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黄恒太黄县长初会杨金堂不遇,虽有族中长者日日相邀,终觉非为糊口而来,想到传闻中抗联领导人周保中亦是大理湾桥人,何不先去相探,别作良策。拜别众人,登程往大理去了。
黄县长走后的第二天,金堂回到西甸,两人不知在何处岔道,并不曾在途中相遇。知道子弟们出去当汽车兵,或作医生警察,并没有哪个张狂,心头很是高兴。听说黄县长探访不遇后去往大理,很是懊恼,深悔归来时间何为乎迟?但当听说杨斌去向有了眉目,心中暗喜,便把从颖儿灵儿处听来的新闻播传给大家。
原来,国家民族存亡之际,国共两党尽弃前嫌,在正面战场上和日寇殊死搏杀,扛住日寇疯狂的攻击。小鬼子见正面达不到亡国灭族的目的,效仿暗度陈仓故事,提偏师劲旅假道缅甸,袭扰我大后方。中国远征军虽经奋勇抗击,终因寡不敌众,力战不敌,惜乎败北于国门之外。日寇踏破我国门后便大举北进,三迤子弟原由出滇抗日变成家门口的保家卫国。军民齐上阵,借地利之便,硬是把小鬼子的精锐之师阻抗在怒江一线,使日寇铁蹄再不能前进半步。
这自然打破了小鬼子的如意算盘,战略意图成了纸上谈兵。毫无道义毫无人性的小日本便祭出卑劣法宝,竟令日军南方军“冈9240”部队所属防疫给水部,对滇缅国际交通线实施细菌攻击,以毒害人、畜为主,兼及农作物。让大家不要捡拾日本飞机丢下来的小玩具或者瓶装的什么东西,要是发现有鼠疫、霍乱、伤寒等没有见过的病例,立时报了过来,汇集起来后再往上头报送。
大家对金堂晦涩的转述不甚了了,却也清楚地知道小日本打到家门口来了。这小日本不但要你和家畜的老命,还要绝了你的吃食。这不明摆着欺人太甚吗?本来就想结队寻仇觅恨去,现在倒好,送上门来了不是?
大伙的血性又被点燃,年轻后生家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苦于没个领头羊。派人到城里头找当警察的相龙,人家相龙自披上黑皮后,一味的跟着城头人言行举止,学步邯郸,不说不认乡党,只把自己深埋在警察堆中。
请相龙出山不成,山里头消息的传递又相当迟滞,外面传进来的一点小道消息都要被咀嚼很久。听说日本人打到怒江了,但对怒江没有多少概念。单知道怒江有个兰坪这么一个地儿,金堂兄弟走过,从家到兰坪就两天的脚程。估摸着日本兵三五天就杀到家门口,有人打量着到哪里去避避风头。谣言疯传,一天一个样,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更多。
殇国者家属都把满腔的怒火压在心头,只等小鬼子到来才再寻机发泄。有人却不是这样想,出五服的金龙玉龙,想的是另一码子事。父亲母亲木讷少语,只晓得实诚过活,别人窝屎到头上也不敢上前理论,却生了一双鬼精灵。兄弟俩原也在出滇抗日子弟的名册当中,金堂感觉年岁尚小,临行之际扯下了兄弟俩。子弟们零丁归来,兄弟俩感觉金堂有再生之德,仰视之情更甚别个。但心头想的却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对谁都想说“彼可以取而代之也”,惜乎千里马常在,而伯乐不常有。
三日五日过去了,鬼子兵没有来。十天半月过去了,鬼子兵依旧没有出现。大伙想着可能是族中那几个汽车兵子弟拉过去的炮弹,把小鬼子轰回老家去了。
可事情并没有想象那么乐观。
斜对面上坡村的杨雍,一个十七八岁的精壮伙子,一天夜里,突然感觉胸口发闷,气透不上来,四肢乏力,急唤家人。父母掌灯过来,见是面色红润,说话声音响亮,说刚才心里头只是一时气焖,现在已经好了。母亲心细,忙到灶房烧开水,煮了两只糖水鸡蛋,看雍儿吃净后,方才安心睡去。父亲就睡在脚旁,一夜不曾合眼。头鸡叫的时候,唤了两声雍儿,儿子还拿鼻孔嗯声应答,便放心睡去。到天放亮,摸到脚拐却是硬的,急跳将起来,雍儿已亡去多时。
