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房就是西厢的一间小屋,屋内有个圆形浴桶,墙上一个凹槽里点着一盏油灯。孔成说这是雀国风俗,因雀国多数地方风沙大,人在外一日,浑身都是沙土,所以但凡有点余力的人家,家中必有这么一个浴房。
两人说话的工夫,那个雀女就从厨房提来几桶热水倒进浴桶里,又加了几桶凉水,然后就跟着孔成退出去了,让苏七洗沐。
苏七将外袍和中衣脱了挂在一旁木架上,从腰间解下那截骨头藏在外袍衣袖里,正准备脱裤子,门忽然又被推开了。孔成和那个雀女出现在门口,雀女低垂着头,孔成却是满脸堆笑。
苏七害羞,又急忙抓过刚脱下的中衣往身上套,孔成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没了,皱起了眉头。苏七忙着穿衣裳,也没注意。
只是刹那,孔成又笑嘻嘻的说道:“殿下,此女名叫阿喀丽,是我前几年买的奴隶,今年才十五岁,虽是雀人,也还算有几分姿色。在下曾在先父灵前立过誓,此生非宣女不用,因此她还是处子之身,就由她伺候殿下洗沐,请殿下随意享用。”
“这怎么使得,男女有别!”
苏七下意识的一句话出口,他和孔成都同时变了脸色!
苏七虽没见过,却知道张恪在句徕居每回洗沐,必是劝书、司棋这两个大丫鬟中的一个帮他洗。他还私下问过张恪怎么好意思,张恪却不以为意,说自小便是如此。
“你到底是什么人?”孔成双手背着身后,面色阴沉的盯着苏七问道。
苏七心想瞒不了了,况且就算找个借口把眼下应付过去,回头迟早还是会露出马脚,既然如此,倒不如干脆实话实说。
于是他拱手躬身一礼道:“不敢再瞒先生,我确实不是张恪,我叫苏七,张恪是我师兄,我们同时拜入太和派修道,落观到了孙祖山西岩宫,今晚……”
他就细细讲起了今晚哈莫纳耶认错人,将他当成张恪抓来的事情。还没说完,孔成忽然一声怒吼,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也伸了出来——握着那柄短剑,已经出鞘!
“我杀了你!”
孔成怒吼着冲进门,挥着短剑就往苏七头上劈来,苏七急忙闪身到浴桶后躲避。
短剑连上剑柄只有二尺来长,两人中间隔着个径约四尺的浴桶,加上孔成似乎身手也不怎么灵活,而苏七凝气后脚步却愈发轻快,孔成够着刺了几次都被苏七轻易躲过。
孔成想将浴桶推开,可桶里有大半桶水、很重,苏七又在另一侧阻扰,一时竟奈何不了苏七。
“你这混蛋!我一定要杀了你!”孔成一边刺,一边骂道:“要不是你,我今晚就能见到真正的神宣皇孙了!四十一年!我等了足足四十一年啊!”
苏七一边躲闪,一边说道:“孔先生你别着急,你听我说。我虽然不是张师兄,可我和张师兄情同兄弟,张师兄为人仗义,我今晚还是因为他才被蛤蟆老妖抓来的。所以你只要能救了我,和我一起返回大宣,我可以让张师兄给你很多银子,足够你在大宣不愁吃穿过一辈子了。”
“我不要钱,我要封爵、要光宗耀祖!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
孔成似乎已经有些癫狂,一边叫喊着,右手握剑冲着苏七乱刺,左手抓着浴桶边沿想将桶掀翻,苏七抓着另一边死死按住。
孔成忽然一剑往苏七两手砍去,苏七急忙缩手避让,短剑砍到桶沿上,一下就将桶沿削掉了一大块。
孔成呆了一呆,似乎受此启发,一时竟然不管苏七了,只是狠命的劈砍浴桶。苏七想趁机冲出去,可这浴房狭窄,孔成又站在靠近门的一边胡乱挥剑劈砍,他试了几次,都险些撞在剑上,不得不退回来。
不一会儿,孔成就将浴桶劈成大大小小无数碎木块,水淌了一地,从门口淌出去,两人之间再无阻隔。
孔成提着剑向苏七逼过来,苏七后退,但只退了两步、其实是一步半,就到了墙角,孔成一剑当头劈下,苏七两侧都是墙,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生死瞬间,他一声大吼,缩颈低头、抬右臂护住头顶,猛的往前冲,屈起左腿,往孔成身上撞去。
“啊!”
