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的剑是很普通的剑,城南刘家铁匠铺子花上二两银子就能来一把,若能多花一两,还能雕上霸气的花纹。
买回来的剑也没做什么额外处理,仅仅是将血槽磨深了几分。
可就当宋安按住这把普通至极的剑的时候,梁殿的拳头注定再也无法前进丝毫了。
昏暗的夜晚,灰色人影与青色人影之间,凭空生出一道白练。
随后,青色人影疾退,灰色身影携着那道白练紧追。
刹那间,两道身影交错数次。
最终,灰色人影站定,青色人影被抛了出来。
宋家的剑,谈不上最强,但分生死一定是最快的。
梁殿狠狠地撞在了小楼的墙壁上,发出极大的响动。
右手支地,靠着墙壁,皱着眉头的梁殿勉强坐了起来。
他的左手捂着腰腹,殷红的血不断从指缝里冒出。
那是个寸余的口子,看起来不怎么严重,但极深的伤口已经伤及内腑。
小楼里有医士匆匆赶出,替梁殿包扎。
宋安没去阻止,并非因为私情,当他提起剑的时候,不论私情。
钦天监办事,必有后手。
宋安在等后手,这也正是他竭力重伤梁殿的原因,否则纵然是宋家剑道,也难以在几招内重伤同级的对手。
这位在世间同境界少有敌手的中年剑修抬起右手,平端长剑,正对着小楼。
……
朔风又起,卷起碎雪落在沾血的剑身上。
漫天大雪,顷刻便至。
洛阳城的第二场雪,小楼周边笼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之中。
“咚咚咚……”
呼啸的风声中,沉重的脚步声自小楼中响起。
宋安握紧了长剑,盯着在风雪中逐渐变得清晰的身影。
天地皆白的场景之中,混进了一副提矛黑甲。
“孟乙?”
宋安的目光顺着长剑望过去,突然出声问道。
包裹在一副黑色盔甲之中,只露出一张脸的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定,对宋安的提问有些吃惊。
“没想到一批废人,还有人惦记。”
“若是你刚从紫塞归来,我一定掉头就走,但现在,你拦不住我的。”没理会孟乙的自嘲,宋安继续说道。“洛阳城消磨了你的戾气,也消磨了你的本事。”
“若是拼死一试,还是能够拖一拖的。”
“另外,若是我死在这,并非是你杀了我,只不过是因为我想死在这而已。”孟乙补充道,
孟乙右手反握住墨色长矛,黑甲上依次亮起玄妙的纹路。
覆上漆黑的面甲,眉眼冷漠的高大男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散发着可怖气息的战争凶兽。
黑甲、黑面、黑矛……
铁浮屠罪将孟乙,披甲上阵。
……
身披玄墨重甲,手提精炼长矛,虽说还差一匹北境顶尖的甲字军马,但孟乙还是觉得久违的精力充沛着这具日渐衰老的身体。
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双手紧握住黑色长矛,两腿错开,在前的左腿微微曲起,在后的右腿绷得笔直,孟乙摆出了冲锋的姿态。
单人挂甲,便是千军万马高山大河的气势。
“雁门北,何处不埋骨。”
纵然离开行伍多年,这位戴罪旅帅却始终保持着铁浮屠的战斗习惯。
大喝一声,玄墨重甲开始冲锋。
宋安右手持剑,朔风中灰褐色的长袍高高扬起,朝孟乙缓缓走去。
两人离得不远。
一步一步踏雪而行的灰袍宋安,大步流星气吞山河的黑甲孟乙,狠狠碰撞在一起。
孟乙的矛自下向上直奔宋安的胸膛,宋安的剑由侧面刺向孟乙的腰腹。
宋安侧身,孟乙纹丝不动。
侧身避让的宋安躲过了孟乙的矛刺,但孟乙长矛落空之后,紧跟着一招横划。
宋安没躲过横划的长矛,胸口自右往左,留下了数寸的伤口,血肉模糊。
孟乙就没准备避让,宋安的剑落在他的左腹。
剑锋触及孟乙的那一霎,漆黑如墨的黑甲上亮起玄妙的花纹,竟然挡住了长剑片刻,但很快,黑甲散发出的白芒黯淡下去。
