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辽阔,昼夜颠倒,天色恰好微明。
陇西十三关,风沙铺天,黄土盖地。整片恢宏的黄沙,漫漫长城拔地而起,天险一般稳稳地矗立在荒漠之上,把更西边铺天抢地的黄沙和齐国虎视眈眈的大军拦了上百年。
这座战线绵延覆盖整个陇西十三边关的长城,曰长天堑。
长居塞外从戎,异族难登天堑。
浩浩黄沙,烟尘滚滚。荒芜浩渺,了无生机。灰蒙蒙的天空时而掠过展翅的鹰隼,虎视眈眈地盯着荒漠上饿死、渴死、走投无路的猎物。能够自由往返这片天空的只有经过专门的训练培养出的传讯大雁。
长天堑最繁忙的出入口正坐落在十三边关之一的定西关。
统管西境的定西府也坐落其中。
厚石砖堆砌成的定西关大门,此时敞开着,来往的商队如蚁群一般密密麻麻地鱼贯而入,穿着统一褐色短打的镖局搬运夫们,正背着头吃力地拉着一堆生活物资往偌大的关内送去。
大门上方是彻夜点燃的烽火台和守备森严的定西军。大门底下也列有重兵把守。
门下突然有一阵吵嚷声。
“我们这带的那可是逍遥先生的镖队!你们这些粗人,一个个大字儿不识,整日舞刀弄枪,一介莽夫也敢对先生的名号不敬?”
“识相的,就赶紧放我们过去!要不然——啊!”
这带队的油头大耳的男子直接被甩了一个耳刮子。
“我呸!要不然咋地?侬这几个龟儿子还能给劳资搞出甚么事儿?劳资还就教教侬,要是莫得令牌,就是天皇老儿来了搁老子这也过不去!”穿戴着银灰厚铠甲的守备军目光如炬,脸上的神情比镶在腰间面目狰狞的狮首腰带还要吓人几分。
定西大将军带出来的兵,只认军令,不认人名。
那个踉跄倒地的油头男子扑棱着站起来,粗短的手指指着那操一腔土话的守备军,声音都气到发抖:“你你你、你不识好歹!”
“你”了半天,憋出一句“不识好歹”。
那个方才出手的守备军把手中威风凛凛的硕大银矛一横,一夫当关地挡在那群镖队面前,大有“再上前一步格杀勿论”的气势存在。“哗啦啦”一群守备军顿时列队整齐地排在那正当前的长官身后,虎目圆睁,银矛横在当前,气势震天。
那几个领头人被守备军气势所憾,一时间不敢上前。
双方在厚重的大门前对峙,左边是对峙的两对人马,右边的大门还在守备军的维持下有条不紊地运货资,川流如织。
那几个镖局的领头人正准备再扯着“逍遥先生”的旗帜恶狠狠地威胁一番,突然阵阵的马蹄声自关内黄沙飞扬的边关古道上传来——
“哒、哒、哒——”
清晰的马蹄声渐行渐近,边关日行千里的白首驹在灰蒙蒙的大漠中显得格外耀眼。白首乌身的白首驹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已经近在咫尺,人们渐渐看清了风沙弥漫中仿佛从天而降的人影——
来人看着也就志学之年,十四五岁的身板还未长开,他却像一个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一般自天而降,能敌千军万马。他一身银灰色的轻铠,银甲的盔帽在风沙中熠熠闪烁,当头一抹红缨在沙中飞扬,与那自马蹄下飞驰的沙子融为一体。
人还未至声且先至:“逍遥先生的镖局,倘若不过你们这种货色,他老人家也早该散尽家财、羞愧而亡!”
铿锵有力,字字珠玑。
少年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说出的话却也能把人噎得够呛。
那几个油头粉面的领头瞪大眼睛看着来人,听到那些“大逆不道”之言登时恨不能把坐在马背上的沐海晏给打下马来。
“你个黄毛小儿、你你你,你说什么?”
“你怎么敢、怎么敢对我们先生如此、这般不敬?黄口小儿、不知所谓、胡说八道!”
那几个人狠狠地骂着,仿佛沐海晏说了什么大逆之言。
守备军们眼尖儿着呢,一眼就看到马背上的沐小将军到了,纷纷抱拳行礼然后在一边面无表情地整齐列队。
不过大家心里都在可劲儿地偷着乐呢,本来吧这群闹事的最多被他们呵斥呵斥吓唬一番,谁知道——沐小将军今日起得早了,摊上这么个人儿,这群家伙……啧啧啧,算是撞枪口上了。
瞧好了吧!还骂着起劲儿呢!