“嗷!”
两声惨叫几乎同时发出,苏七的左膝狠狠撞进了孔成两腿之间,而孔成手中的剑砍在了苏七右手小臂上。
这剑张恪亲手打造,确实锋利,一截手臂随着剑一起落地!
苏七和孔成两人也一起倒在地上,都在翻滚惨叫,一人双手捂裆,一人断臂血流如注。两人都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些不真实了,都在漂浮晃动!
不过苏七毕竟是修道之人,且已凝气,神念较常人强健不少,要更清醒些。他左手摸到一块浴桶的碎木渣,下意识的就抓起来向旁边那个翻滚的身躯扎去!
再扎!
还扎!
继续扎……
不知扎了多少次,他感觉已脱力而昏昏欲睡了,才停下来,用最后一分神念强撑着,运功将体内元气往右臂断臂处运去,疼痛似乎减轻了些,血似乎也止住了……
他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股暖流从嘴里一直蔓延到腹中,苏七哼哼了两声,睁开眼睛,只觉得视野有些模糊,过了一会儿才逐渐清晰起来。
他躺在某间屋里的一张榻上,油灯灯光昏暗,旁边站着那个雀女阿喀丽,手里提着个陶壶。
右臂疼……他转动眼睛去看,右臂小臂几乎齐肘没了,断口处裹着一块已经被血染红的白布。他心里一紧——我的手怎么了……
“你醒了,还能走路吗?”阿喀丽垂着头问道。
“我的手!我的手!我的手呢?”
苏七忽然叫喊起来,猛的就坐起身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涌上头顶,身体摇晃,险些栽下榻去,幸亏阿喀丽扶了一把才勉强坐稳,嘴里依旧大叫大喊着:“我的手!我的手没了!我的……呜呜呜……”
他忽然大哭起来,阿喀丽急忙捂住他的嘴:“你小声些!你杀了孔大人,被人发现,肯定会被分尸。”
孔大人、分尸……这些字眼在耳中闪过,苏七才想起先前的事情,也意识到此刻依然命在旦夕,才勉强抑制。可想到没了一只手,又实在伤心,还是忍不住低声抽泣。
阿喀丽在旁边轻声说道:“你快吃点东西,攒点力气,就赶紧走吧。等到天亮,肯定会有人来找孔大人,到时候你就死定了。”
她说着就从旁边拿过一个陶碗递到苏七面前,苏七强忍哭泣,下意识的抬右手去接碗,可大臂一动……忍不住又低声抽泣起来,眼泪落进面前碗里,碗里装着某种黑乎乎、看起来很粘稠的粥,混着点点暗红色的碎肉。
阿喀丽看出了他的“难处”,就换左手端碗,右手持勺舀了一勺粥喂到他嘴边,他张嘴欲食,想到吃个饭都要人喂,却又愈发伤心,愣愣的呆住了。
过了片刻,他抬起左手抹了一把眼泪,就用这只手从阿喀丽手中接过勺子,自己将粥送进口中。
粥刚进嘴,他忽然“呕”的一声干呕,又吐了出来——这粥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所做,又酸又涩,其中混杂的那些肉沫更是有一股浓浓的土腥味。
阿喀丽道:“你刚才流了很多血,必须得吃点东西,否则你根本走不动路。这是混了宣鼠肉的雀薯饭,我晓得你们宣人吃不惯,可我只有这个。”
苏七脑海中忽然莫名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今晚真是张恪被抓来的话,他死定了,就算不被杀死也会被饿死。
这个念头闪过,他心中某个结似乎一下就打开了,顿觉心头轻松了不少,仰头看着阿喀丽道了声谢,就又舀了一大勺雀薯饭送进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