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月乙巳[乙巳:天干地支第四十二,即十月三日],冬阳在天,天气虽不甚暖和但也说不上寒冷。
刘协身着白衣,外披黑色大氅,站立于雒阳城内奉常亭中。自他以下,白衣分列道旁,各自或佩朱缨,或戴紫绶,皆是满朝公卿。默默注视着东汉灵思何皇后走完她人生的最后一程,与先帝汉孝灵皇帝一起合葬文昭陵。
本按汉仪,皇后死,诸卿皇子合该服丧。然而董卓以何皇后无德不匹为由,命公卿白衣出丧即可,无需服丧。董卓本人更是未曾出席葬礼,不知在何处,仅有其长史刘艾陪同刘协出葬。
刘协转视在他阶下的弘农王刘辩,但见刘辩面容消瘦,战战兢兢,垂泣不已,全由其妻唐姬相扶才不至于跌坐于地。
刘协暗自叹息,近日种种皆在心间。
自刘协登基之时,便注定了他是董卓的傀儡,董卓一而再再而三地、甚至可以说是明目张胆地提醒他。
就在登基当日夜中,董卓就来刘协寝宫,督促刘协速搬入天子寝宫,还又不知居心是何,让得吴伉和当日送入糕点的小太监一起入宫服侍刘协。不仅如此,董卓同时还放松了对刘协软禁,使得宫女侍卫出入无碍,连得原本的巡逻侍卫也都换回了关中子弟,不再是董卓手下。
董卓还同时依照旧制,命令尚书处选侍中、黄门侍郎员各六人出入禁中,上传下达。刘协十分怀疑这是董卓对领尚书事宜的袁隗做出的妥协。因为显然这十二人是尚书处所选,一律皆经袁隗之手。
董卓似乎是清楚知道自己对于身为天子的刘协控制力减弱一事,但又奇怪地显得满不在乎。就在当日搬入寝宫时,董卓亲自为刘协骖乘,一边漫不经心地御马,一边与刘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先帝之德何如之类的空泛之言。
末了,到了寝宫门前,董卓环顾四周慨叹了句:“天子之居莫外如是,他日吾当复建高楼,不逊此也。”全然不顾刘协铁青的脸色,又似无意地说道:“当日殿前臣允陛下之事,已毕一半。陛下之仇,臣不日即报。陛下且看臣重复澄清宇内。”说完即又翻身上马,长驱而出,没有再看刘协一眼。
九月丙子[丙子:天干地支第十三,即九月三日],即第二日夜,就传来了何太后暴毙的消息,众人皆言是董卓所鸩杀。
而后不久,董卓借刘协又下令,以宦官死伤不足故,诏令公卿以下子弟为郎,以补宦官之职,侍于殿上。董卓借此又将依附自己的党羽塞入侍中侍郎之中,借以钳制袁隗,监视刘协。
九月乙酉[乙酉:天干地支第二十二,即九月十二日],董卓又命人重发诏书,追回前已发往幽州命刘虞为太尉的诏书,改命太尉刘虞为大司马,封襄贲侯。使自己身进太尉,领前将军事,加节传、斧钺、虎贲[礼记曰:“诸侯赐鈇钺然后专杀。”《说文》曰:“鈇,莝刃也。”《苍颉篇》曰:“鈇,斧也。”加鈇钺者,得专杀也。],更封郿侯,置郿侯国。
九月丙戌[丙戌:天干地支第二十三,即九月十三日],董卓与袁隗共奏请太中大夫杨彪为司空。
九月甲戊[甲戊:天干地支第三十一,即九月二十一日],董卓与袁隗共奏请豫州牧黄琬为司徒。
十月,董卓又率诸公上书,追理陈蕃、窦武及诸党人[注一],悉复其爵位,遣使吊祠,擢用其子孙。同时又听从尚书武威周毖、城门校尉汝南伍琼所言[注二],命二人与尚书郑泰、长史何颙等沙汰秽恶,显拔幽滞,征处士荀爽、陈纪、韩融、申屠蟠。又以尚书韩馥为冀州牧,侍中刘岱为兖州刺史,陈留孔伷[一名孔胄]为豫州刺史,东平张邈为陈留太守,颍川张咨为南阳太守。
又本来董卓废立前与袁氏会面,袁绍与董卓相悖,乃横刀长揖径出,悬节于上东门而奔冀州。董卓因此大怒乃命人悬赏袁绍。这时周毖、伍琼亦是为袁绍说情,言:“夫废立大事,非常人所及。袁绍不达大体,恐惧出奔,非有它志。今急购之,势必为变。袁氏树恩四世,门生故吏遍于天下,若收豪杰以聚徒众,英雄因之而起,则山东非公之有也。不如赦之,拜一郡守,绍喜于免罪,必无患矣。”董卓因此听信,同时遣人授绍勃海太守,封邟乡侯。
董卓如此大肆封赏,一面是为了显示自己礼贤下士,拉拢党人稳定朝堂,一面是为了让袁隗默许自己的更进一步。
在何皇后下葬不久后,十一月董卓即指示党羽上书请封董卓自己为相国,侍中蔡邕于是上《荐太尉董卓可相国称公》一表请封董卓为相国。