一群守备军看向那些镖队领头的眼神,都变成了明晃晃的同情。
可惜——领头的是个不太会瞧眼色的,只道面前这个牙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不值一提。还在暗自里嘲笑那一群榆木疙瘩脑袋的孬种守备军,向这么一个黄毛小子行礼,也不嫌丢人现眼!
少年将军黝黑俊俏的脸上,一双与沐河清如出一辙又更显英气的桃花眼略略一扫,一双剑眉便紧紧皱起。
那边已经开始看戏的守备军们瞧见马背上的少年皱起眉登时冷汗直冒——那一双剑眉蹙起来可是和沐震生起气来的样子一个模子刻下来的,让这些在沙场上历练过的将士们都两股战战。
这群家伙……今日还真是倒了霉了。
沐海晏坐在马背上,红缨招摇,英姿飒飒,他居高俯视着那群恶狗般龇牙咧嘴的领头和他们身后灰头土脸沉默不言的搬运工,冷冷出声:
“尔等货色也敢打着逍遥堂的名号在我定西关招摇撞骗,怕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在此给你们三息时间,速速离去。否则便别怪我腰上这尊宝剑冷冰冰不认人!”
那个首次出声的油头大耳的领头嗤笑出声:“嘁~你以为你个小孩儿能翻出啥花儿来?我看……”
“一息!”
“喂!我说小孩儿,你别在这儿不识好歹!他们守备军看在你老爹的面上不得不怕你,我们可不怕你——”
“二息!”
那人听到这声略带沙哑的“二息”不怒反笑,吊儿郎当往前走了几步,抬头挑衅道:“我今儿就赖在这儿赖着,倒要看看你这么小年纪,拿得动刀吗?”
那人话音正落,便看见沐海晏纵马向前,风沙晃了眼睛,那人眯缝着双眼,也就堪堪再次睁眼,粗短的脖颈上多出了一抹冰冰冷冷的触感。
领头睁眼一瞧,一柄寒光浸铁的冷剑架在自己的脖子边,与此同时头顶传来少年略微沙哑的话来:
“三息!”
“噗通”一声,那人庞大的身躯跪倒在地,那柄宝剑在少年手中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如影随形,等那人缓过神来再定睛一瞧——妈呀!那剑还在他脖子上架着呢!
他吓得瑟瑟发抖,臃肿的身子抖得像个筛子,脖子边上儿因为身体颤抖的幅度在锋利的剑刃上,鲜血直涌,殷红的鲜血顺着脖子留下,与汗水融合滴入膝下的土地。
整个大门处寂静无声,竟能清楚地听见血水滴答而下的声音。
“嘀嗒。”
“嘀嗒。”
“嘀嗒。”
“求求、求求小军爷——嗝——别、别杀我,别、别、别杀我!”大门处只听见领头带着哭腔的哭喊。
“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子兄妹,家中、家中这十几口都、都指着我……千万别、别杀我啊小军爷……”
“胆敢冒充逍遥堂的名号,没胆儿赴死?逍遥先生手下也不会有你这种小人!说!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假装逍遥堂来定西关?”沐海晏拿着剑,目光如炬,声冷似铁。
周围的守备军和对面的镖局队都噤若寒蝉。守备军那是不动如山的军队素养,镖局那边就……纯粹被吓着了。
开玩笑,他们这些在江湖上偷奸耍滑的哪见过这种场面?一言不合就拔剑?就见血?就以命作赌?开玩笑,这怎么行?
没人胆敢上前求饶,只得由着沐海晏当面审问。
那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沐海晏听得实在不耐烦,手中的剑又深了一寸,那人登时吓得——连发抖也不敢发抖,只得伏在地上磕头坦白:
“小军爷明鉴、明鉴啊!我等并非十恶不赦之徒啊!世道艰难,生计、生计不好求……我们也就借个名声,谁不知道逍遥堂与国商都是有合作的呀……我们就斗胆、斗胆、吃了熊心豹子胆打着逍遥先生的旗号,骗到了这些物资……就是想卖个好一点儿的价钱,全队人也能混口饭吃啊军爷!您、您宽宏大量,也不见得非得要了小人的一条狗命啊!”
