎罪不至死,司徒宜体众人之议,多加宽宥。”

王允闻此横眉冷竖:“若众议可采,将置国法于何地?”

刘协被王允接连怼得心中不悦,强压火气说道:“权宜之计而已。”

王允仍是不肯松口,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不谋百世者,不足谋一时。权宜之计,实不可采。蔡邕身为董党,罪恶滔天,实不足赦。”

刘协见得王允始终不肯松口,心下恼怒,便问道:“司徒难道想要诛尽董党?”

王允拱手道:“而今天下板荡,非董党之罪而何?臣请尽诛董党。”

刘协突然站起身子,以手指着自己向王允冷冷说道:“朕,董卓之婿,董卓所立。司徒若是欲尽诛董党,请自朕始。”

王允未曾想到刘协会在此处设套,拿自己说事,一时瞠目,连忙俯倒在地,向刘协请罪。

刘协绕过桌子,亲自扶起王允,拉着王允的手温言相劝道:“董党虽然有罪,然而昔日董卓权炽,朕尚不得不娶其孙以自保,何况朝廷众臣?细论之下,而今朝廷当中,恐怕无人能躲得过董党罪名,王公又何必苦苦相逼?再说而今天下未平,真正的董党余孽尚且盘踞弘农郡内,王公又岂可自毁纲纪,徒惹天下讥讽?王公为国栋梁,当作天下表率,还望王公相忍为国。”

王允闻此忍不住一叹:“蔡邕天下文章之表,老臣本是不欲杀之。然而长安城内众人奔走相救,臣若不杀,天下定以为众人议论在朝廷法度之上。如此一久,朝纲定会不振啊陛下。”

刘协握紧王允的手劝道:“而今天下汹汹,海内蒙尘,朝廷纲纪不在今日一时,天下兵乱才是眉睫之患。此时正是勠力同心之时,王公三思啊。”

王允闻此抬头苦笑,反手握着刘协的手致歉道:“今早臣已命廷尉今日审讯董党,蔡中郎而今恐,恐,恐……”

刘协听此大惊,连忙招呼王斌备马,想要亲自赶往狱寺。王允见此赶忙拦住刘协,劝谏刘协天子不可妄动车驾。最后王允自己代替刘协和王斌一同赶往了狱寺。

两人风风火火地走掉之后,刘协不由地坐在桌前,一连饮了好几杯水,再一抬头正好看见了吴伉审视的目光。

刘协没由来的心中一突,咳嗽了几声想要起身回殿。这时吴伉突然靠近刘协身旁,低声说道:“今早国舅有告陛下今日审讯之事。”

刘协本来抬了半边的屁股又坐了回去。

吴伉见此心中更是笃定,补充道:“陛下往日用膳不过一刻钟,今日却无故用了四刻,陛下,诈术非是仁君所宜啊。”

刘协自己给自己又倒了杯水,而后刘协望着茶杯内自己的倒影沉默半晌。的确他是有心拖延时间想要造成而今的局面。蔡邕只有身死才会导致王允招怨,只有长安城对王允生怨刘协才可能取回自己的权力。这是他唯一能在不得罪王允的情况下打击王允威望的办法。

刘协自己心中亦是内疚自己的卑劣,恼怒自己无用,然而最后刘协也只是幽幽地说道:“临难用诈,不得已而为。虽欲效三代贤君,而今又岂是三代之时。若可得天下安宁,百姓安康,纵盗跖之为,朕亦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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