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少女正是武陵的双胞妹妹武溪。她进屋以后,看到哥哥这般光景,顾不得有人在旁,扑上去一把抱上:“哥哥,你怎么这样了?”
武陵拍拍妹妹的脑瓜:“没什么,这几个月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武溪抹了抹眼泪:“天下人千千万万,又不是人人都要修道成仙的!”
武陵摇摇头:“你不懂,我和别人不一样!”
武溪泣道:“人人都不一样,你鼻子还比我高呢!”
女儿家爱美,武溪虽然和哥哥长得像,却没有哥哥的高鼻梁!此时她说起“鼻子”,不由得破涕为笑:“哥哥何必强求自己?”
转头看了看墙上的原陆地图:“再说了连圣庙的神仙都不理会众生,哥哥又何必在意天下呢?”
这话虽然指摘仙祖,却也不无道理。朱随暗暗点头:圣庙若肯出手,自己又何须辛苦奔波呢?
武溪早见朱随衣着华丽、面容高贵,此时轻捋长须更见风度,不得不起身施礼:“武溪不知高人在此,还请见谅!”
朱随急忙回礼:“在下赤木国朱随,游历到此。听道武陵公子的事迹,”瞟了一眼门口畏畏缩缩的孙五郎:“这才请孙小哥引荐,贸然至此,实在是莽撞了”
孙五郎“嘿嘿”挠头......
南春城远在西北,海州地处东南,可说是天各一方。武溪竟然知道朱随的名头:“原哥哥曾多次提及南春城主的大名,小女子有眼无珠了!”
“原哥哥”自然是海州少城主武原——武陵、武溪的长兄。只是朱随位高权重,入东陆不去神都却来海州;到海州不去拜见城主却钻到这茅草屋里,实在让人费解。
朱随也知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拱手抱歉:“朱某此行意在云游,非是城主之身,武小姐何必在意。今日下船之时天色已晚,未能到府上拜会令尊,实在是失礼得很!”
“父亲恐已睡下,原哥哥在城里。先生今晚先住到悟园,明天再见家父也不迟。”武溪扭头吩咐:“孙五郎,你带朱先生下山吧。五郎,五郎!”
“啊?什么事?”孙五郎如梦初醒!他刚才看着武溪的容貌丢了魂,压根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武溪脸上有些晕红:“你带贵客下山找刘管家,就说我说的!”孙五郎连连答应。
原来武溪自幼嗜睡,近些年更是变本加厉。奇的是她成年后不吃不喝沉睡数日,醒来却毫无异状,犹如动物“冬眠”。大户人家女儿得了这等怪病,传出去颜面尽失,怕是嫁人都难,是以武家上下对外瞒得严严实实,只说武溪自小体弱,时常在家养病。
今晚武溪醒来一问丫鬟,自己竟然睡了将近一个月。她“冬眠”前已经知道小哥哥在茅屋里疯疯癫癫,所以顾不得天黑路远,急忙上山来看武陵。
朱随心知小兄妹有话要说,自己胡须老长了不便在此,客气了几句就要出去。
刚走到茅屋门口,朱随突然停下,目光灼灼看着武陵:“武公子,朱某自幼一身不合时宜,不到二十岁已经游遍西陆,见过密山异兽,也见过西海巨鲸,最后还是回到国中,守着南春孤城二十年。世间之事,既不在故纸堆里,也不在茅草屋内。天下动乱在即,公子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不妨前去看看,何必枯守这草庐呢?”
武陵沉默良久:“先生,有缘再会!”
朱随转身离去,山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仿佛草原上的战旗卷起了狂风,西海里的白帆迎来了巨浪......
不待朱随几人走远,武溪一把抱住武陵痛哭失声:“哥哥,我得了这怪病,你还这样想不开,一点都不心疼妹妹!”
“家里有大哥在,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你睡了这么久,身体有什么异常吗?”
武溪抽抽噎噎:“没有......”
武陵捧着妹妹的脸仔细看了看,突然展颜一笑:“这原陆看似寻常,又处处透着诡异,也许我们都是与众不同的人!”
作为一个“穿越者”,探究这个世界的秘密对武陵来说已经是一种不可遏制的“强迫症”,武溪虽然和武陵是孪生双胞,也理解不了哥哥的意思,只管拉住他手臂:“哥哥,我们下山吧!”
“你先回去吧,我想通了再下山!”
“哥哥不下山,我就在这里陪哥哥!”
“山上天冷,病了就不好了!”
“今晚下了山,万一明天我又睡着了,不知道多久才能再看到哥哥!”
“也好,今晚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武溪拍手欢笑:“最喜欢听哥哥讲故事了!”
武陵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从前有个地方叫武陵......”
“哥哥瞎说,哪有叫武陵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那里人杰地灵恍如仙境......”
“回家要问问爹爹是不是知道这个地方,不然为什么给哥哥起名“武陵”?”
“别打岔!!!”
“好吧,哥哥继续讲......”
“武陵有个捕鱼人,有一天啊,他沿着河流一直往上走......”
“原来他是江河里的渔夫,不是海上的渔夫......”
“你还要不要听?”
“要听!要听!”
“武陵渔夫沿着河流一直走啊走,遇到了一处溪流......”
“这地方可是叫武溪吗?哥哥是武陵渔夫,妹妹是武溪蚕妇了!”
武陵怒目而视,武溪急忙捂嘴不言!
“渔夫沿着溪流往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遇到了一处桃花林。那里粉红的桃花一眼望不到边,落英缤纷,鸟语花香......”
“哥哥又胡说,桃花才不是粉红色的......”
