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者,此番会面......是否......”旷阔的大殿里一道昏暗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虽然语态恭敬,透着小心,但明显在质疑什么。
等了许久,意料中的训斥却并未出现,似乎这声疑问白白扔给了空气,直到时间都等的不耐烦了,一声沉吟自大殿深处突然传来,宛如来自九幽地狱之音,透着不可违抗的气势。
“唐突?”
一问一答后,一切却戛然而止,大殿诡异地恢复了亘古的宁静,似乎刚刚的声音没有出现过。
一缕香痕不知从何处漂来,袅袅升腾,悠悠荡荡,直到缠上一束努力挤进窗棱的光束,两相交错,和光同尘,如刚刚消散的声音一样,消失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了无痕迹。
无声可循,但香有痕,循着忽隐忽现的痕迹,越过一排排宽木架子,穿过架子上层层叠叠如墙如幕的书卷、竹简,一路弯曲来到大殿深处的一处佛龛前,灯如豆,光不足一尺,只见一灰袍衣老者躬身侧立,光线昏暗不识面目,顺着他的姿态看去,只见佛像正前方另有一人,却颇为奇怪,竟不同凡人,与佛像面面相向非但不跪,反而长身矗立,昂首不垂,一袭藏青长袍兜头而下,遮得严严实实,不辨身形。
两人相持,如同第二第三座雕像般,但真正的佛像却似不喜被打扰,安静的空气中莫名透出一股压力,片刻,灰袍老者终究按耐不住,开口询问:“尊者息怒,道宠座下不敢,只是......景师所言长捷.......”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道宠,此偈语你可有所得?”不待灰袍老者细说心中的疑虑,藏袍人突然发问。
“这.......”老者一愣,显然没想到有此一问,但只略略缓了一缓,便答道:“禅宗偈语,已得楞伽真髓,数日来,座下仍未得全悟。”说完,合掌口诵阿弥陀佛。
“一花一世界,一人一菩......,此中玄妙,细细品之,或在那山谷寺之上。”
“尊者,这......”老者听了这句话,心神震动不已。
“你不好奇吗?”藏袍人丝毫不理会他身旁人的感受,紧跟着自顾自地又问了一句,语气中竟有一丝出乎预料的迫切,如同闻到腥味的野兽,躁动难安。
“尊者,大长老令我等务必小心查探,事涉“佛子”,座下恐今日之会......”
“不必多言,长老院如有问责,本尊自会承担,尔去招待来客便是。”
“谨尊法旨。”灰袍老者闻言,已知其意不改,便不敢再多言语,依言躬身退去,只是步伐奇快,身形出乎意料的迅捷,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藏袍人对身边人的离开无动于衷,只是凝立不动,无声无息,再次如同一尊佛像般渐渐与大殿融为一体,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连时间都快要睡着的时候,“佛像”突然动了,如同一个幽灵竟飘过面前的真佛像,如同一阵风隐没在墙壁中,光影斑驳,暗暗起舞,幽灵已然消失,但藏青长袍摆动中一道残影还是遗落在空中,似乎长袍下摆有处用金线绣着的纹饰,辨认不得,只依稀看到仿佛是一只正在吟唱的小鸟,只不过鸟的头颅颇为怪异,是一个人首的轮廓,转瞬间残影便消失了,而这时却又一声自言自语般的沉没之音从墙壁深处漂出,彷如怪鸟复活,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发出了不属于人类嘶吼之音。
“有趣的小子,莫不是慧可的后人,想报当年邺都之仇?有趣有趣......”
......
“邺都?昭玄公,当年不是被你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残垣破瓦,可惜了那一世的魏晋风流。”
“子虔,你这帐内都督不在宫内履职,陪吾这白身老头游山玩水,不怕御史弹劾予尔?”
“昭玄公,您老都去职赋闲了,就别苛求吾这小小的散官了,帐内都督?用这画笔督?”