沐海晏睁着一双桃花眼,打量了领头的几个和那一小队人马,委实不似作假,更不能是他国奸细,这才收了宝剑,冷哼一声。
他向先前那个出言阻拦的守备军使了个眼色,守备军立刻抱拳行礼,安排了后续一些惩罚事项,即刻便策马扬鞭出了关门。
待沐海晏走远,一群人也还没缓过神来,朝着少年走远的方向直发愣。
出关的官道上,沐海晏御马而行,意气风发,刚才还严肃冷峻的一张俊脸,在风沙中此刻却柔和下来,嘴角还扬起了独属于少年朝气蓬勃的笑容,脸上两枚小酒窝给整张黝黑的脸蛋添了一丝可爱和稚嫩。
少年的手紧紧攥着缰绳,风驰电掣。
今日为何起这样早呢?
因为近几日恰是沐河清的家书寄来的日子。
上个月也不知出了什么事,颖京的家书突然断了,吓得沐震都要违背军令擅自回颖京了。好在沈昭云比较理智,做娘的也知道沐河清那个性子,向来不与他们亲近,断一次家书也不算什么天大的事。于是……便苦了沐海晏,担心妹妹的同时,还得安慰着沐震一颗老父亲的心。
今日总算又到了寄信的日子,沐海晏特地赶早儿去关外那个传信雁记得的小山坡。没想到——还被一堆破事儿耽误了一阵!
耽误他拿妹妹的家书!那还得了!方才真是想不管不顾就砍了他们!
沐海晏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策马疾行,突然他眼前一亮,迎面漫天风沙里掠过一只灰雁,再定睛一瞧——正是沐府专门训练的传信雁!
一双少年英气的桃花眼中溢满了欣喜和激动,至少妹妹平安顺遂,耍耍小脾气怎么了?自己的同胞妹妹嘛,还不得自己疼自己宠?
少年在马上利落地立起身子,一个纵越,迎向高空,堪堪与那迎面而来的传信雁擦身而过,少年一个空翻,下一刻却已经稳稳地立在黄沙土丘上,手里攥着一封氤氲檀香的信笺。
少年有些急迫地拆开,看了一会儿,本来激动喜悦的人登时安静下来,托着下巴在风沙中站立了良久,这才若有所思地上了马,一骑绝尘。
那只千里迢迢飞来的传信雁也鸣叫一声,熟练地跟在一人一马身后,向关内奔去。
此刻,定西关内一处客栈内。
平凡的小客栈离定西都督府尚远,二楼一间平凡的厢房内也无过多摆设。厢房门紧闭。
一个身着普通绸缎衣服的人正立在窗边,风尘仆仆,手指在无规律地敲击窗沿,像是在等待什么。
突然,一只与寻常的传信雁不甚相同的大雁扑棱着翅膀飞入窗户,立在窗沿上,大雁两双翅膀上倒是有些特殊的朱砂纹路。临窗之人伸手取下了大雁脚边的一封信笺。
简短的字条上仅有两字:事败。
只简单扫了一眼,那人却也不曾恼羞成怒,只是很平静地拿出随身带的火折子,一把烧掉了那张字条。
待字条化为灰烬消失在漫天风沙中,一双自沐府一脉相承的桃花眼显现在边关初现的天光下,那双眼静静地盯着那立在窗沿的秋雁,与一双黑豆一样呆萌的眼对视了片刻。
那人的表情甚至没有丝毫变化,又随身取出了一颗红色的药丸,喂给了大雁。那只雁扑棱了两下翅膀,飞远了。
沐骁没有关窗,回到简陋的茶桌边,用衣袖拂去木椅上的灰尘,呷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
沐家沐昌长子,二房沐骁。沉稳从容,仕途顺遂,前途无量。年方十八,一表人才,算得上颖京排得上名号的青年才俊。他十六修完了天阑学宫的课程,却并没有选择继续太学的学习,反而选择年少科举出仕,倒是也进了进士的前几十名。这两年对外对沐府家人,都只道是北域仕途历练,成绩斐然。
鲜有人或者说无人知晓,这位身在沐家的青年才俊,其实暗地里,已经是景王麾下人才。身在沐家心向皇家,早已打着历练的幌子在暗自收集沐震“试图谋反”的罪证。
沐震不会造反,那罪证也只能他这个有心之人千里迢迢、暗度陈仓过来“无中生有”,明面上他与西境八竿子也打不着,实际上早已打入定西关暗中运作。
譬如,方才定西关口前,那批被沐海晏拦下的人马,便是他派人去试的水。
倘若真能扯着虎皮拉大旗,他恰能以“治关不严,通敌叛国之嫌”的罪名多泼一些脏水;倘若不成,他也恰能试试定西关的深浅,不赚不亏。饶沐海晏是个强硬的主儿,又怎样呢?他总不会想到这一层。
除非嘛……沐震亲自知道了这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儿”。
齐国最近蠢蠢欲动,定西大将军时刻严阵以待,哪有闲工夫管这些“小事儿”?
