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是家中六姊妹中最小的一个。出生时，姨妈家的儿子都一岁多了。舅舅从小得到了父母和哥哥姐姐们六倍的关爱，按常理，他的人生在众人的呵护下应该一帆风顺，可事实却是家庭重担全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一
舅舅高中毕业不久，就赶上农村包产到户。当时外公已经去世，哥哥在外地工作，四个姐姐也已出嫁，家里的农活就落在了他和年老的外婆身上。不巧的是，舅舅患了肺结核，那个年代，肺结核是能要人命的，好在舅舅能吃苦，边干农活边养病，再重的活也硬撑，不到两年，就实现了家有余粮，也娶了媳妇。吃饱饭后，舅舅心思就转到如何挣零花钱上来。
舅舅好歹是高中生，有文化，头脑灵活，做个小生意赚点零花钱不成问题。舅舅村子里有人制作火纸，生意不错。火纸就是给死人烧的冥纸，工艺简单，操作方便，不需要先进设备，只需在自家空院子上垒一个水泥槽，用麦秸杆、废纸一类的原料即可。制作时，把原料放入水泥槽，按比例加入水和药剂，搅拌，等原料变成糊状后，再戴上手套，把模具放入原料槽中，让模具两边均匀地沾上原料，捞出，在太阳下晾晒干，然后揭下来，裁好，捆扎成一小包一小包的商品，对外批发。
这个小生意看起来简单，但要真做起来，却很费人工。舅舅、妗子，加上外婆三人，每天忙的不可开交。要买废纸品、搅拌、出料，裁纸，包装，每道工序都很辛苦，坚持了四、五年，就做不下去了，原因是大厂子成本更低，污染更小，这种作坊式的生产终究维持不了多久。没办法，只能另寻其他赚钱门道了。
二
舅舅有个习惯，爱看报纸，他不知从哪个过期报纸上看到一条广告，说省日化厂批发洗发精原液，量大从优。舅舅灵机一动，批发一些洗发精原液，走街串巷去卖，岂不赚钱？
舅舅是个实干家，说干就干，立即搭车到省城，找到日化厂后，批发了一大桶洗发精。技术人员把掺水的比例告诉他，舅舅当即就开始了行商生活。舅舅搭过路车到目的地后，找到一家小旅馆，根据比例，洗发精原液加上免费的自来水，摇晃均匀，立即变成大量的洗发液，灌装成小瓶后就可以卖了。
以前在农村，大人小孩洗头发，都用洗衣粉或肥皂，有些偏远地区甚至用皂角直接洗发，只有个别有钱人才用洗发膏。舅舅卖的这种洗发液很新潮，有着浓郁的香味，又不贵，姑娘媳妇都争着购买，生意倒也不错。
我妈妈和三姨两个人在城里工作，接触洗发液和沐浴露比较早一些。还记得舅舅卖洗发液那几年，家里用完的洗发液和沐浴露瓶子，舍不得扔掉，妈妈和三姨会洗干净保管好，见到舅舅时给他，让他给客户提供空瓶。家里收集的空瓶子不能满足舅舅的需要，我妈妈就很兴奋，说舅舅生意很好，要多收集一些空瓶子。每次走到垃圾台前，两眼发光，恨不能透过垃圾袋，翻捡出别人扔掉的瓶子。她不仅自己捡，还号召我捡，美其名曰是循环利用，利国利民。
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农村人也慢慢用上了有品牌的洗发液和沐浴露。于是，舅舅每次出门走的越来越远，出门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脚步走到了商洛、安康等偏远山区。但自行配制的洗发液常常被当地人说成是假冒伪劣产品，渐渐的这个生意也到头了，又得另寻门路了。
三
舅舅村子有人做案板，走街串巷去卖，据说生意不错。案板做起来比较简单，只要把几块木板拼好，两边加上挡板，用推子推平整即可。这种技术含量比较低的工作，凭舅舅的聪明程度，看几眼就可以上手。
舅舅再一次发扬他实干家的优点，立即到集市买来锯子、刨子、斧子等工具，又买回一些木头，东西齐备后，开工了。做案板主要的工序是解方，也就是用锯子把木头解成一页页的方木，这是一个体力活。当年没有电锯，全凭舅舅和妗子两人人工完成。每每解完方，往往会累的不想说话，有时甚至不想吃饭。其实这些还不算难，最难的是卖案板。
