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突然出现,就连儒生也倍感意外,愣了半晌,待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着少女摔下了悬崖。
儒生拖着长剑疾步追了上去,心想这一口恶气未消,绝不能让那少女这么轻易死了。然而刚追到一半,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凌风而立,抬头望向山顶的方向,眼中闪出一丝异样的光芒。
有几股强大的真气波动,似乎发现了这边的斗法,正从山上下来,越来越近。
儒生咬了咬牙,不甘心的啐了一口,身子一抖擞,浑身金光瞬间内敛,舞剑女子金身回到折扇之中,自己则恢复了最初的书生模样,只不过脸色苍白得如一片白纸,没有丝毫血色。
本来为了不惊动山上留守的势力,与少女对战之时,儒生一直在刻意压制自己的境界,没想到少女的阵法造诣,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不得已才使出了“天外飞仙”,那已经是他最后的底牌了。一时间,灵力损耗过大,乃至有些脱力。
儒生思虑半晌,终于决定还是先下山躲避几天再做考虑。那少女一看就知道是有备而来,既然在此设伏,说明是已经知晓自己混迹在修真正派的盟军之中,驻扎在苍剑宗大本营,此处正是返回大本营的必经之路。身为隐门之人,向来身份隐秘,绝不可能是有仇敌截杀,如今看来,只怕还是因为身上那块地图的缘故。既然行踪暴露,再回苍剑宗,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儒生连忙寻了一处隐秘之地,再次换上了一身夜行衣,脚尖一点,身形如鬼魅般消失在了浓密的山林之中,一路向山下逃遁而去。
儒生前脚刚走,那个中年女子从密林之中蓦然跃出,落在方才少女布阵的位置,只见目之所及,尽是满目疮痍的场面,哪里还有少女的身影,登时一脸错愕,心急如焚,呢喃道:“怎么这么快就交上手了?”
中年女子慌忙从腰间的香囊中捻出一把细粉,抛洒在半空。那细粉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在风中悬而不散,起初不断变换着形状,转瞬间却加快速度,向悬崖的方向迎风飘去。
中年女子见状,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不敢有任何犹豫,脚尖一点,掠到悬崖边上,纵身一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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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竹镇,张家大宅。
张全富这一个月来分身乏术,直至今日,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自从盟军在莽荒大泽中清理出了一个安全据点,大部分正派力量,都在陆陆续续往那里调集。四大修真名门的几位巨擘,已经前往据点镇守。留在苍剑宗的,除了数位留守高人,也就是一些负责后勤补给的修士。张全富只需要负责日常供给即可,已经无需太过劳心。
一杯酒下肚,张全富咳了几声,问道:“老胡,这个味怎么不对?”
老扈从躬身提起酒壶在鼻子边上闻了闻,道:“家主,错不了呀,后厨那几个老伙计刚送过来的水井酿。”
张全富又用舌头舔了舔,喳吧喳吧几下,摇了摇头,直接把杯中的酒倒在了地上。
老扈从连忙把酒壶端走,然后笑道:“家主,咱家酒窖里又不缺好酒,何必喝这下人的酒水。后厨那帮家伙,越来越不像话了,知道老爷喜欢喝这后院深井水酿的酒,三天两头跑那里取水,现在那深井都不怎么出水了。而且,老爷喜欢喝的酒,他们却常常施舍给门口的乞丐。老爷您评评理,有听过给乞丐施舍酒水的吗?真是太无法无天了。”
张全富今日心情不错,倒是懒得计较,抓起一个大肘子,边啃边说道:“罢了罢了,上次尝着还不错,现在这个味不咋地,给我换上等的女儿红过来。对了,让你办的事怎样了?”
老扈从端过来一瓶女儿红,给张全富满满倒上一杯,洋洋自得道:“家主放心,老奴已经物色到了一个不错的家族供奉,虽是山泽野修,但修为已达到四境炼魂,老奴托人鉴定过了,错不了。这山泽野修不比大宗门,没有底蕴耗不起天材地宝,能找到家主您这样的金主,是他的福分。晚些时候,那位仙师就会过来,您到时再见上一面。”
张全富点了点头,老扈从跟了他几十年,办事还是十分稳妥的。
自从上次元旌长老许诺要给张家三个内门子弟的名额后,想结交张家的山泽野修几乎要踏破了门庭。张全富深知这样的家业,没有山上人的庇佑,难以长久,因此萌生了招募家族供奉的念头,一来可以开设学堂从小教授族中年轻一辈学习一些粗浅道法,二来也能在张家危急之时出手相助。
杯酒下肚,张全富心中生出无尽的豪迈感。纵横商海这么多年,即便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然而与山上的修真界相比,终究是低人一等。如今不同了,三个太清殿内门弟子的名额已经落袋为安,张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如若能够接掌苍剑宗,以后张家就是妥妥的山上豪门了。
张全富正一脸陶醉,忽又想到了什么,蓦地黯然神伤起来,叹气道:“老胡呀,你回头带这个新供奉去一些场合,看能不能为我张家物色一个资质不错的青年才俊。到时,我打算把他收为义子,再从族中别脉挑两个有潜力的好苗子,一起去太清殿。”
老扈从闻言,讶异道:“家主,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让二少爷去太清殿,还要拱手把名额让给一个外人?”