刘协自然无法反抗,只好依董卓愿拜其为相国,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臣子朝拜帝王时,赞礼官不直呼其姓名,只称官职;入朝不趋,入朝不急步而行;剑履上殿,佩着剑穿着鞋上朝;皆是大臣殊遇]。
步入十一月下旬,雒阳开始时不时下起大雪,在月底的几天更是大雪多时。
随着连日大雪,宫内宫外的墙上都积上了满满一层的雪衣,倒是地上因为有宦官侍卫打扫而无得大碍。刘协与董卓站立在崇德殿前台阶,等待着大傩[即为逐疫。一种驱鬼仪式演变的巫舞]的开始。
今日为十一月最后一日,明日即是腊月。按照汉时习俗,进入腊月前的一日要进行大傩这种驱鬼仪式,其仪是:
选中黄门子弟年十岁以上,十二以下,百二十人为侲子[薛综曰:“侲之言善,善童幼子也。”]。皆赤帻皂制,执大鼗[即拨浪鼓]。因为前番宫中攻伐,宦官死伤大部,故而今年的侲子改由宫外公卿子弟适龄者替代。
其中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十二兽有衣毛角[方相氏、十二兽皆是游行用的神人神兽]。中黄门行之,冗从仆射[掌管禁中侍卫的官职名]将之,以逐恶鬼于禁中。夜漏上水,朝臣会,侍中、尚书、御史、谒者、虎贲、羽林郎将执事,皆赤帻陛卫。乘舆御前殿。
黄门令奏曰:“侲子备,请逐疫。”
于是中黄门倡[唱],振子和,曰:“甲作食忽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甲作、胇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即是十二神兽之名,祭歌的大意是叫疾病速去,不然唤此十二神兽将其食尽]。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嚇)女(汝)躯,拉女(汝)干,节解(肢解)女(汝)肉,抽女(汝)肺肠。女(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然后作方相与十二兽儛。如此三遍过后,持炬火,送疫出端门,门外驺骑[驾驭车马的骑士]传炬出宫,司马阙门外的五营骑士[京师有禁卫五营]传火弃雒水中。
百官官府各以木面兽能为傩人师讫,设桃梗[桃梗,梗者更也,岁终更始,受介祉也。苏秦说孟尝君曰:土偶人语桃梗,今子东国之桃木,削子为人]、郁櫑[《黄帝书》曰:上古之时,有神荼与郁櫑兄弟二人,性能执鬼]、苇茭[苇索。山海经中郁櫑手中所执之物]毕,执事陛者罢。苇戟、桃杖以赐公、卿、将军、特侯、诸侯云。
然后再入腊月,按例皇帝大赐百官,按《汉官名秩》曰:“大将军、三公,腊赐钱各三十万,牛肉二百斤,粳米二百斛;特侯十五万;卿十万;校尉五万;尚书丞、郎各万五千;千石、六百石各七千;侍御史、谒者、议郎、尚书令各五千;郎官、兰台令史三千;中黄门、羽林、虎贲士二人共三千[即一人一千五]。”
这种活动刘协久在宫中,见得太多,兴致缺缺。倒是董卓久在边鄙,见得不多,饶有兴趣。
说到董卓,刘协不无讥讽的看了眼身前的董卓。原本靠长久军旅生活压制的肥膘在这三月的温柔乡中重又反弹,腰围粗大了不止一圈。原本还不甚明显的小腹已经有了离家出走的倾向,得靠着自己时不时托着一下才能收拢。
董卓那原本还能称得上健硕的身躯现在恐怕只能剩得下一个硕字。刘协十分怀疑那匹健壮的乌骓马还能否载动董卓与他,或许单载董卓一人也就够呛。
说起那乌骓马,刘协又暗自叹息,那匹乌骓马自入宫以来也肥硕了不少,恐怕自回宫以来瘦的只有自己吧。
就在刘协这种顾影自怜的哀叹中,十二月悄然而至。
这月,董卓又以司徒黄琬为太尉,司空杨彪为司徒,光禄勋荀爽为司空。至此荀爽[注三]受诏凡九十三日,先拜平原相,行至宛陵,迁光禄勋,视事三日,进拜司空。
此时原本拥兵在长安附近的盖勋遣人说皇甫嵩起兵反董,又致书于董卓言:“昔伊尹、霍光权以立功,犹可寒心。足下小丑,何以终此?贺者在门,吊者[吊丧者]在庐,可不慎哉![《孙卿子》曰:庆者在堂,吊者在闾,福与祸邻,莫知其门]”
