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是越来越冷了,伴随着成天的大雾,有时候连续几天都见不到一丝阳光。
有雾的天,母亲总会在父亲和何家兴早上出门时特意多加上几句嘱咐,要父亲路上骑车慢点,要何家兴路上小心点。
父亲遇上大雾天的早上,出门会比平时更早一些,因为大雾看不清路,骑自行车要耽误更多的时间,所以只得早出发。父亲常说早上有时候雾太大,只能把自行车推起走。
何家兴觉得早上倒没什么需要小心的,虽然雾很大,但一路上学的也是好几个人。“同妈”就特意吩咐过何家兴小凤两人,大雾的天一定要结伴出发。再加上刘虎和林先荣他们,何家兴觉得母亲的担忧有点多余。尽管大人们说某个地方大雾天上学的孩子就有被拐走了的,但何家兴他们似乎觉得并不可怕,毕竟有地方只是一个传言,未被证实。
林先荣甚至开起了玩笑:“我要是被人贩子拐跑了,求他把我卖到一个不读书的地方去!这大冷的天,我还想在被窝里多呆一会儿!”
“你吃那么多,哪家人都买不起!”林正阳嘲笑起他的“叔叔”来,丝毫不嘴软。
别看林先荣在一群人里个子最小,但饭量却很大,每天中午不仅会把自己的饭吃得精光,还得端着饭盒在男同学们面前溜达一圈,谁能给他一勺子饭吃他就能念谁一中午的好,有时候实在讨不到一口饭,连同学们自带的咸菜啊泡菜啊之类的,林先荣也不会嫌弃。
“说你瓜你还不信?人家晓得我吃得多嘛?等晓得我吃得多的时候就表示已经把我买了嘛,才得在人家屋吃饭嘛!”林先荣的反驳有理有据,但也惹得一行人哄堂大笑。
林先荣在众人的笑声中后知后觉,终于察觉到了自己说话欠妥,间接承认了他自己饭量大。但林先荣觉得饭量大并不丢人,接来下似乎颇自豪地开始了自我安慰:“饭量大好,这样人贩子就不会来拐我了。因为我饭量大没人买,他拐到我干什么?哈哈哈,倒是你们这些饭量小的要小心了!”
一群人又互相揭短打趣了一番。连何家兴是近视眼都被他们拿出了逗趣了一番,林正阳坚持要拉住何家兴的手走路,说什么今天雾这么大,你眼睛本来就看不清,走沟里了怎么办?
何家兴干脆就趁势耍赖要林正阳背,或者就趁机将手伸进林正阳的身体里取暖。林正阳长得胖嘟嘟的,又高又壮。林先荣总说林正阳在家是吃猪食长大的。
但刘虎从来不会拿近视眼开何家兴的玩笑,小凤也不会。也许他们心里会更诧异,一向爱面子的何家兴怎么就变了?