张全富叹道:“老胡呀,苍剑宗一事后,我张家能拎得出来的年轻人,能有几个,你心里还没数吗?嘉儿什么资质,你我都清楚,像太清殿这样的天下第一名门,他要是去了,有什么事,我一个山下人,有什么能力护他周全?人微言轻呀。正好我在蓬岛那边有些门路,那里远离大陆,相对安全一些,我打算安排他去那边历练。但太清殿这边的机会,也不能放过,实在是我张家仅剩的这些年轻人资质太过平庸,难以出头,找一个资质不错的人,收为义子,只要品行信得过,以后出人头地了,我张家也能跟着沾光不是。再不济,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张家也不见得有什么损失。”
老扈从顿时明白了张全富的担忧。自从二公子出生以来,张家家主一脉,就再无添丁,哪怕家主有十几房姨太,这么多年来,肚子没一个有动静的,只怕,还是家主自身的问题。经过大公子一事,家主对家族事务,较之以前谨慎了不少。如此这般,也不失为万全之策。
想到此处,老扈从对张全富又不禁敬佩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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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处僻静院落的宅子里,少女缓缓睁开眼睛,一道五彩斑斓的光斑从屋顶几片彩色的透明瓦片中投射下来,只感觉有些刺眼。少女强忍着脑袋的疼痛,左右顾盼了一下,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悬浮在一个散发着绿色幽光的法阵之中,这才深深松了一口气。
少女心念微动,身体微微立起,脚尖落在地上,驾轻就熟的取过一条锦缎丝巾,包住裸露的肌肤,缓缓走到屋中一个铜镜前。
镜中之人,柳眉如烟,粉腮红润,尤其是那樱桃小嘴,楚楚可怜。少女抬起双手,拂过脸颊,光滑细腻;查看了身上各处,肤白胜雪,没有一丝伤痕,这才眉宇舒展了些,恢复了盈盈笑脸。
只听到莺莺燕燕之声从屋外悠悠传来,少女推开门扉,但见庭院之中,围着一群衣着靓丽、姿容出尘的貌美女子,一见到少女,乌泱泱就围了过来,个个眉开眼笑,嘘寒问暖。
“咳咳——”几声轻咳悠悠传来,众女顿时鸦雀无声,缩到两侧。从众女中,走出来一个穿着华丽,涂脂抹粉的老妇,一脸肃然,目光凌厉。
少女顺着老妇身后望去,只见姑姑跪在庭院中央,一脸惊恐,双眼殷切的看着她。
少女连忙躲过姑姑的目光,回看着老妇,娇滴滴道:“奶奶——”
老妇“哼”了一声,瞪眼道:“糊涂,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隐门的人,是你自己能对付的了的吗?”说着,指向一脸无辜跪在庭中的姑姑,“就算加上麻姑,也不一定够看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这个半身入土的人怎么办?”
少女吐了吐舌头,连忙上前扯了扯老妇的衣角,道:“奶奶,柠儿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老妇愤然道:“你还敢有下一次,举族大业,筹备了这么长时间,差点被你的鲁莽毁于一旦。幸好那隐门的人没敢上山,又灰溜溜返回了苍竹镇,行踪尚在我们掌握之中,否则以后你想找到他都难,别说找到那块地图了。”
老妇虽然语气很重,其实哪里舍得责备自己的孙女,一见到少女撅着小嘴两眼含泪,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登时叹了口气,神色舒缓了些,又从上到下端视了一眼少女这一身打扮,故作苛责道:“老大不小了,即便在自己的庭院里,也要梳妆打扮一下,这么大摇大摆就出来了,成何体统。”
少女岂不知奶奶的死穴,嘟了嘟嘴,破涕为笑道:“柠儿知道了,这就去梳妆打扮!”少女说完,前脚刚踏进屋里,又回头瞅了一眼跪在庭院中的麻姑,“奶奶,你让姑姑进来,我有事问她。”
老妇无奈,对麻姑招手示意了一下,然后又转身对众女喝道:“都站这干嘛?怎么,今天都不用接客的吗?”