恐惧立时笼罩在上空,人们不时抬头仰望,并未见有飞机往来,也不见有甚么生人投毒。唯一的外人就一个黄县长,可人家身负血海深仇,况且每天都有长者相陪,按说噩运怎么也不该降到一个后生头上。
人们在惴惴不安中渡过了一天又一天,恐慌的气氛弥漫整个漾弓河谷。不安中,谁也不说透,却用实际行动相互递传着一个讯息,但凡家中有长者还没有备好寿材的,家人都请了木匠来备下材子。先前打造材子那是有专门的师傅,别的木匠师傅手艺再好也休想染指。现在打造材子的木匠师傅吃不住催工,还巴不得别人接了一些活计去,六四的尺头,好歹都看得见,反正乡间有头脸的人家是绝不会请一般木匠师傅的。有些强壮汉子强壮婆娘也借机给自己备下寿材,没有寿板的人家,看上山上哪家林子里头有那合适的杉树或松树,跟主人言说一声“你哪里哪里给我一棵树嘎”。遇到这样的情况,主家只会说好,顶多加一句就一棵,别多砍。山上才砍下来的板材未经阴干,做出来的寿材多有歪扭变形和崩裂,可谁也没有心思去计较。说出口是大忌,在家里头静等死神的降临,却是每个人都在做的事情。
没有人再去族中祠堂里演武,亲戚间来往走动的频次也大为减少。外出谋生的手艺人陆续回来,各自带回来一些见闻,多是些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前儿出去的医生和汽车兵,还有颖儿灵儿都写信回来,告诫家里人要勤洗手莫喝生水等。金堂想着不管咋说先做好预防,便和祖培先生挨家挨户进行讲说,途中告诉祖培先生颖儿灵儿各有意中人,但还得经过组织的同意,儿大不由娘,以后莫要自家咬手拐子就成。
这当中最苦的要数玉贤。家中人丁零落,并做一个锅也才四套碗筷,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劲,哪个吃饭都是又快又轻。三家的牲畜并在一起数量增幅不少,镇中虽说到昆明谋生去了,当嫂子的给他把家中大小牲畜养饲得好好的,变卖后兴许能给镇中一点帮衬,玉贤时常这样回说碎嘴的婆姨。
婆婆竹香的病时好时坏,娘家三番五次劝退归家,搁下的话很伤人,什么就算嫁只公鸡好歹有个形影,这是人话么?但更深夜静,孤枕难眠,义山,义山,你在外头可好?不觉间常常失声叫了出声来,引得疯婆婆以为儿媳妇勾引了什么野男人回来,便枯坐门首,通宵达旦。事后每每觉得愧对儿媳,横竖就是把持不住。
日子一天天过去,担心的事儿竟然没有来,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大家都有些懈怠。山外面的传说也渐趋平静,手艺人多有蠢蠢欲动,呼朋唤友,计议着外出谋生。金堂也寻思着重拾中断许久的买卖,有意无意间拾掇着鞍具,深知败家的缘由多是坐吃山空,族长之位并不给家头带来半分收益,日用花销却是省不了的。
古人说月满则亏,诚哉斯言。日本人没有打过来,疫病也不曾散漫,大家该干嘛还干嘛。
墨菲定理说怕啥来啥。该来的祸事终究不会缺席,趋利避害仅仅是人们的一厢情愿。生活虽归于静好,往后不平静的生活皆因一顿饭引起。
远亲间的走动往往需要一个介质,譬如说请客。只要战火没有烧到家门口,后堂的欢宴还得继续。这一日,河北村的杨福山带了小孙子到松桂落漏河亲家家吃喜酒,回来当晚,爷俩一并揭难。
这杨福山是入赘过去的,乡间俗语上门或嫁儿子去的,金堂率了后家一众大小前去祭拜。看到大小棺材停落堂上,胞兄福生抚棺恸哭。想着平日里兄弟日夜辛劳,攒下偌大个家产,儿女培植稳当,就算无福消受,也不该死得不明不白。有那等嘴贱的,听戏不嫌锣鼓响,损起人来巴不得再跺上三大脚,背地里嚼舌说什么保不准看见亲家母长得漂亮,八大碗又好吃,端出一碗甩(滇西方音,吃的意思)一碗,鱼撑多了还不得翻肚皮。说者嘴上不留口德,传话的人却有意而为。听到的人就觉得是对死者的大不敬,送丧席上就吵了起来,最后一个传说笑话的人被福生领着兄弟子女痛殴了一回,大伙好不容易劝开怒火中烧的众人。金堂和祖培先生出面调停,追查始作俑者,查到后面竟然出自亲家族叔之口。