何家兴自己也觉得奇怪。要是以前,有人揭他的伤疤,他必会恼羞成怒甚至剑拔弩张。何家兴是个爱面子的人,或者说是一个自尊心太重的孩子。他身上的任何一点瑕疵或生活里任何一点不堪,于他而言,都是一个个伤痕累累的疤,一揭开就会鲜血淋淋。所以何家兴习惯捂住了、藏好了伤疤,不轻易示人,甚至视为禁地,任何人一律不得入内。一旦有人不小心擅闯了禁地,不管是谁,不管大人、小孩,同龄人,甚至现实,何家兴都会用他自己独特的方式来进行反抗。小的时候,何家兴喜欢用哭来抗争,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都会哭,院子里的哥哥姐姐不和他一起玩了会哭,父亲母亲吵架了会哭,自己个子长慢了会哭,别人嘲笑他爱流鼻涕会哭,考试没得满分会哭,有时连错一道题被老师批评了也会哭……再大一点,何家兴就会用沉默来对付大人们的不怀好意,何家兴要是在心里认定某个人羞辱了他,他会对那个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记得舅舅有一次嘲笑了他胆子小,何家兴硬是一年没去过外婆家,害得外婆大骂了舅舅一顿。哪怕是父亲母亲,何家兴有时候也会堵上一周的闷气。要是同龄人,何家兴虽然不打人,但生起气来他的两道浓浓的眉毛拧起来,样子也特别吓人,更关键的是何家兴虽然不打你不骂你,即使是好朋友也会对你不闻不理。尽管会再和好,但谁都不想尝试这个漫长的过程。
母亲说何家兴这个脾气是又倔又小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父亲对何家兴的一根筋的牛脾气倒也出乎意料的表示了容忍,但对何家兴爱哭的毛病却见一回痛批一回,效果却一直不见好,往往是父亲批评得越厉害,何家兴哭得越凶。
父亲和母亲总会说何家兴这个臭毛病是惯出来的,惯出来这个臭毛病的人不仅包括他们,还有院子里的那些长辈们、哥哥姐姐们,还包括刘虎小凤他们,甚至还有老师同学们……
好在何家兴哭了之后会改,比如这一次错了题被老师批评哭了一通之后,下次很难再错;被一个人奚落流了眼泪之后,下次再和这个人交往,一定会特别注意,一旦发现苗头不对会立马转身。
何家兴觉得他自己自尊心太强,太爱他的脸面,以至于动一动脸上的灰尘,也像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何家兴也许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个缺点,所以覃老师叫他不要遇事就哭之后,他一直在尝试着自我修复,尝试着去揭开裹在他身上的那一层层包袱,不管揭开这个伤疤的是谁,何家兴都试着坦然接受。
只是这个转变,突然得连何家兴自己都有些不太相信,以前在村小,他是说一不二的“孩子王”,作为班长的他,不容任何质疑,哪里允许别人揭短揭错揭丑。
可自从在乡小读书后,何家兴慢慢适应了周晶晶唠叨自己清洁打扫监督不到位,适应了小组长天天的催交作业,适应了纪律委员偶尔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适应了打乒乓球再也独占不了台子而是要排队,适应了被同学偶尔的恶作剧整得哭笑不得,也慢慢去分清人与人之间的调侃,哪些是善意的,哪些是恶意的……
刘虎也许更喜欢这样的何家兴,所以一路上显得比平时更高兴,他甚至也开起了何家兴的玩笑:“我也不怕人贩子,因为人贩子要拐,也得拐何家兴,读书这么厉害的一个人,肯定可以拿出去卖个好价钱!”
一行人又开始起哄起来,并逐一给每个人定了价。何家兴最贵,刘虎次之,林先荣排在了最后。不过最贵的何家兴也才值一两千块钱,让何家兴很不满,虽然村上的“万元户”还很少,但何家兴觉得自己即使值不了万元,但好歹五千块才够。林先荣就惨了,大家一致认为他得亏本才能卖出去。