“是啊,原陆的桃花既不同于好看也不好闻......”
“哥哥快说,桃花怎么了?”
“桃花没什么,渔夫穿过了桃花林,就到了一处小山。山间有个小小隘口透着光,渔夫好奇心起,就钻进了隘口......”
“啊!”女孩子天生胆小,武溪好似害怕隘口里有古怪!
武陵拍拍她肩膀:“穿过隘口,里面是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长得和渔夫一样,但是却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了!”
“难道这个地方在祖原上吗?”
“我也不知道!”
传说两千年前,先民都住在祖原上,那里既有呼风唤雨的神仙,也有男耕女织的百姓。后来不知怎的,十六祖姓带着先民们离开了祖原,到了现在这片大陆!武陵纠结了十多年,便是这个故事究竟是真是假!刚才朱随说见过仙人,那么祖原就是真的,可是祖原又在哪里呢?仙人是些什么人呢?长得跟自己差不多的白胡子老头吗?
“哥哥快说,渔夫后来呢?”
武陵回过神说:“后来什么也没有。渔夫从那里出来后,再也回不去了。后来很多人去找,都找不到桃花源了!”
武溪噘着嘴:“好没意思!”
武陵看看妹妹:“你知道这个故事最奇怪的地方在哪里吗?”
“什么?”
“渔夫不知道有什么独一无二的地方,恰好就见到了桃花林,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而且他什么也没做就出来了,然后就再也找不到这个地方了。让人不得不怀疑渔夫说了假话,或者这个故事只是他的一个梦!”
武溪沉思不语!
“妹妹,如果你去了那里,会做什么呢?”
武溪歪头想了半天:“呜......带他们出来?”
“如果进去以后再也出不来呢?”
“那就把爹爹、姐姐、哥哥们都接进去!”
“出不来了怎么接?”
“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吗?”
“是啊,孤孤单单一个人!”
“那我就做个普通人,白天养蚕织布,晚上想着父亲和哥哥姐姐们......,也不用嫁人了!”
武陵还记得武溪出生不久的模样,软乎乎的像个肉团。转眼她就出落得这么漂亮,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就像一个老父亲眼看着女儿一夜长大了,武陵捏捏妹妹的鼻子:“听说这几个月又有不少人前来求亲,你看好哪家了吗?”
祖姓之家,城主之女,又是艳绝东陆的美人儿。姐姐嫁给了皇子,不知道什么人才能配得上妹妹?
“我不想嫁人,哪家也不要!再说妹妹得了这怪病,怎么嫁人?”
武陵勾勾妹妹的鼻子:“看来还是想嫁人......”
武溪赌气道:“哥哥不娶亲,妹妹也不嫁人!”
“女孩子啊,早晚要嫁人的......”武陵想起了前世,虽然自己的这句话在那个世界里也经常有人说起,但是那里的女孩子总归是有更多选择的,可以读书上学,可以上班赚钱,也可以不婚不育......可是这个世界,纵然聪明如武溪,恐怕也难免要相夫教子!这里唯一的好处也许是不用缠足吧,没有那么多的男女大防、贞节礼法!
时已深夜,武溪睡眼惺忪。武陵让她就着自己的陋床睡下了。武溪不肯休息,奈何身有怪病,一有睡意神仙也挡不住,只得拉着哥哥的手说:“哥哥,明天记得叫我醒来!”
武陵点点头,给她盖上了薄被,看着妹妹慢慢睡着了。
……
……
草屋里安静如空,月光透过缝隙照进来,好似给地面铺上了一层白光。
原陆的月亮很大,仿佛伸手就能摘到。武陵第一次见到这月亮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穿越”了,十七年来却一直困在这两个字里出不来。
他知晓那个世界的很多东西,却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父母何在,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那一世有大段的空白,十七年来无论如何苦思冥想也补不上。
或许是有人把那一世谁的记忆碎片塞到了自己的头脑里?甚至自己现在正在某个人的梦里?然而为什么这个梦一直醒不来?他每次走出茅屋时,都期待着一架写着“消防救援”的直升机悬停在门外,或者一个鹤发童颜的神仙从天而降。然而两年过去了,除了那轮硕大的月亮,屋外什么也没有!
就着月光盘膝而坐,呼吸时断时续。过了良久,武陵睁开眼睛,对着桌上的人偶叹了口气:“还是不行!你说是我的问题呢还是这个世界的问题?”
从出生时就一直萦绕在耳边的“回家”的声音从来没有停过,那个声音好像是从一个“透着光”的小小隘口里传出来的,所以他才对“桃花源”的描述这么在意。可惜父亲说的“原气”自己始终感受不到,圣庙仙法以原气为根基,成不了仙人怎么回家呢?
今天那朱随虽然见识很高,话中的道理在那一世却也稀松平常——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路在何方却没人告诉你!
这两年来头痛的时候,武陵就靠着和桌上的人偶说话排解苦闷,他知道自己离发疯越来越近了。
武陵轻声自语:“上辈子做个普通人那么累,这一世出生富贵之家,我是不是该躲在“桃花源”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呢?”
武陵从身下的蒲团里摸出了一块黑沉沉的石头,半尺大小,触手温热,隐隐有金属光泽……
这是原石,是两千年前圣庙仙人赐给十六祖姓的信物,也是十七年前武陵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他摩挲着原石,看着自己的眼泪滴在上面,又被蒸干......
“回不了家了,就在这里慢慢干涸吧!”武陵怀抱原石,靠着桌脚闭上了眼睛——练了十多年的仙决,早就习惯了打坐入眠。
只是谁也没看到他的身体变得朦朦胧胧,好像要融化在月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