一代忠良,也将溃于蚁穴。
还有方才那颗药丸。红色的“血乌丹”,那只雁约莫飞到哪处荒无人烟的黄沙中便要中毒身亡了罢。那翅膀上的朱砂纹路——它早已注定了命不久矣。
他看了一眼窗外,略微沉吟正要关窗的时候,又瞥见远处飞来一只灰黑色的秋雁。
没有朱砂纹路的、来找他的……景王府的,雁。
沐骁皱起一双比一般男子略细的眉,抽出那只信笺。
信上是沐骁熟悉的字迹——行云流水、飒沓如星,是傅景瑭的亲笔书信。
“事变,即刻归京。”
寥寥几笔,却让沐骁着实吃了一惊。
即刻归京!
他这才将将打入定西关,是最接近定西都督府也是最容易行事的地方,之前搜集的证据算是勉强,许多关键的东西也必须得在定西关内完成。他本来预计最迟年关归来,收集到最致命的证据,却偏偏……这个时候召他回去?
出了什么事情能让……那位如此急切?
沐骁拧紧了眉头,抄起桌上摊开的纸笔,匆匆写下了几笔回书,塞进了原来的信筒,这一回倒是没有再摸出那枚“血乌丹”,只是为那只雁顺了顺毛,放它飞出了窗去。
他眺望着秋雁掠走的方向,好半晌,才抚平了眉宇间的阴沉,又恢复了平静沉稳的模样。
他幽幽地转了一个方向,抬眼望向定西都督府的位置,目光平静,不带感情。最后低低地喃喃一语:
“可惜……”
低语逐渐消散在风沙里。
…………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颖京,纸醉金迷,笙歌繁华正当时。
轻鸿楼这间宽敞的雅室内,披着荣华大氅的少女此时正专注地盯着那一坛被对面的人搬上来的酒。
那是——
京城醉。
经年一坛京城醉,此去便是南柯人。
沐河清本是举着茶杯端详着,饶是以她前世的阅历也没有品出是什么样的茶,倒是这坛酒一搬上桌,让她眼前一亮。
沐震和沈昭云再带一个沐海晏,整日在陇西边境的黄沙土地里摸爬滚打、练兵带队,沙场曝晒、风餐露宿,和军营里那些将士都是一坛酒一坛酒敞开着喝出来的生死交情。
陇西那么远的地儿,哪有什么好酒?沐震又是最不讲排场的老将,有时候带着夫人儿子往空地上一凑,就着那些磕坏的碗舀一勺热酒就下肚。
沐海宴打小儿也是被爹娘练出来的酒胆酒量,几坛浑酒下肚也能上马杀他几个邻国孬种。
酒是日日都喝,好酒却委实不常见。
每年年关便是一家品酒的好机会。
这京城醉更是皇宫难得御赐的金品好酒。
千金不换,军功来求。
沐震在陇西戍守十余载,每年也就那么两三坛。往年她都是看着自家老爹和老哥眼儿巴地瞅着这一坛酒,小心翼翼地倒上几杯解馋罢了……可如今——沐河清看着清澈撩人的酒水毫不迟疑地从坛口流出,还不甚在意得沿着坛壁汩汩往下流……
沐河清咽了口口水。
这得多浪费啊……
“顾……先生?”沐河清一双眼都快粘在浪费的酒水上了:“这般金贵的酒,你不妨……慢一点儿。”
沐河清绞尽脑汁儿,尽量让自己的措辞听起来不那么……没骨气。
顾西手上动作顿了顿,唇角弯弯,笑容却带上了好些真实:“要不怎么说沐小姐与先生算是故人相见,先生不急,沐小姐倒是先为先生的酒着急。”
先生的……酒?沐河清僵硬着脑袋缓缓转过去,眨眨眼。
那人懒散地勾起唇角:“故人——指明了要来品酒,我思来想去,颖京还能拿出什么酒?也就这京城醉,还值几个钱。”
饶是前世当了二十年的皇后,她也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手笔。
她曾戴着一国之后的凤冠陪着傅景瑭出席各种各样的庆功宴,鸿门宴,寿宴、花宴、迎宾宴……凡此种种,不胜枚举。然而能够品尝到京城醉的次数实在是只手可数,少得可怜。
傅景瑭最为慷慨的一回,此刻想来也是再心寒亦不为过。
那一次杯酒释兵权,沐震有名无权,傅景瑭曾高调赏了沐府那一整年存在国库里所有的京城醉。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沐府得了皇家难得珍贵的赏赐,沐府门庭若市,沐家最后的热闹像是那几坛京城醉,烈酒下肚,世间便少了一坛烈酒。
傅氏拿最好的酒,送她阖府命丧黄泉。
别人在烈酒酣歌中忘却苦恼,梦入南柯。而她满门忠烈,经年一坛京城醉,此去便是黄泉路。
即便是这样,那一回也不过区区六坛。
眼下,这样难得金贵的酒,却出现在她信口胡邹的一场酒局上!