小凤的价格排在倒数第二,仅比林先荣好一点,但大家也只给她定了一个保本的价格。何家兴是不同意的,但无奈双手难敌四拳,一口难辩众口。更让何家兴奇怪的是,一向伶牙俐齿的小凤,对这个价格却没有表达她应有的异议。
也许今天路上只有小凤一个女孩子,她显得兴致不高,只是偶尔和何家兴说几句话。其他时候,无论刘虎林先荣几个人怎么逗她,都只是一笑了之。
也许是定价格一事让小凤有点伤心,但何家兴此时也爱莫能助。刘虎他们似乎对此更有理由,太多身边的大人们,用事实告诉了他们,在他们眼里,男孩子要比女孩子讨喜得多。刘虎刚才不是说他们刘家大院子有个人生了三个女儿后都还想生儿子得吗?林正成更干脆,直接说他家里就更喜欢他而不是他妹妹。
何家兴也有同感,比如说小凤有了弟弟后,院子里的大人们总爱逗小凤,“凤丫头,你妈以后喜欢你弟弟了,不喜欢你了怎么办?”。但何家兴就没享受到这个待遇,在小凤拥有弟弟的同时何家兴也有了妹妹,但院子里却无人对何家兴说“兴娃子,你妈以后喜欢妹妹不喜欢你了怎么办?”。但何家兴刚才并没有说出来,只是把这种同感埋在了心里,因为他曾经亲眼见过小凤跟逗她玩的大人们急。
何家兴一路上很想找个机会,问问小凤今天怎么不开心。如果真的是刚才的玩笑惹的祸,何家兴愿意代表大家跟小凤道歉,让她不要把一路上的玩笑当真。尽管给小凤定价一事跟自己没多大关系,尽管何家兴知道小凤并不是在生自己的气。
何家兴知道一个人在乎的伤疤被揭开的痛楚,所以他从来不会主动的去揭一个人的短。他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提过刘虎的父亲得了一种会传染人的肝病,更不会去到处宣扬小凤的母亲和父亲经常吵架甚至到了闹离婚的地步,其实光刘虎小凤,只要何家兴认为这句话或这件事是别人珍惜的伤疤时,不管是谁,何家兴都不会主动提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何家兴特别喜欢的一句古话,他一直视为座右铭。
好在像今天早上这样让小凤尴尬的时候不多。因为只有两周就期末了,一路上大家讲得最多的还是期末考试了。
何家兴和大家都一样,都特别重视这次考试。其实每次寒假之前的期末考试,何家兴都会格外重视,毕竟这次期末成绩要影响整整一个寒假,最重要的是,这个寒假里,还有小孩子们最喜欢的春节在里面。一旦没考好,连春节的热闹气氛都要打折不少。
林正阳和林正成的目标最低,他们说只要不考到班里倒数十名内就不会被大人惩罚。刘虎很是羡慕,他说他刚相反,如果考不进全班全十名过年就没有压岁钱。林先荣说他父亲没得心思管他的学习,没给他定目标,完全就凭拿通知书那天他父亲的心情,高兴了什么成绩都可以,不高兴的话什么成绩都不可以。林先荣说他在家排行老幺,还有一个大姐和二哥,大姐读了一年初中就出去打工去了,但二哥还在读初三,成绩很好,他的父亲正打算举全家之力供他二哥读书。
小凤只是说她要尽最大努力考好。何家兴知道,即使她尽了最大努力,也未必能达到“同妈”对她的要求。
何家兴算来算去,可能自己的压力最大,因为半期考试得了个第一,父亲要求他期末考试也得第一。何家兴对此非常后悔,要是能再退回到半期考试,他觉得他得过第三名就行了,既不会让父亲太失望,也不会让自己期末考试没有商量的余地。
何家兴觉得考进前三名应该没问题,但要保证考第一,他心里也不太有底。平时大大小小的测验,他的成绩和任强王建他们总是不相上下,难分伯仲。
何家兴当然不会对刘虎林先荣他们说他的目标是全班第一。每次轮到何家兴讲目标的时候,他总会找话题岔开。
“这还用问,他的目标肯定是第一!”刘虎也许最懂何家兴的心思。
刘虎这么一说,大家也都附和起来。但随后,让何家兴意想不到的,林先荣几个在对何家兴这个高大的目标表示佩服之余,却更多地表示出了同情。
“每次考试都要求第一名,太难了吧!”
“就是,哪个敢保证自己每次都得第一?”
“还是我安逸,每次进步一两分也算进步了!”
“哎,原来好成绩比我们更惨……”
“就是,太难了!”