众女立刻噤声,个个低着头,蹑手蹑脚的各自散开了去。
少女所住的这处宅子,四周溪流环绕,小桥流水,桥与桥之间,又相连着更多的别院,大有富庶水乡的别致景象,谁能想到,这里是脂粉街万花楼的内院,目之所及,不过是冰山一角。要论万花楼的占地规模,在苍竹镇并不亚于张家大宅。
那老妇人,是万花楼赫赫有名的老鸨花大姐,曾经的圣手双骄之一。
而那少女,正是本次的苍竹镇花魁大赛的花魁——璎柠。
从门缝中看到花大姐走后,璎柠才连忙拉过麻姑,询问了苍莽山上的始末,才得知,麻姑当时是上山寻那采药人去了,但那采药人在山上如猿猴一般,行踪捉摸不定,身上又没有丝毫灵力波动,一时难以锁定。寻了好一会儿,一无所获,又担心璎柠的安危,便原路折返回来。
没想到回到原处,璎柠已然不见踪影。后来抛洒了相思粉,才在悬崖下方十丈的地方,一处凸出的平台上,发现了璎柠。当时璎柠身上有多处剑痕,好在只是皮肉之伤,只不过因为内耗过大,已经不省人事。麻姑顾不得其他,赶紧将璎柠带回万花楼,以还魂阵疗伤。
麻姑从腰间取出一个蓝色香囊递给璎柠,一脸惊奇的问道:“小姐,这相思粉是什么来路,怎么这么神奇,竟然能够追寻你的气息。”
璎柠接过香囊,小心谨慎的放在一个精致的螺钿木盒之中,缓缓道:“这相思粉是我璎族圣女才能使用的秘宝,看似香粉,其实是蛊虫。我身上带的粉色香囊是雌蛊,有奇香,所以我一般拿来当香囊使用,而这个蓝色香囊中的是雄蛊,并没有味道。这雌雄双蛊呀,只要从香囊中任意取出一小撮,就会像恋人一样去寻找对方,疯狂至极呢。这次要不是我偷偷带雌蛊出来给你,只怕死在哪里都不知道。不过你可不能让奶奶知道我动了这蓝色香囊,奶奶跟我说过,这个香囊是我未来成婚之时,戴在我夫君身上的。”
麻姑看着璎柠一副两腮樱红,少女怀春的模样,不禁掩嘴而笑,道:“知道了小姐,又想你的常旭哥哥了吧。不过你可以不要在老祖面前提起那小子,你也知道,老祖向来不喜欢你和那小子来往,如今天下以道统为首,你那常旭哥哥的修习太过偏门,老祖一直很不待见。”
璎柠登时泄了气一般,嘟着小嘴,无精打采,麻姑说的她又何尝不知。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姑姑,你当时回来找我,可有看到是谁救了我。要不是那人,我估计已经丧命在剑雨之下了。”
麻姑仔细回想了一下,道:“我在悬崖下寻你的时候,确实看到一个身影在你身边,可能是听到我呼喊你的声音,当下就窜进了旁边的密林之中,消失不见了。我当时着急你的安危,所以没有跟上去。不过,我在你身边,发现了好大一滩血迹,想来估计是那人为了救你,受了很重的伤。”
璎柠“啊”了一声,连忙问道:“那你可看清模样?”
麻姑一脸迟疑,思虑半晌,终于缓缓开口:“小姐,如果我没眼花的话,看那身形,似乎和那采药人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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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街路口,尹峰一脸惨白,毫无血色,跌跌撞撞的扶墙走了进来,身上披着一张破布,已经被鲜血染红,就连身后,也留下了一路血渍。
直到走到侏儒江河所在的府邸门口时,尹峰终于失去了神志,重重摔倒在了地上,破布一摊开,身上布满了深深的血窟窿,有几处已经白骨裸露,伤得不轻。也不知道尹峰是如何强忍着剧痛回到这里。
老乞丐、小老儿、侏儒江河几乎同一时间出现在尹峰的身边。
老乞丐手指探在尹峰的眉心,尹峰前几个时辰在山上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老乞丐嘴角一挑,咧嘴笑道:“臭小子,艳福不浅。死不了,小老儿,交给你了。”
说完大摇大摆的走回山神庙,趟在地上晒太阳去了。
侏儒江河没好气道:“尹小子怎么就摊上你这个没人性的师傅。”
老乞丐的声音从山神庙悠悠传来:“我又不是人,哪里来的人性。”
下一秒,已经是一阵呼噜声传来,声音响彻整条香火街。
小老儿没有言语,不慌不忙,指尖一勾,尹峰的身体立刻悬浮起来,跟在小老儿的身后,血液滴答滴答洒了一路。
来到老榕树下,小老儿一个虚按的手势,尹峰的身体便缓缓落在石板上。只见小老儿对着老榕树轻弹几下手指,几片新叶应声缓缓飘落,在尹峰身边围成一个圆,顿时一道绿色幽光缓缓亮起,把尹峰的身体笼罩在其中。没想到小老儿轻描淡写几个动作,一个阵法已经豁然成形。
阵法之中,绿色幽光一触及尹峰身上的伤口,迅速止住了血,皮开肉绽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缓缓愈合。没过多久,尹峰身上,已经没有了一丝伤痕,只在衣服上留下布满血迹的破洞。
侏儒江河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
当尹峰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小老儿慈祥的面孔,眼中散发出异样的光芒,嘴唇微动,许久才把憋在心里的话问出了口:“二师傅,你们都是山上的老神仙,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