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该如何瞒过母亲,如阿拉伯人般滑稽地遮过半张脸。但怎么可能骗过精明的母亲?她扯开我遮面的手帕,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就象是划在她的心脏。她激动地半跪在冰凉的瓷砖地上,久久地不说话,眼神象投入深海的石子,渐渐暗淡,模糊。良久,才抱过我,心疼地帮我上药,眼泪一串串地落下。碰到我的伤口,好痛。
我什么都没有解释,母亲也什么都没问我。忽然间我醒悟了,原来这些年她并不是不明白我的委屈,她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我。只是她不说,嘴唇化成缄默的锁。说了又如何,任母亲再怎么要强,这件事也只会成为我们之间的伤。她帮不了我。
而如今她唯一能为我做的,就是搬家。第二天,她向公司递交了申请,去另一个偏远的分公司就职。我们,即将搬离这个地方。我想,这样也好。
在搬家的前一天,母亲去公司收拾文件,她嘱咐我留在家里。她说,没有必要去和安妮告别。
夜里,晚风绰约。却在昏昏欲睡的我眼前,勾画出一个缠绵的圆,圆满得象一个完整的家庭。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对手镯眷恋。
原来我自己,就是一只破碎的手镯。
此刻,我无限思念起母亲的玉镯。那份勾魂摄魄的团圆让我妒忌地发狂。为什么,我不配得到?无论是完整的家,还是手镯。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母亲的房间,她在公司,简直是天赐的机会。我知道母亲的玉镯放在哪里,收在有着紫色绒垫四方木盒子内,放在她衣柜的第三格。一切,都是我偷偷看来的。我为它着了魔。
我打开木盒,优雅的光彩象烟花,炸开在漆黑的房间里。我虔诚地取出它,绿得如伊甸园的芳草,顺着圆润的曲线轻轻抚摸。不忍凝视,又移不开目光。小心地侍奉,生怕汗湿的手指握不住它游鱼般腻滑的身躯。简直诚惶诚恐,宛如丢失了幸福。
我握了母亲的玉镯快乐地笑,仿佛牵着父亲的手。
时间在我的恍惚间静默地溜走,直到楼下忽然传来开门的声响。我一惊,似乎是母亲回来了。我慌乱地想把手镯放回盒子里,却是一个失手,手镯跌落在地上。轻微却也清脆的声音,仿佛冰肌玉骨的美人顷刻间香消玉殒。我挽救不及,只得拾起它的尸体。断成两截彩虹的玉镯,冰冷了我的左右手。我逃回自己的房间,心脏是红鞋少女停不下的狂舞。
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倾听,母亲上了楼,冲洗之后,没有了动静。大概是睡了。我不知所措。
第二天,我搬家的那天,天色蓝得竟隐隐发绿。
我和母亲的行李并不多,大件的都已经打包成箱,小件的,此刻她正一一从衣柜里取出,摆进旅行箱里。我在一边看得惊魂,卡车在楼下按起了喇叭,唐突得我口袋中碎裂的玉镯叮当作响。
终于,母亲取出那只木盒子。她拿在手心,却在放进箱子前犹豫了下。太轻了,她皱眉,打开盒子。空空如也,迎接她的,只有昨夜焦躁的空气。她愣了下,随即在衣柜周围翻找起来。还唤我到她跟前,“看见妈妈的手镯吗?”我鬼使神差,忽略口袋里薄弱如心跳的躁动,我说,“没有,我没有看到。”
母亲找了很久,认真而执著得象在寻找一个依靠。她终于放弃了,呆坐在床头。她让我先出去,我带上门的瞬间,听见母亲的低低的啜泣。
我错了。那对妈妈来说,不仅是个玉镯。但我没有勇气承认,冰凉的断镯在我的口袋里,渐渐被捏得发烫。
身边走过一个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孩子,麻烦告诉你的妈妈,剩下的家具我们傍晚再来载,到时候也一起载你们去新家。你妈妈的手镯丢了吗?最近的治安的确不好……”
我无心听他多话,内疚排山倒海地淹没了我的神智。不愿让母亲看见我的眼泪,我跑到院子里,抱着参天的榕树,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母亲在中午的时分走出了房间。她红肿的双目,若衬着翠绿的镯,会更触目惊心。我的心缩成一团,狠狠抱住了她。她抚着我绵软的头发,只是疲惫地说,“没关系。不见了玉镯,是个劫。只是一个劫……一切都是因果……”
我抬眼看她。本能地觉得,母亲,似乎不同了。都是因为我。