让大家这么一说,何家兴心里更没底了。
何家兴只好抓紧一切时间认真复习。吃完午饭的中午时间,何家兴几乎都用在了复习课本上。
覃老师已经要求中午不能逛街也不能在教室下棋之类的活动了,为了考出个好成绩,覃老师中午吃了饭就会来教室,一边叮嘱同学们复习一边批改当天各种各样的作业。
比起村小以前的复习,乡小要扎实或者说复杂得多。村小以前临近期末。大部分时间都是老师将复习题写在黑板上让同学们抄在本子上做,一天做不了几道题。哪像现在,覃老师他们用学校的油墨机复印出刻好的复习题和卷子,一天能做好几张。覃老师和周老师又很严格,错了的题往往会让你再做一遍,屡教不改、一错再错的,会让你重做十遍甚至更多,成绩差点的同学就受罪了,几乎整天都是在做卷子改错题中交替度过。
何家兴他们还不错,如果一张卷子得了满分或者达到了老师的要求,覃老师和周老师就会让他们耍半节课。一到期末,一天就只剩下了语文数学课,能得上半节体育课,足以让那些呆在教室里不停改错题的同学们羡慕不已。
最先能出来上这半节体育课的同学不多,就那么十来个同学。任强他们会利用这个时间在操场放纸飞机,何家兴和刘虎嫌放纸飞机太冷,两个人干脆在操场跑起圈来。
“你看王建,人家出来耍都带着书在看呢!”刘虎和何家兴并肩跑着,他指了指操场就角落处的王建,对何家兴小声说道。
“那是人家的自由,我们管不着哦!”何家兴知道刘虎是想说人家王建有点“假正经”,老师让耍的时候还在看书。但何家兴偏不顺着刘虎的意思接话,何家兴觉得那是王建的自由,他甚至佩服王建,可以不管别人诧异的眼光,做自己想做的事。何家兴就不做到,比如这个时候也许他更想看书,但是又怕任强周晶晶他们笑话自己读书太拼命了要读成书呆子。
“我才懒得管他呢!”刘虎吃了闭门羹,嘴里喘着粗气,在空气中形成一团白雾。
“那不就对了!”何家兴用脚轻轻踢了一下刘虎的屁股,然后笑着说,“跑快点,来追我!”
“兴娃子,你敢踢我!”刘虎的声音突然大了许多。
可惜刘虎跑步的速度远没有他的声音那么厉害,两个人跑得实在跑不动的时候,刘虎也没追上何家兴。
刘虎双脸通红,脸上长冻疮的地方更红,他不停搓着耳朵,他的耳朵也张了冻疮,因为热的缘故,现在痒得难受。
“我妈说好今年给我买一个耳罩的,结果又没买成!”刘虎叹了一口气。班里有几个同学戴了耳罩,就像给耳朵戴了一个帽子。
“没什么用。”何家兴伸出了手,“你看我今年戴了手套,还不是一样长冻疮。”何家兴的手每年都要长冻疮,今年也不例外,他现在干脆不戴手套了,反正戴了手套也长冻疮,而且还不好写字。
“我们属于怕冷的那类人,你看班上有些人冬天都还敢不穿袜子!”
班上确实有几个冬天不穿袜子的人,但何家兴不知道他们是不怕冷,还是其他原因,那些不穿袜子的人通常穿得也很单薄,何家兴常见他们冷得哆嗦。
“我们其实也不怕冷,你忘了村小的时候窗户都没有玻璃,一到冬天风就呼呼灌进教室。哪像现在,门窗一关,一丝风都进不来。”
何家兴突然就想起来了村小的冬天,满屋子漏风,有时候连老张老师也会冷得流鼻涕。有一年太冷了,老张老师就用竹子编了窗帘来隔风,虽然风是隔住了,教室却因为光线不好暗得需要手电筒,虽然后来安了盏电灯,但因为瓦数太小,总让何家兴他们觉得灯光昏暗。聂强说看见这灯光就像睡觉。
“也是啊!那个时候教室没玻璃窗户,冬天那么冷,还是可以安心坐在教室里上课。”刘虎也被何家兴的话带回了以前,“那个时候早上还特意去找冰块耍呢,我们今年是不是一次都还没有去找过?”
冬天早上满地是白茫茫的降霜时,池塘边、小水沟、或者卷心菜的叶子里,总能找到或大或小的冰块。何家兴他们喜欢将找到的冰块用空心麦秆吹出一个小洞,然后用干了的稻草穿起打结,提着往学校跑,寻到最大冰块的人,往往可以高兴一天,哪里还顾得上为了一块冰块冻得通红的双手。
“今年一次都还没去找过冰吗?”
“嗯。”
“那哪天有空了一起去?”
“好啊,要得!”
“要去吗?”
“是啊。”
“真的要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