董卓对此甚为忌惮,即下诏征盖勋为议郎,皇甫嵩为城门校尉。
又因羌扰三辅,省扶风都尉,置汉安都护,镇雍、渝麋、杜阳、陈仓、汧五县[扶风都尉,比二千石,武帝元鼎四年置,此时改置都护,令总统西方]。汉安都护所都五县皆在长安以西右扶风郡内靠近凉州处。而此时皇甫嵩亦陈兵于长安西处,董卓由此将右扶风郡内皇甫嵩影响力外的五县纠合起来,派遣自己部属辖制,以钳制皇甫嵩。
而后经朝廷众议,诏除光熹、昭宁、永汉三号,还复今年为中平六年。随即改元初平,伴随大雪纷飞,逝者如斯,又过一年。
初平元年正月刚至,落雪未化,关东即有大事传来。
原来关东诸豪杰本不服董卓,皆欲举义兵驱董卓,苦于无由,不敢为人先。
腊月下旬时,东郡太守桥瑁即诈作京师三公移书与州郡,陈董卓罪恶,云:“见逼迫,无以自救,企望义兵,解国患难。”
冀州牧韩馥得移书后不知所措,请诸从事问曰:“今当助袁氏邪,助董氏邪?”
治中从事刘子惠曰:“今兴兵为国,何谓袁、董!”韩馥面有惭色。
刘子惠复言:“兵者凶事,不可为首。今宜往视他州,有发动者,然后和之。冀州于他州不为弱也,他人功未有在冀州之右者也。”
韩馥以为然,乃作书与袁绍,道董卓之恶,听其举兵。
于是关东群雄响应,共举袁绍为盟主,各自举兵。
袁绍与河南太守王匡屯兵于河内,冀州牧韩馥留邺供给大军粮食,豫州刺史孔伷屯颍川,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张邈弟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与曹操俱屯酸枣。
后将军袁术亦随袁绍之后出奔,时在南阳,举兵屯鲁阳。乌程侯孙坚举兵于长沙,将兵向北,归附袁术。刘备时为冀州高唐令,亦起兵依附袁绍。
一时诸侯讨董,关东乱象,好不热闹。
刘协听闻此事时正好辛亥日,上午才按故事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下午即闻诸侯起兵之事至京师。
时刘协刚午睡起,坐于宫内水榭亭上听黄门侍郎[又称黄门郎,秦代初置,即给事于宫门之内的郎官,是皇帝近侍之臣,可传达诏令,汉代以后沿用此官职]钟繇、侍中杨奇二人陈述政事。吴伉在旁侍立,听闻此消息当即恭贺刘协曰:“义兵不远,董贼休矣。”钟繇、杨奇相对无言。
刘协初时喜上眉梢,不觉莞尔。但见座对案两人皱眉不已,不觉疑虑,稍加思索,心中渐渐有了明悟。刘协撇过头去望向亭外水榭,正月冰寒,湖面冰冻,莲草尽凋,不有残余。
刘协复又向钟繇、杨奇二人拱手执礼,言曰:“董卓乃贼,关东岂又纯臣。今豪杰举兵,朕大兄恐命不久矣,惟望卿等二位相助,使朕与大兄重相见,以叙兄弟之谊。”
吴伉在旁听得此语,还未明了,但皱眉不已。钟繇、杨奇二人相顾苦笑,对刘协还礼道:“上有命,未敢不从,且尽力一试。”二人说完起身告退,大抵是去想法瞒过董卓去了。
刘协目送二人远去,半仰云端,天朗气清,阳光和煦,唯有冬风北来,砭人肌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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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陈蕃、窦武及诸党人,指的是灵帝初年陈蕃、窦武谋诛宦官未成,引发党锢一事。
注二:史书未记载周毖、伍琼何时说董卓,但有记载荀爽九十三日从白身至司空,按荀爽十二月戊戌为司空,古代纪日六十为一轮回日柱,那么往前追溯九十三日,以一月三十日算,为十月二日下诏。因月有大小,故而在前后两日,即十月之初无疑。
注三:荀爽,字慈明,名士荀淑第六子。“荀氏八龙”之一,荀彧、荀攸族父,汉桓帝在位时曾被太常赵典举为至孝,拜郎中,对策上奏见解后,弃官离去。为了躲避第二次党锢之祸,他隐遁汉滨达十余年,专以著述为事。后与司徒王允等谋除董卓,谋未发,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