舅舅每次做完一批案板，大约五十个左右，用架子车拉到马路边，搭乘过路的货车，一段一段路的走，到目的地后，再走街串巷去卖。好在以前卖过洗发精，走街串巷经验丰富，驾轻就熟。开始是附近的商洛地区，最后到邻省的河南、山西，期间的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根本体会不到。
做案板虽说技术含量不高，但做久了，也有一些小窍门，可以节省成本。比如说，可以把案板中间的木料用薄一点，两边的用厚一些，这种薄厚差别，外行看不出。一次到河南卖案板，听客户讲，他邻人买回陕西人的案板，没用多长时间，有一次站在案板上取东西，案板从中间破裂，竟掉了下去，摔成骨折。我舅舅一听，连忙说：案板是用来擀面条的，你站上去就不对，再者那个案板绝对是假冒伪劣产品，应该买他这种真材实料的好东西，上面站个大胖子都不成问题，包用二十年。客户买完案板走后，舅舅连忙收拾东西，搭车换地方。
我结婚时，姨夫用摩托车带着我，到舅舅家选了一张案板，一直用了二十年，很好用。
案板做久了，舅舅的木匠手艺大长，家里新盖平房，门窗全是舅舅亲手做，又结实又美观。
卖案板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五十天。外婆去世时，舅舅还在外地卖案板，当时没有手机，联系不上。等舅舅回来，外婆已安葬一周，为此，舅舅一直抱憾，没有见上外婆最后一面。他曾经说过，外婆生前没有享过几天福，他也没能好好尽孝，他将来百年后，一定要葬在外婆脚下，陪伴母亲。其实舅舅对外婆很好，每次外出回来，都会在集市买上外婆最喜欢的麻糖（也就是麻花），让外婆换换口味。那些年生活艰难，麻糖也是美味佳肴。
四
舅舅已经四十五岁了，每一块案板都很重，长途劳作体力也不容许了。经过深思熟虑，舅舅决定养猪。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大都有过家庭养猪的经历，猪不挑食，剩饭剩菜、杂草、麸子、包谷等等都是来者不拒。但要搞养殖业，就必须买猪饲料，打预防针，修建猪舍，这个成本就很高。养猪最害怕遇上猪瘟，猪瘟一来，让人欲哭无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猪一头一头死去，而人却无能无力。
舅舅开始养了五头猪，很不幸，还没有等到猪长大，就遇上了猪瘟。舅舅生气地说，前面的猪饲料都白买了，辛苦钱白糟蹋了，以后再不养猪了。我反驳道，姨妈家的老母猪，每年都下两窝小猪娃，小猪娃每次都有八、九个，卖不少钱。两家离得又不远，姨妈家怎么没有猪瘟？后来听姨妈说，猪瘟刚一开始，表嫂就给猪打吊针，预防做的比较好，躲过了猪瘟。
其实大家都知道，当时舅舅家底薄，不能承受赔本的风险，凡事都想用较小的本钱，换来较大的收益。我故意逗他说：你是高中生，有文化，也可以学姨妈家科学养猪啊！舅舅狡辩道：养活物要看天是不是少欠（帮衬）你，天要少欠你，你养什么成什么，天要不少欠你，费再大劲也没用。别看舅舅是农村人，但他从小走南闯北，能说会道，我们几个外甥很少能辩论过他。
五
养猪不成，他决定改变思路，也是响应乡政府号召，发展经济作物，种植苹果树，至少果树不会得“瘟”病。
说干就干，舅舅种了三亩地的红富士苹果树，三年后开始结果。原先以为种植经济作物，比较好管理，其实真正从事果树种植以后才知道，施肥、剪枝、疏花、打药、套袋、采摘，每一个程序都来不得半点马虎。农村人把种苹果叫做务苹果，这个“务”字包含了多少的勤奋和努力啊！好吃的苹果不会自己长出来，要经过汗水和泪水的浇灌，才会有丰硕的成果。
自从舅舅的苹果树开始挂果后，我们任何时间去他家，都是铁将军把门，要打电话把他从地里叫回来。大年初一，他和妗子两个人居然还在果园里施肥。我们劝他适当休息，把身体累坏了得不偿失。舅舅的理论是大年初一没有事干，转出来转进去无聊的很，还不如到果园里劳动，全当锻炼身体。
吸取养猪的经验，舅舅种植苹果树后，也学会了科学种植，最后竟然成了附近闻名的果树专家。苹果采摘后，舅舅骄傲地说，他的苹果没有被客商买走，村子里其他人家的苹果就走不了；他的苹果在村子里不管是果面，还是果肉排第二，就没有人排第一。这一点舅舅说的到不为过，我女儿曾经说过，吃过舅爷的苹果后，天下再无红富士。
