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媳妇和婆婆是天敌，其实有时候女婿和丈母娘也是敌人。李东辉和丈母娘的关系处得就不好，李东辉讨厌丈母娘的理由很奇怪，他讨厌她是个大嗓门。
李东辉17岁就进了工厂，做学徒时，经人介绍，他和棉纺厂的纺纱工吴晓莉处了朋友。吴晓莉老实勤快，干活利索，也不太爱说话，即便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女人味十足。李东辉头脑一热，就和吴晓莉结了婚。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吴晓莉的母亲却一点儿也不像她女儿，为人泼辣不说，讲起话来还跟破锣一样，响声震天，余音绕梁不绝。跟她呆上一天，李东辉总觉得自己的耳膜要疼一个星期。
据吴晓莉说，她母亲以前也很秀气，可父亲死得早，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不泼辣点儿哪能行呢？于是她母亲皮肤变粗的同时，嗓门慢慢也粗了，最后就成了现在这样子。这个李东辉能理解，他郁闷的是丈母娘的大嗓门老给他惹麻烦。
比方说，李东辉能拉会唱，婚后不久便被调到工会做宣传干事。丈母娘很骄傲，以为女婿升官了，每次来女儿家，总和家属院里的老人们唠家常，把女婿说得很了不起。她的嗓门太大了，比厂里的高音喇叭还响亮，连住在家属院深处的厂长都听见了。厂长皱着眉头找到李东辉，问：“你怎么回事？才做个宣传干事，尾巴就翘上天了？你要是当上厂长，你丈母娘还不得到联合国去宣传啊！”
李东辉臊得脸通红，耷拉着脑袋回到家，忍不住对丈母娘说：“妈，我就是一个小兵，根本不是什么官，你别到外面嚷嚷了。”
丈母娘一听，扯着嗓子骂：“鳖孙，我说你好你还不愿意！以后我就跟人说你是个写‘大字报’的……”李东辉赶紧纠正她：“啥‘大字报’啊，那是标语！”
结果，下午李东辉上班时，同事们就和他开玩笑：“鳖孙，来，给我们唱一段。”“写大字报的，给我们写一张‘安全生产，人人有责’……”好家伙，没想到丈母娘在屋里说话，声音居然也能传到厂里的角角落落！李东辉只有苦笑。
好在丈母娘家里还有庄稼，还有果园，还有一大帮子儿孙，李东辉的女儿娇娇上幼儿园后，丈母娘来城里的次数就慢慢少了。她可能也感觉到女婿不太喜欢她。
有一次，李东辉和吴晓莉回乡下，临走时，丈母娘和吴晓莉站在地头上说话，李东辉提着一兜红薯，远远地站在路口等车。这时，不知吴晓莉说了什么，只听丈母娘说：“东辉这小伙，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将来有你吃苦的时候……”
这些话自然是丈母娘小声说的，可她的大嗓门让李东辉把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李东辉怒火中烧，发誓从此再也不回乡下了。
可霉运并不因为跟丈母娘划清界线而离开。李东辉在宣传干事的位子上干了十几年，仍然是个小干事，一晃已是人到中年了。这还不算，就在刚过完三十七岁生日的时候，李东辉又遭遇了一件更倒霉的事：下岗。
虽然李东辉经常埋怨宣传干事做着没劲，咒骂厂领导腐败堕落，诅咒厂子倒闭。可厂子真的倒闭了，他才发现下岗后自己一无所长。偏偏吴晓莉所在的棉纺厂也因为效益不好动员工人下岗，晓莉不幸成了第一批。
几经商量，他们决定在小区附近开一家小饭馆。好在晓莉能做得一手好菜，两口子辛勤打理，生意还算不错。眼瞅着生活见了阳光，晓莉却得了病，吃不下饭，人迅速消瘦下去。到医院一查，原来肚子里长了一个肿瘤。医生说，这个肿瘤并不严重，只需做一个手术即可康复。