我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我是个犯错的孩子。整整下午,我把自己封闭在已经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只有这两段玉镯。我挣扎许久,始终没有勇气向母亲坦白。而这两段愧疚的利剑,砍得我千疮百孔。闭眼,都是一片混沌的绿。
我不能,把这份罪恶带去新的生活。
傍晚前,远远的天际已经有淡薄的霞色,象章鱼的触角,延伸开来。
我悄悄下楼,母亲不知道在哪里忙碌着。我走出房子,回头,再恋恋不舍地看一眼,这栋即将离开我生命的房子。街道上没有什么人,我向着安妮的房子张望,没有任何人。我的手伸过篱笆,取过安妮院子里的铁铲。断裂的手镯,我装在一只小小的糖果盒子里,盖得严密,用胶布小心地封起。从院子中央的榕树起,向着房子的方向走了七步。是七步,我想起打碎镯子的日期,是七号。七,又是上帝的日子,是我的忏悔。
站定后,我深吸一口气,确认母亲不在周围,真是天赐的机会。我用安妮的铁铲,挖了一个深深的洞。滋当埋葬罪恶,我把盒子放进去,填上了土。我双手合十,原谅我。
之后一晃几十年。
母亲在搬家后不久,就和同公司的一位男士结了婚。人前人后,她挽了那个男人,牵着我的手,仿佛世界上最完整的家庭。论爱情,母亲可能谈不上。她之所以那么闪电地结婚,我知道是为了我。她终于,填补了我心里最隐讳的伤口。
新爸爸对我和母亲都很体贴,幸福的日子如白驹过隙。那一年,母亲病重,医生说,随时会撒手人寰。弥留之际,她的神色忽然变得痛苦而狰狞。听说将死的人,生命中的一幕幕会象电影般回顾。我握紧她冰凉如玉的手,不知她看见了什么。
她的嘴唇艰难地蠕动,在心跳的曲线拉成平行之前,似乎说了什么。继父听不真切,悲伤而疑惑地看我。我,却听得很清楚。
三个月后,我把母亲的丧葬打点妥当,踏上了回去的旅程。我听得明白,母亲死前,一直呢喃着的,是我十岁时住的地方。
我走出巴士。眼前的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我看得糊涂,记忆混乱,马赛克般排列。我凭着印象摸索到原来的家,房子已经粉刷一新,显然已经换了新主人。不知道,隔壁是不是依旧住着戴银手镯的安妮。
房子的新主人似乎不在家,傍晚,却没有半分灯火。而院子的门却是虚掩着,可能是匆忙的主人留下的小马虎。对我而言,却是一份礼物。
那么多年了,我忽然心悸。想起曾经埋下的玉镯,它的主人,已经仙逝。不知这没有生命的石头,是否依旧翠绿。我找来一把铁铲,凭着记忆,站在院子中央的榕树下,往房子的方向走了七步,动手挖掘。只挖到一半,我却自嘲地笑了。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孩童,人高了步子也大了,完全是一个成年人。七步的距离,又怎么可能还一样?
我正打算放弃重挖,铁铲却忽然碰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我惊讶,挖出来,更是诧异地合不了嘴。竟然,是母亲的木盒子!有着紫色绒垫,四方的木盒子,曾经收着母亲牵挂的玉镯。
汗水淋漓,僵硬的手指久久才找回了知觉。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陈旧甚至腐朽的盒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打开它,是一抹尘封许久的银色。有些氧化的暗沉,小到宛如婴儿佩带的银手镯,细小的装饰物。我再熟悉不过的,曾经刮伤我的脸,安妮的手镯。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我陷在了迷茫的雾里,直到身后响起了诧异的声音。房子的新主人回来了,看着院子中的不速之客,惊诧地问,“你是谁?”
我回过神来,本能地把手镯藏在身后。却忽然有了灵感,我回答,“我找,我找安妮小姐。”
“安妮?没有这个人啊!”
“是吗,那我找错了。告辞。”
“啊,等等!安妮吗,隔壁似乎有个女孩名字叫安妮啊!不过,你不知道吗?死了十几年了。我是在她死了以后搬来的,也只是听说。似乎是个悬案,至今找不到凶手。很残忍啊,尸体很久后才发现,被杀后还砍下了一只手。据女孩爸爸说,手上的一只手镯貌似不见了。劫财吗,但那个手镯也不是很值钱啊……”
“你知道,安妮,死在哪一天?”