而且!
听听那家伙的口气!
什么叫“值几个钱”?
他怕是不知道这一坛京城醉,大概能值买下一座小城池的钱!
败家、太败家了……
沐河清端着微笑,从容地点头附和,心里的吐槽却宛如滔滔江水——停不下来。
顾西笑了笑,自他右手边依次把酒推给了三人,最后才是自己。
沐河清正看着那酒盏,下一刻就听见右手边的少年灌酒的声音,然后——
少年把酒杯往桌上一搁:“痛快!”
沐河清一转眼,就瞅见少年用洁白的衣袖抹着嘴边,他前方的杯盏却是空空如也。
搂破岚咂咂嘴,冲着沐河清竖起拇指,很认真地点评了一句:“别说,这还真是好酒!”
废话!
沐河清咬咬牙,愣是没让表情显得过于崩溃。
那边少年看着沐河清一脸迷之微笑也没啥头绪,转而又朝着顾西道:“再来一杯?”
顾西的声音透露些许兴奋,大概是找到了酒桌上久违的豪爽之人:“好酒量!当然再来!”
言罢,两人各自执盏自饮,倒是不约而同地放慢了饮酒的速度,开始正儿八经地品酒。你说一句我说一句,还有些志同道合。
这厢,沐河清看着酒盏中清冽见底的酒水,沉吟片刻,拿起酒盏向左手边支着手肘的男子遥遥敬了一杯:
“第一杯,敬先生,鸿鹄之志。”
言罢,一干二净。她朝着他亮了亮空空如也的酒盏,面上浮现狡黠而纯真的微笑,仿佛萦绕在雅室中经久不散甘甜清澈的酒香,温柔而迷人。
男子勾唇微笑:“彼此彼此。”
沐河清一杯清酒下肚,只觉五脏六腑皆如清泉入土,烈酒浇愁——可这一世尚且没有那样多的忧愁。她当真从未感受过一如此刻的随意和痛快。她是一直被架在命运的判刑架上的人,刑期一满,只得含恨离世,对所有的悲苦和无奈都,奈何不得。
却不及此刻,清酒消愁,天大的烦恼也不过——仅此而已。
她有的是先机,有的是助力,亦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无惧无畏,便要那上一世的冤魂亡灵,都在这一世,翻身,逆天。
她笑得更加灿烂,红晕爬上俏脸,肤如凝脂上是一片瑰丽的霞云,她一把扒拉过那坛酒香浓厚的京城醉,给二人再添满了一杯,笑吟吟嚷嚷:
“第二杯,敬我,慧眼识人!”
言罢,二杯酒下肚。
那男子也不多说,也是干脆一干而净,这次换他向沐河清亮了亮杯底。
少女晶亮的眼睛看见了干干净净的杯底,伸出两只娇嫩白皙的小手就像在茶馆给那说书先生喝彩一样,拍得“啪啪”作响,嘴中还大声连连叫好。
许是沐河清这边动作太大,两个酒痨彼此对视一眼,竟都无心品酒。
楼破岚不无尴尬的向两人笑笑,一边扒拉着沐河清的衣袖,扯扯拽拽,小声劝道:“酒量这么差就敢出来跟人家喝酒?你怎么想的?”
沐河清偏生不听,一把拂去了少年拉扯衣袖的手,大声嚷嚷:“我这还有一杯酒,未敬完、怎能半途而废?”
紧接着,一把扯过酒坛又满上了第三杯。
“这第三杯,敬来日,大事——必成!”少女收起嘴角天真妩媚的娇笑,倒是瞬间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模样,只是眉眼间的自信张扬倒是借着酒劲儿一股脑儿地涌上来,眉宇间皆是豪气干云的光芒。
她举着酒杯,清冷一笑,仿佛下一刻,便能覆逆了整个乌烟瘴气的王朝。
这人——到底醉是没醉?