李东辉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小手术也会出现意外——因为医生操作不当，晓莉居然死在了手术台上。老婆一死，家里和饭馆都乱了套，李东辉一夜之间愁白了头。他面前摆着三件事：向医院索赔，处理妻子后事，赚钱供女儿读高中。这三件事等于三个环，一环套一环，解决了第一件才能解决第二件，处理好前两件才能处理第三件。也就是说，目前的关键，是向医院索赔。
可医院却坚持不承认医疗事故，他们说手术前家属是签过字的，医生们都是按章办事，没有违规操作。所以，对于手术中出现的意外事件，医院方面只能表示遗憾，并不承担任何责任。当然，出于对困难者的帮助，医院愿意拿两千块钱……李东辉满腔悲愤，要去告医院。院长显然见惯了大世面，面对激动的李东辉，只是“哼”了一声，说：“尽管告去，我们医院的法律顾问是首屈一指的大律师，你没凭没据的，弄不好，我们能反告你个诬陷呢！”
李东辉也知道自己没权没势，又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官司很难打赢。再说，即使有把握打赢官司，时间也拖不起啊，老婆等着下葬，女儿需要学费，殡葬费用也得一大笔钱。思来想去，李东辉想到了一条路子。
晚上，李东辉走到女儿的床边，亲了亲熟睡中的女儿的额头。女儿旁边，就是丈母娘，她今天刚来，脸上还挂着泪痕。李东辉留下一封信：我走了，你们要好好地活……他刚爬上窗台，后面一声怒喝：“东辉，干吗呢！”
李东辉一哆嗦，转过身来，满头白发的丈母娘正站在身后。他喊了一声：“妈——”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丈母娘却劈头盖脸一顿骂：“亏你还是个男人呢，这么点事就扛不住了？你心也真狠啊，娇娇刚没了妈，你还想让她没有爸爸呀！我跟你说，你要死了，我可不管娇娇，我的孙子都管不完呢！”李东辉愣住了，他没想到丈母娘居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这时，楼道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不用想也知道是丈母娘的大嗓门把大家都吵醒了。不一会儿，屋里就挤进来很多人。李东辉赶紧从窗台上跳下来，歉疚地对大伙儿说：“不好意思，我们家刚失去一位亲人，情绪有点激动，声音大了点，打扰了大家了……”
谁知丈母娘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大着嗓门说：“别在这儿装了，你刚才不是要跳楼吗？一个大男人，想不开就寻短见，真丢人！”
李东辉的脑袋都快要藏到裤裆里去了，丈母娘真是从农村来的啊，说话一点儿也不知道顾忌。谁知，本来准备兴师问罪的人们一听说李东辉要寻死，都改变了态度，纷纷询问怎么回事。李东辉没办法，只好把在医院的遭遇给大伙说了一遍。
丈母娘说：“我们农村人没文化，可还知道《秋菊打官司》。秋菊能把官司打赢，我不信咱就不能，咱穷老百姓不能让人欺负……”大伙儿一听，纷纷称是，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完，大家明天一起到医院讨个说法。
第二天一大早，丈母娘就在楼底下可着嗓子喊了起来：“大爷大婶大娘们，东辉的兄弟，晓莉的姐妹们，晓莉死得冤，东辉作难了，大家帮他一把吧！娇娇这个没娘的孩子给你们磕头了！”
还没等娇娇跪下来，丈母娘面前就聚集了一群人。大家义愤填膺，浩浩荡荡地簇拥着李东辉到医院讨说法。院长叫来保安，可十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挽袖子，保安就不敢上前了。丈母娘在医院门口向行人哭诉女儿的遭遇，她嗓音奇大，清晰地传到院长的耳朵里。医院的病人们闻讯纷纷声援，有的要出院，有的病也不看了扭头就走……院长冷汗直冒，这么多人在这里同仇敌忾地声讨他，他就是再厉害也吃不消啊。他瘫坐在椅子上，说：“咱们谈谈条件吧。”