“哦,真是找她啊!我怎么知道啊……”
我摇摇欲坠。细小的手镯拽在手心,刮痛了我。
其实,我都明白了。离开榕树的七步距离。对我而言,七号是我打碎了母亲的玉镯。对母亲而言,七号,是她粉碎了伤害我的恶魔。同一天,玉碎的声音和生命的陨落,交相辉映。
却不知道,母亲的七步,有没有忏悔的含义。
银手镯并不值钱,不过是我童年的得不到的奢望。
我的母亲,真的很爱我。
青年画家背着画板来到目的地时,清晨的露水刚刚打湿野蔷薇的花瓣。
他用手指比划着取景,从朝霞残喘的天空,到阴郁而朦胧的土地。最后,走上了那座桥。
桥上已经站了个女子。二十多岁的模样,依旧清新秀丽。女子回过头看她,半边脸埋在阴影里的样子,多少也是风姿的。但可惜,画家对女人并不感兴趣。
他眯眼观察了下桥上的风景,然后礼貌而冷淡地对女子说,“这位小姐,可否请您的脚跟挪一挪?您挡着我要画的风景了。”
女子也不恼,淡然地笑了,“当然可以,它们被你画下来,总比只映在我的眼睛里好。”说罢,退到一边。
画家点了点头以表谢意。随即摊开他的工具,凝起神志认真地画了起来。
也不知道画了多久,只看见那半明半昧的天空都换了光景。桥下湍急的河水映在灿灿的阳光下,仿佛是金子在流泻着光彩。画家累了,他长叹一口气然后放下笔,显然是不满意自己的成果。冷着嘴角把草图撕扯得粉碎,丢在河里。
“画得非常好,为何要仍掉它?”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画家惊愕,回头,发现原来女子一直没有离开。
“很好吗?”他讽刺地笑了,“您不知道艺术家都有一双不一样的眼睛吗?”
“不知道,”女子也笑了,“因为你画在纸上的风景和我看见的,分明是一样的。”
画家听了,淡淡地皱起了眉。他转过身子,开始仔细地打量女子,“小姐,请问您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
“我影响到你了吗?”
“某些程度上,是的!”画家无情地说。
“那对不起了,”女子歉意地笑笑,随即低下头,语气里忽然有了愁怨,“我今天是来等人的。那个人,可能很晚,很晚才会来……来不来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会等很久很久。”
“哦,”画家听了,却并不感到惊讶,“也就是说,您会打扰我很久很久?”
“是的。若连你的绅士风度都开始嫌弃一个寂寞的女子的话,那我只能不知廉耻地打扰你很久很久了。”
这明显带着挑衅的话语,画家听完却不由地哈哈笑了,“小姐,您还挺有意思的。”他稍稍地弯下身子,“为我风度的丧失而向您道歉……可以的话,能否让我为您画一副肖像画作为补偿?”
“啊?”女子惊讶了,为这个古怪画家的陡然变化而不由地红了脸,“为我画像?不,不必了。我已经打扰你的工作了,我会走得远些的。”
“不,小姐。”画家的目光忽然灼灼,“事实上我一直在寻找画面中缺失的核心,若把美丽的您画在这优雅的郊外风景里,一定会锦上添花的。请相信我,艺术家都有一双不一样的眼睛。”说罢,郁郁地笑了。
“这,好吧!”女子考虑了下,终于点头。
画家把女子安置在合适的位置,女子问他,“我需要做出什么姿势吗?”
“不,不需要。”画家专注于他的调色盘,“不需要矫情的姿态,也不需要尸体般的僵硬。您只要站在那里,尽量地放松。相信我,可以画出您最真实的样子。”
“真的不需要?”女子不由地反问,也越发察觉这个画家的怪异。
“是的,”画家有些不耐烦了,“您甚至可以随意地说话……不如我们聊些什么吧,如果这有利于您心情的放松。”
“我很放松了。”女子强调。
“在这种时刻,请不要反驳一个艺术家的建议,”画家冷冷地抛出一句,“艺术家对于外界的感受,永远比你们这些人要来得灵敏。”
“好吧,”女子怏怏地垂下眼睑,“也许今天,我是有些……不够轻松……”
“您看上去是个有故事的人,”画家已经开始在画板上涂抹,“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比如,单身一个女人,为何一清早来到这个郊外偏僻的桥上?”
“你呢,画家先生?”
“我是在问您,小姐。不过如果您有兴趣知道,因为这湍急而奔腾的河流,我以为它可以成为很好的素材。”
“我吗,是为了等人。”
“这点我已经知道了,是等谁?又为什么要等?”
女子叹了口气,眼睛凝起淡淡的雾气,“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作画也同样需要时间。”画家回答。
“好,”女子终于鼓起勇气般,“如果画家先生有兴趣,我现在就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