旅帅级别的玄墨重甲,已经能抵挡一次普通达意境修士竭力攻击,在宋安的剑下,竟如此不堪一击。
长剑破开盔甲,入腹一寸,但肆意纵横的剑气早就在五脏六腑留下难以治愈的重伤。
再给宋安一息,他就能把面前的凶兽解体。
但他没有一息了,孟乙握着长矛的手很稳。
这个自称铁浮屠罪将的中年男子只想剖开敌人的胸膛,却丝毫没有阻拦那柄正在把自己拦腰截断的长剑的意思。
宋安说得很对,远离行伍的日子里,他的修为退步的不是一丁半点,但总有些东西没怎么变,比如悍不畏死的战意。
现在的宋安其实也不怎么在乎生死了,但他却不能就此死去。
所以受不了“以命换命”打法的宋安步伐变化,朝着侧边退去,乘势追击的孟乙又用长矛把宋安胸膛上的伤口加深了几分。
可孟乙左腹的伤口终究是干扰了他的状态,没能把宋安留住。
黑甲灰袍,遥遥对峙,
宋安依旧右手持剑,站的笔直。
纯白的雪落在他胸口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很快便浸润为暗红色,最后又融化在温润的血中。
孟乙单膝跪地,左手捂着腹部的剑伤,右手持矛,矛锋斜朝上,正对着宋安。
黑色面甲里露出一双眼睛,半是冷漠,半是癫狂。
“啊~”
片刻之后,单膝跪地的黑甲旅帅双手持枪,大喝一声,就在翻飞的雪花中开启了第二次冲锋。
盯着越来越近的气势滔天的孟乙,宋安眼神凝重。
终究是低估了……
“叮……”
“叮……”
“叮……”
灰袍中年人闭上眼,右手食指轻轻在这柄普通长剑上敲击。
一股决然的气息自长剑上散发出来,周边纷飞的雪花再无法靠近灰衣中年人一丈之内。
“咚咚咚……”
朔风中,孟乙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宛若死神索命的号角。
当黑甲死神到达宋安三丈之内的时候,灰袍中年人睁眼便是一剑。
自下而上的一剑划破雪花,分割夜幕,长剑为准,连呜呜咽咽的北风也不敢过界。
转眼间,凛然的一剑便来到了孟乙身前。
墨黑的盔甲光芒大作,却又转眼崩碎,化为细碎的甲片四散空中。
崩碎的黑甲向四周溅散,孟乙便持矛从溅散的甲片中杀将出来。
一剑之威还未结束,孟乙内里穿的素色劲服上瞬间出现数不清的切口。
鲜血潺潺,染红了白色的衣裳。
伤口也出现在孟乙那张冷漠、暴虐的脸上,鲜血顺着额头留下,黏住了眉毛,糊住了眼鼻。
重伤孟乙的一剑最后落在他身后的小楼上。
自下而上的剑气轰然而至,木屑横飞,年久失修的小楼以大门为轴,近乎分作两半。
小楼摇摇晃晃,几欲塌陷。
或是钦天监提前布下过阵法的缘故,这座被一剑两半的小楼竟然撑住了。
被余威波及小楼摇摇欲坠,正面迎下一剑的孟乙情况只坏不好。
浑身上下大小伤口不下五十处,其中不乏伤及内腑、经脉的重伤,这种情况下,不等宋安出手,怕是半刻之内他面前的血人就会自己倒下。
可孟乙显然没有倒下的自觉,铁浮屠向来只会死在冲锋的路上,而不会耻辱地自己倒下。
风依旧在吹,雪依旧在下,血依旧在流。
透过被血浸透模糊的视线,穿过朔风中翻飞的雪,孟乙重新锁定了两丈外的敌人。
铁浮屠旅帅轻轻吸了一口气,很长的一口气。
吸气的时候,孟乙仿佛又身处雁门关外。
他看见了狭长森寒的陌刀,看见了高大的紫色城墙,看见了凛然威武的黑甲重骑兵。
周边极静,风雪声不再。
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突然,他听到了许多呼吸声。
气息绵长的,那是久经磨练的老兵,气息急促的,那就是新选进铁浮屠的,怎么还有些响动这么大的?
哦,那是战马,咱们的好兄弟,甲字级别的头等战马,王爷都骑不上。
真好啊。
那是。
我还算铁浮屠吗?
怕死的不算。
……
吸完一口气,中年人抹了把脸,清理掉糊上的鲜血,露出的一双眼睛里战意滔天。
罪将孟乙,归队铁浮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