嵩山南麓太室阙下,两位年岁差不多的老者正在闲聊,一人腰背挺拔,姿态肃然,高瘦,另一人飘然随意,有些出尘味道,背着个背囊,略矮,二人皆着蜀锦,佩剑,一长一短,一看便非贩夫走卒,不是官身也是文人,依新律,白身之人不得佩剑出游。
“当年汉武游历嵩山,方士设局诱使其增建太室神祠,时元封元年,两百多年后,后汉安帝建太室、神道、启母三阙,乃元初五年,元元相逢,倒也有趣,可惜汉武雄风不再,唯此神阙石刻略余大汉神韵一二。”长剑之人仰首望阙,对着配有短剑之人侃侃而谈。
“吾算看出来了,旁人是无官一身轻,昭玄公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这宰相的心思怕是怎也放不下了,一开口便是兴亡事。这神阙,吾是看不出江山兴亡,只看到这匹石马的汉八刀刻法端地古拙雄浑,运刀如笔,真不知汉匠是怎么做到的。”不同于对方的冷峻肃然的语气,佩戴短剑之人回应的颇为随意。
“八分相背,寥寥数刀,已然形神皆备,大汉所遗之物,皆如高祖的大风歌般,去繁就简,自有豪迈之气。”
“昭玄公妙解!皇朝之气始于开国帝王,帝王之气遍及皇朝角落,神内必然形外,依此理,万事万物皆神形合一。相传骠骑将军长孙晟擅望气之术,不想昭玄公竟也通此术。”
“季晟武艺逸群,曾一箭双雕技惊突厥,又献‘远交近攻、离强合弱’之策,计縻突厥,开阖盛衰,不输汉之班超,吾早慕之,然季晟为国事奔波久居塞外,实无缘相会,去岁,都兰兵犯蔚州,吾受命兵出朔州,过白道越大青山而归,时季晟于朔州西北筑大利城,适与其彻夜长谈,天文地理,行伍民律,多有奇略,某获益良多,临别季晟赠某其家传望气术诀。”
“原来如此。难得见昭玄公如此高谈某人。”被称作子虔的人故作惊异状,却假的不行。
“季晟在,突厥不敢动分毫,只怕以后......”长剑高瘦者语气忽然低落,显然又想到了什么心事。
“昭玄公,南陈已灭,去岁突厥犯边不是被公打的大败,天下承平,百姓日安,吾辈不负韶华,盛世亦可期,天下事付与天下人,且安心与吾领略这汉阙风韵。”
“汉阙风韵?神阙虽好,比邺都魏宫内的那方神阙石,终究差了些。”
“不说还罢了,公一把火把邺都烧了个干净,亭台楼榭,玉石器物,字画卷轴,前人心血,百年积存,尽皆灰飞烟灭,可知吾痛彻心扉。”
“皇命难违,当年尉迟迥叛乱,时局危乱,吾自荐大丞相,与襄公围邺,厮杀破城,十月凯旋,六朝古都尚在,一月后襄公殁,而彼时大丞相突然固执,必欲毁弃邺城,命人迁民于安阳,烈火焚城,大火连烧三月不休,宫苑民邑只剩断壁残垣,唉......”高瘦者似乎是辩解,但话中的悲凉却如浓酒,更深更甚,被唤做子虔之人眼见对方情绪低沉,立刻出言打断。
“汉宫遗存,曹魏虎豹雄壮,司马晋风流,在大火面前不过一杯土而已,兴亡不休,不提也罢。昭玄公,今日尔提议要游中岳庙,不要误了时日,且移步。”
二人沿着阙道直上中岳庙而去,却不知相距不远的官道上,陈惠和我正与黑人僧人当道对峙。
......
“昭玄公,寇天师的《云中音诵新科之戒》确是天人所授?”中岳庙内,沿着阙道而来的二人,站在一方石碑前闲聊。佩短剑略矮之人看着高瘦者对着石碑翻来覆去诵读,一头雾水,或许等的不耐烦了,便开口问道。
“吾不知鬼神之事!”高瘦之人语气很生硬,略缓了缓放缓语气解释道:“吾自幼习法儒,师教导子不语怪力乱神,往年公事繁多,亦无闲暇研习道佛典籍,待去岁免官,闲来无事,偶游大兴善寺,与一着白袍僧人攀谈,那僧人曾言《云中音诵新科之戒》与《十诵律》颇有渊源,而寇谦之之师成公兴与鸠摩罗什弟子释昙影亦有交连,其人所言似意有所指,怎奈吾那几日心绪未宁,竟未察觉,待醒悟再去寻问,竟不见其人,问过方丈,寺内无人着白僧袍。”
“怪不得忽邀吾来中岳庙一游,原来是为解惑。不过,昭玄公,这中岳庙是道教的道场,佛教之事莫不该问那舍利寺,亦或少林寺?”佩短剑者恍然大悟,说着说着却忽然停下,然后便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高瘦者,“喏喏,公设的好局啊,中岳庙是假峻极峰是真。”
“嵩高惟岳,峻极于天,该上山自然要上,子虔,你莫不是老了,爬不得山?”高瘦者语带笑意,遥遥看向对方。
“胡言,某前数日刚爬上那老君山寻老君的炼丹炉,小小峻极,何惧之有。”言辞慷慨,显然佩短剑者颇为不喜被对方轻视。
“老君山?无事爬那么高为何?”
“某新作《游春图》,老君山可一览伊洛,正是作画福地。”被唤作子虔的忽然神采飞扬,显然对于作画颇为自傲,“某悉心研习,自创青绿技法,待某完成画作,必显于世。”
“老君山多有野兽出没,作画归作画,还需小心,别被野兽叼了去?
“昭玄公神奇,你怎知有云豹出没?”
“云豹?异兽云豹?”听到这两个字,高瘦者忽然拔高音调反问了一句,显然对于云豹非常惊讶。
“不止云豹,此番入山,实有奇遇,某竟见一人与云豹独斗,那人装束怪异,竟会使掌心雷?”
“掌心雷?”又一次高音反驳,惊异更甚。
“然也,一声惊雷平地乍响,灼目之光忽现,亮如白昼,其声威,某隔百丈亦得闻。其时某自老君山归,为避野兽,沿南麓下山,正行至偃师附近,天已明,忽闻一声惊雷,寻至洛水边,隐约见洛水南岸两人远去,其一人装束怪异,贴身黑衣,短发,如西域番僧,另一人肩扛一猎物,那猎物皮毛在光下流光溢彩,远观如彩石,某心下好奇,过后寻得一猎户与某同往对岸,林中搏斗痕迹杂乱,焦土残枝,树下偶得一两片皮毛,猎户识得乃云豹之皮,诧异连连,吾二人循着痕迹追出林,至官道便失了踪迹。”
“西域番僧?子虔,你莫不是野书读多了吧?”
“竖......,算了,某不与尔一般计较,信与不信随尔。”二人说得入迷听得仔细,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山道口,自然抬首上望,正要沿着越级而上,却忽然惊呼连连。
“咦,山上那人怎会有紫气?”
“咦,那人怎地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