楼破岚摸了摸脑袋,举着剩下的半盏酒,跟她的碰了碰,一饮而尽。
沐河清又转头看着对面紫衫的男子。
顾西哑然失笑,举着杯盏,越过大半个茶桌,与她的轻轻一碰,也即刻一饮而尽。
她又转过头看着自始至终都懒懒散散的男子,一双桃花眼微微挑起,似是询问,又似在无言的挑衅。
男子支起懒散的身躯,挺起腰板,在少女明晃晃的眼神下,举起酒杯一碰,他也一饮而尽。
末了,亮了亮杯底,抹了一把唇角:
“自然。”
少女掀唇一笑,也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你看我啊,我沐府就扎在颖京,妥妥的,也跑不了路也没办法偷奸耍滑的。”少女拖着脑袋,一双桃花眼眨巴眨巴。
“但你们一个个的,神秘莫测。叶公子马上去北域,我就更寻不到人了。”
少女一双眼又直勾勾地看向那戴着银面具的年轻男子:“特别是逍遥先生,先生之名,高山仰止。长明四境,更是无迹可寻……”
她直起身子:“这样空口白牙,不太好吧?”
“沐小姐要如何信任我等?”顾西听着听着听出来了,合着这沐小姐是借着酒劲儿来要东西的。
紫衫男子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却逐渐淡了下来。
这个女子,当真是太狂妄了!
从来没有人,敢在先生面前这般胡来。她倒好,先是为了一个少年脸上的伤开口质问,然后又自顾自地作主把叶寒舟指使到了北域,现在又在做什么?借着酒劲儿要信物?留着信物拿捏他们的把柄么?先生根本不可能给别人留下任何可能暴露的把柄!
他们当年入了先生麾下,也要付出不少代价,在这个人面前,什么平等什么盟约那根本不可能!
过刚易折——这个女子,年纪尚轻却野心勃勃,实在……过于狂妄!
“总得……”少女托着腮,玩弄着酒盏,笑吟吟地看着对方:“留我些把柄吧?”
顾西:“……”
这也……过于直接?
搂破岚:“……”
我有一句哇哦和卧槽,不知当讲不当讲。
“盟友间动辄谈论把柄不把柄,沐小姐,这也不太好吧?”硬的不行,软硬兼施。
“话不能这么说呀顾先生,让我冒着险进来轻鸿楼的是你们;今日午时派人跟踪我们的,还是你们——莫非,我们的关系也不过如此了?”少女一句一句话轻飘飘地丢出,对面男子的脸色便相应地沉重一分。
倒是搂破岚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他还真不知道,这个女人在午时已经察觉到有人跟踪他们。
“把柄谈不上,只是故人相见,我想略备薄礼,可否?”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逍遥先生突然开口,银色面具遮掩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听他这个语气,还……蛮轻松?
沐河清想了想:“……什么礼?”
“十坛京城醉,如何?”男子摸着下巴,开口随意一问。
全场陷入了寂静。
顾西是过于诧异于先生竟答应了沐河清的索要。
搂破岚是全然摸不清状况。
沐河清就完全是被这个“薄礼”给吓着了。
十坛……那可是整整十坛!
整个长明,即便有价也无市的十坛京城醉!以她前世作皇后的经验,寻遍长明四境、勋贵显赫,怕是也只有当今圣上熹元帝能拿的出十坛京城醉!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毫不肉疼,如此轻松随意地拿出这般手笔。
你当京城醉是街头什么酒馆里一钱银子两钱银子就能买来的酒吗?
沐河清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当了一个假皇后。
先打破沉默的是全然迷茫的搂破岚楼小少年:“这也……太抠了吧?”
“唰!”
沐河清和顾西齐齐转头盯着他。
搂破岚:“……怎么了吗?”
俩人继续盯着看。
“这个酒是很好喝没错……但十坛,就这么大事儿……”
“小孩儿不懂事儿,先生见谅。”沐河清赶紧打断。
少女使了个狠厉的眼色,即使制止住了楼小少年的后话。
少女又歪过脑袋,一双桃花眼水灵灵地眨巴:“此礼,当真?”
“十坛太抠么……那便再加十匹月芙琉璃缎。想必也算心诚。”男子掀唇一笑,仿佛心情格外美丽。
沐河清:“……”
她有一句我的天,不知当讲不当讲。
搂破岚:“这还差不多……”
沐河清端坐起身子,一张脸柔和了眉眼,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金主爸爸”: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