原来,那一日亲家幼子喜事,儿子儿媳早先就回去帮忙料理。正客这天大亲家当然坐的是主席位,菜上的都是双份,热热闹闹,谈笑欢声。
席间,孙儿嫌大肉中油腻,有人就让亲家母送点醋来。亲家母送醋过来,手里拿的是一个鼓腰精工的细长条瓷瓶,上面是一对正在**的裸体男女,缠头披散,木屐、和服丢得满地都是。大家都没有见识过日本人的怪异姿势,争相传看,滋滋咂嘴。
亲家公说那个瓶子是有一天到四面山山头放羊,看见刺蓬蓬上就搁着这么个瓷瓶瓶,里头有水水,控净水水,丢山溪里冲了十来天,回来刷洗干净,灌水给鸡吃,嘛事都没有,今天请大家给掌掌眼。席上几个老者便老不正经起来,说客家母像瓷瓶样漂亮,比新娘子还靓骚,比来比去还是和亲家般配,起哄着要两亲家喝个交杯酒。满院食客都放下碗筷,争相挤朝前来好看热闹。
仗着酒劲,福山便动了粗,不由分说,一把就把亲家母搂到怀里。有人递过酒来,强着亲家母喝了一杯,顺带在亲家母两颊上连亲了十来下,大家都没有料到是这样一个场景,满堂嬉笑声轰然暴起。儿子儿媳躲得远远的,亲家母羞涩万分,掩面疾走。亲家翁脸上也挂不住了,不住地埋怨亲家不可失了礼仪。福山酒劲上来,跳上饭桌,高举双手,迎合众人的欢呼。
看到如此闹腾,老者让旁边几个小伙子把福山按到凳儿上,福山正来劲,扭按中酒杯失却了手落向地面,一声脆响,惊呆众人,也惊醒了福山。亲家翁大怒,甩碗砸酒杯犹如戏台上的砸场子,拉住福山,不依不饶,定要讨个因由。子侄辈见父母受辱,舞刀弄杖,打杀上来。众人忙劝住福山,没脸面跟亲家吱声,爷孙俩从后门奔出,一溜烟回西甸去了。
回来当晚爷孙不声不响竟都捐背了。任凭族叔怎么言之凿凿地说亲家合府高卧在床,生死未卜,作为后家的福生丝毫没有怜悯之心,连侄女的生死都不问,非要跟兄弟的这个亲家对簿公堂。猪往前拱鸡朝后扒,牛梗脖子莫着鞭。一个人但凡横了心,心结还得心来解。也有解不开的时候,这福生就想为了兄弟和儿女亲家死掐到底,武二还给武大讨公道呢。
两个侄子如松如海和闺女杨莉出滇抗日,居然分毫无损地回来。他这两个远房侄子其实不知隔了多少辈分,父母早故,虽有族中供养,福生一手带大,喊福生二爸。福生视同己出,和亲生儿一般看待。也算争气,当上让人眼睛红得出血的汽车兵,姑娘也到楚雄的大医院里当了大医生。旁人都说这是祖上积了大德,几代人的福荫报在儿女这一辈身上。上辈子积下来的荫德和祸事都会报在子孙头上,明里暗里说人去如灯灭,那都是命。福生可不管这些,特别是前些时日,两个侄子还有姑娘托人带回来光洋和金圆券,让他有了俯视乡间每一个人的底气,甚至,金堂和祖培先生的劝说也无济于事。
福生进城的路上遇到杨老六,这杨老六自从当上保长后不再捉鸡到城里头售卖,行头也变了。不知是有眼疾还是羞于见人,不管在家还是在外面都要罩上个黑墨镜,几根枯发早养得油亮。每日间穿上簇新的白团花紫马褂,舞根文明棍,走村窜寨催收捐税。两人路上相遇,少不得寒暄,说已把他兄弟的事报知了县长。福生深怪杨老六多事,杨老六劝福生莫要进城,进城了反倒耽搁时日,不如回去速速交齐抗战捐税为是。福生听闻,心头不快,不理不踩独自进城去了。
进到县城,没有见到白县长,得到随员一句不懂规矩的话并让其速速归去。福生哪里知道金堂兄弟旧日持续的四时八节供养,只要白县长家有事,甭管大小,金堂兄弟的奉孝更甚孙子。
外头传说日本人用脏弹杀人,山里人也知道福山爷孙故去,亲家合府灭门,此外暂时还没有传说什么。
杨茂写信来,说云南为抗战在人力物力财力方面作出极大牺牲,自己的组织得到海内外仁人志士的捐助。现如今捐款断绝,又不得不为各地的抗日战场输送急需的英才。党费和同仁捐款也已告罄,组织的经费已现捉襟见肘之势。信虽长,绝口不提跟家里要钱之事。
隔一天,颖儿灵儿写信回来说雇主家遭了难,姊妹俩已经失业,独坐愁城,又不肯回家,要家里给些生活费。祖培先生把信拿给金堂看,金堂也把颖儿的信拿给祖培先生,除了信头信尾的称谓,通篇重模叠样。