温家宝总理到陕北视察，走入果园，果农用苹果招待总理，总理对身旁随行的人说：种苹果很不容易，咱们吃点有伤的，好的留下来可以卖钱。舅舅看到这个新闻，非常激动，一个劲地说，还是***理解农民，替农民着想。苹果采摘后，去他家拿苹果，我们也挑有伤疤的拿，但舅舅每次都会给我们装好多商品果，说让我公婆尝尝好的。
舅舅苹果务的好，我便建议舅舅专门给自家苹果订制专用的包装箱，把他的大名印在箱子上，采用小包装，在网上销售，可能是考虑到成本，舅舅最终没有采纳。
我表哥也种苹果树，但是他还经营养牛、种植核桃树、兼职木匠、替人伐树等等，表哥的苹果和舅舅的苹果比起来，味道差远了。我们几个外甥在一起恭维舅舅，说舅舅是苹果树专家。舅舅笑道：务苹果两个要素，一个是科学，一个是摊本，当然了，我说的成本主要是人力成本。你别看其他人搞多种经营，以为能挣钱，其实还是老话说的好“百花齐放，都没怂相”！只有专门搞一行，才会出成果。我窃笑，舅舅好像忘了他曾经做过的生意了，那么多的生意是不是都没怂相？
六
舅舅和妗子快六十岁了，日渐衰老，务苹果树常常力不从心，只好听从表妹的安排，把苹果园承包给邻人，老两口随女儿到杭州生活去了。
表妹和表弟两人，从小学习就很好，舅舅日子过的再艰难，却从来没有让两个孩子辍学。村子里的男孩子，如果想上学，家人就会一直供，不想上学，就会出去打工。而对于女孩子，村人则认为女孩子将来迟早要嫁人，上不上学的无所谓，有些女孩子小学都没有毕业，就在家人的安排下，出去打工了。村人笑话舅舅，日子都过烂包（很苦）了，还供娃上学，真不如让娃到城里挣钱，两口子也能轻松点。舅舅不为所动，尽己所能，一直供孩子们上学。因为文革影响，舅舅没有考上大学，到儿女这里，他发誓，只要孩子们考到哪里，他就供到哪里，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可以说舅舅多年的辛苦钱，除了家庭必要的开支外，几乎全用于两个孩子上学。所幸的是，表妹大专毕业，工作几年后，自己创业，在杭州把生意做的有声有色，远超舅舅；表弟研究生毕业后，在西部某省会城市当检察官，他们在各自的行业里努力拼搏，让人尊敬。
舅舅每每说起两个孩子上学的事，都是口若悬河，唾沫横飞。还记得表弟当年考上大学时，舅舅逢人便说，我儿子大学学的是生物科学，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吗？生物科学，往小了说，是治疗小麦红蜘蛛的，往大了说，就是克隆人的。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引得邻人背后骂他是“张怂”（意思是自狂，张字读音为二声）。表弟最终没有从事生物科学，不知道舅舅是否遗憾。
看到表弟表妹的成就，村人就说，咱们谁家的日子都比他家强，人家能供孩子上学，咱们没有理由不供。从表妹考上大专开始，村子里女孩子辍学的很少。现在村人都以表弟和表妹为榜样，教育孩子好好读书。一个人的行为影响了一个村子，看来舅舅还为乡村的教育事业做出了一点点贡献。
我调侃舅舅，做这么多生意，唯独供孩子上学这个生意最划算、回报最大。舅舅这次没有反驳，只是说，我爷爷传下来的规矩：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你们也要谨记这一条。舅舅出生时，祖爷爷已经去世多年，这一条是他编的还是真的由外公传给他的，只有他能说清。
最近，表妹发过来舅舅和妗子的照片，猛一看竟没有认出来。原来老抱怨吃不胖的他，现在已经发愁如何减肥了。尤其是妗子，我妈妈原来说妗子的脖子是美丽的天鹅颈，现在胖到脖子也变短了。两人精神饱满，再不像过去那样，满脸疲惫和无奈。
回忆舅舅做过的生意，在当时非常艰苦的条件下，凭一人一户之力，见缝插针、辗转奔波、牛力薄薪、苦苦支撑，但都因时代进步无奈而终。不过反过来说，这些小生意养活了一家人，提供了表妹表弟上学的费用，使他们拥有了不一样的人生，从这一点来说，舅舅的生意也不算失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