最终，医院赔了李东辉十万块钱，这也是这家私立医院有史以来赔偿数额最大的一次。李东辉拿着钱，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本来已经没有希望的路，被丈母娘这么一闹，竟然柳暗花明。
妻子火化后，李东辉准备到公墓买个地方，可丈母娘拦住他说：“我把晓莉带回家吧，埋在咱们家地里，也算落叶归根了，还能省下买墓地的钱。城里人可真死不起，一个墓地就敢要两万块钱，杀人啊！”
丈母娘的大嗓门透着不容质疑，李东辉只好照办。晓莉的骨灰埋在离家不远的地里，丈母娘在上面栽了一棵小松树，她刨坑时一声不吭，不要任何人帮忙，只是最后，她轻轻地对外孙女说：“娇娇，给妈妈的小树浇浇水好不好？”那一刻，李东辉看见丈母娘忽然泪流满面。他明白了，她所有的坚强此时都已经土崩瓦解。
安葬完妻子，李东辉把剩下的钱分成几份，一部分给女儿买了教育基金，一部分用来经营小饭馆。他还拿出一万块钱，要给丈母娘。谁知丈母娘居然冷着脸，扯着喉咙说：“东辉，你把妈看成什么人了？我要是要你的钱，就不会只要一万，我会把所有的钱都要走，这是我女儿的命换来的啊！钱你拿着，好好经营饭馆。以后娇娇要上学，要上大学，你可一定要供她，你要是不供她，我满大街骂你！”
丈母娘的大嗓门又招来了众多邻居，大家都说：“吴妈妈你就放心吧，我们都看着呢，东辉要是不管娇娇，我们也不会放过他……”娇娇的几个舅舅嫌她太絮叨，一个劲地说：“妈，别说了，赶紧回去吧，家里还一大堆事呢。”
丈母娘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大伙儿帮了我们一家，我们感激着呢。过几天我还再来一趟，给大家带些绿豆大米土鸡。”大伙笑了，说这些东西超市里都有呢，哪儿还用得着大老远送？
丈母娘扯着喉咙说：“超市的东西能和自家产的比？俺们家的黑豆不用墨汁泡，俺们家的绿豆煮熟后又败火又解渴，俺们家的鸡都是在果园里放养，吃虫子长大的，是真正的‘绿色食品’呢……”
大伙心动了，可嘴上仍说：“这么多人，你得带多少才够分啊？还是别带了。”丈母娘爽快地说：“那还不简单，我把东西都带到东辉的饭馆去，以后东辉的饭馆全用我们家的米和面，还有蔬菜、鸡鸭……东辉，以后你大叔大婶、兄弟姐妹们到你饭馆里吃饭，可不能要钱啊！他们不是吃你的饭，是吃我给他们送的东西呢！”
大伙又笑了起来。果然，过了几天，晓莉的大哥用农用三轮车给小饭馆拉来了一车蔬菜。大伙到饭馆里吃饭，觉得鸡肉特别香，饭也特别好吃，自然，他们还拼命地向别人推荐——大家都觉得是自家的饭馆嘛。就这样，李东辉的饭馆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李东辉非常感激大嗓门的丈母娘，是她在悬崖边上救了自己一条小命啊，是她让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希望！他决定等忙过这段时间后，马上回乡下，接丈母娘来城里享享福。
谁知两天后，晓莉的大哥披麻戴孝地来到了小饭馆。李东辉心里一紧：怎么了？只听大哥哭着说：“东辉，咱妈走了……”李东辉眼前一黑：“我不相信，咱妈那么健康的一个老太太，说话那么大声，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走了呢？我没见她老人家刚半年啊——”
大哥再也忍不住了，声泪俱下地说：“东辉，咱妈早就查出有喉癌了，她已经好几年不爱说话了……自从你不回来后，妈就很后悔，后悔自己嗓门大，得罪了你，从此，她的嗓门越来越小，她盼望着你回去呢。前两年她查出有病后，就再也不说话了，她说要把命好好留着，等着你去看她呢……”
李东辉闭上眼睛，天地一片昏暗，然而大嗓门丈母娘的音容笑貌，却清晰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