两人不觉相视苦笑,先生说再低的薪水,难道一个子儿没有攒下。金堂知道她们姊妹没有一天去作女先生,但怎么能够明说,不好答话,只得僵硬地点了一下头。看先生收拾行囊,知道又找昔日的主顾坐馆去了。玉贤晚间牧牛归来,金堂让把马匹好生喂养,明日好赶到松桂街上售卖。
收到父亲邮来的钱和信,灵儿失声痛哭。父亲在信上说母亲身体大不如前,自己又没有什么其他谋生手段。只得重操旧业,跟老东家签了三年合约,预支了三年的薪水,连同家里历年累下来的积蓄一并寄给你。家里头的钱全部在你手里你好作打算,自己三年内不可能有半个子的进项,别指望再给你帮衬,让遇到中意的好人家就把自己嫁了。颖儿看完信,陪着大哭了一场。擦干眼泪,算还了欠下的房租,留下半个月的饭钱,其余的全部交给了组织,缺少经费处于半瘫痪状态的组织才又恢复运转起来。
隔了两天,颖儿也收到金堂寄来的一笔钱,没有写信,父女俩心有灵犀不用明里说,当天就全部交给了组织。晚间时候,杨茂匆匆赶来,追问姊妹俩有没有生活费。颖儿立时杏眼圆睁柳眉倒树,发恨道:“是,爸给了我一笔钱。你是想给我们送饭钱还是要把我们的活命钱拿了去?”杨茂讪着脸陪笑问:“听说你们要去给人家当粗使丫头,可有这回事?”灵儿明确地答道:“有。我们断顿了好几天,房东催租又急,都找好了一个大户人家要去当使女。组织上通知我们护送一批同志到龙潞游击队去,我们只好在这里等待命令。”杨茂忙拿出钱来说:“家里也给我寄钱了,我刚刚回到下关来,这不,马不停蹄就来看你们了?”颖儿冷笑道:“哥你逗我们啊,饿得半死你不来雪中送炭。看我们有吃有喝了,反倒妄献殷勤,你想干什么?”灵儿看兄妹俩不对付,忙拉着杨茂说哥你请我们照张像去吧。
在去往小瘸子的“77相馆”途中,兄妹俩又和好如初。三人感慨小瘸子怎么从东北流亡过来,居然在警察局对面买了点小房子开相馆,别看这个瘸子腿脚瘸得厉害,精明不亚于手艺。
送两姊妹回去的路上,途经杂货铺,杨茂敲开门买了一箱面条半方腊肉,还有鸡蛋半筐干粉皮两把,颖儿眉飞色舞起来,说这才是亲哥的模样。康儿长叹一声:“哥在外面还不是一个钱扳成两半花,好歹比你们强点而已。”
回到住处,颖儿问起康哥找到嫂子了没有?灵儿也说想不到康哥儿竟是大英雄大名人。杨茂说:“机遇和命运确实说不清楚,族中的寿同维芳们要是过了金沙江,跑不回来那肯定是红军战士,南征北战,奔个前程或未可知。你看,康儿一扁担敲来个中校顺带还有个漂亮媳妇,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只可惜俩人失散了,还不知媳妇下落,倒把薪水的大半给了我,他这呀纯粹的就是给国民党干事,给共产党捐钱呐。”接着说镇中跟他们学校的会计员打得火热,差不多谈婚论嫁了。
突然说起任务来,非常慎重地交待这次护送的五人中,有两个指挥员,都是急性子,嫉恶如仇,途中难免会受些委屈。还有就是日军在滇西发动了细菌战,疫情虽未泛起,但切不可掉以轻心。说着给了每人一笔钱,让各拿一点,已免万一失散了,手中没钱那就真的流浪街头,当哥的必定寝食难安。看到有个半开的新滇币,灵儿突地笑出声来,说这个新钱不就是我交给组织的,那天想起许多往事心可酸啦,一头摆弄这个新半开一边忍不住痛哭,上头还有我的泪痕儿。颖儿笑道:“好妹子,这个钱你一定得留住,这个钱见证了你的忠诚与信念,难得啊!”杨茂心头猛地紧了一下,临出门之际,回身说斌儿或走陆路或走海路,绕道香港转往越南缅甸,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倏忽间半月早过,颖儿灵儿又回到大理,把沿途所见疫情写信给父亲。金堂接信正在细看,突然有人哭着跑了进来,那哭声凄厉,吓杀金堂,不觉信落脚底,有道是:福不可邀,祸不可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