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钟声悠悠扬扬地响起来,秋珊起身过来拍醒鹿鸣“起床!该去上早课啦!”
鹿鸣紧张地坐起来,听见红雅院渐起一阵匆忙之声,便赶紧和秋雅一起洗漱完毕、换上生员装,去往“文翰楼”。
文翰阁是众学员受课的地方,是一座庑殿顶式木式楼阁,庄严气派,斗拱飞檐,甚为精致。屋脊上立九枚鸱吻,神采奕奕,意气焕发。
鹿鸣顺着秋珊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去吧,新生员第一天都到那间“礼乐堂”去举行仪典,赶紧进去吧。我要上早课去了。晚上见。”
鹿鸣道别秋珊,将身来到礼乐堂,这是一间甚为宽敞的厅堂,厅堂里已经有很多生员,大都三三两两说话,眼睛里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好奇。
鹿鸣走进去,站在人群中,对见面的新生员善意地笑笑,似乎没有想要加入讨论的意思。
她忽而一眼瞥见嘉鱼被几个女孩子围在一起,高声谈笑,子衿则虽置身热闹,却显得十分安静宁谧。便嘴角一笑,并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意思,转而走向人少的地方。
鹿鸣转眼看见厅堂正前方一张巨大的素色屏风,上书“礼乐雅正”四个字,心下里正想着些什么,忽然感到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赶紧回头,“鹿鸣,又见面啦!”熟悉的面孔映入脸庞,那是满脸堆笑的嘉鱼,旁边是子衿,脸上一抹微笑一瞬即过。
鹿鸣不想让别人看出她跟这二位贵公子认识,迟疑了一下,便缓缓回道:“……好”。
嘉鱼皱着眉头道:“小鹿子,你不认识我了?干嘛这么生分,你忘记……”
鹿鸣不知如何回答,满脸的歉意,只好欠欠身子,赶紧转身走到另一边。
她却在嘈杂的人群中听见嘉鱼埋怨道,“真搞不懂她为什么这么生分,没看见我们这么受女孩子欢迎吗?”
她在心里想着“世家贵公子那里晓得平民孩子的心思,他们把自己乐趣建立在别人身上,这种士族贵胄和平民子弟的身份悬殊又岂是单单的熟悉就可以化解的。”
这时候,一位四十左右,国字脸中等身材的男子慢慢踱步走到礼堂最前面,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倒是扫视着稚气未脱的九州翘楚。
新生员们大都书生意气、眉飞色舞,这男子不由地点头,脸上表情渐渐地严肃。
场内开始安静下来,目光通通聚集到这位男子身上。
“典仪开始!”前面的这位男子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屋子。这大概是司典仪了。
堂内一阵窸窸窣窣地整理服装帽冠之后,便是雅雀无声。
这时候台上上来4名衣冠隆重的执礼教官,先是对着司典仪身后的那面上书“礼乐雅正”的巨大屏风行礼,便缓缓上前往两边推移开去。
露出来的场景却惊讶了在场的每一位生员。
正当中是一张素娟画像,旁两幅对联曰:雅言不在诗文外,琴得尽超丝竹间;事到盛时须谨慎,境当逆处要从容。
若说这正中肃穆朴简,那旁边则是叹为观止。
只见两侧按照礼仪规制整齐陈放磬、编钟、镈等乐器和尊等礼器,熠熠生辉。
台下生员中立即起了一阵小小骚动,很多新生员都是学富五车、见识阔远,甚有很多擅长音律、常常浸在箫笛瑟琴埙笙鼓等的乐器里面,但见到此等乐器,顿时有一种小巫见大巫之感。
只有嘉鱼小声凑在子衿身边,乐呵呵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常规祭礼上的礼乐器。以礼治国、以礼治学,到真的在这里显露无疑!”子衿微微点头,约莫已经知道有哪些乐器了。
“行礼!”司典仪又是一阵悠长肃穆的声音,然后行了一个大礼。
这真的是一个师学大礼,只见他缓缓双膝曲地,双手交叉叠在额头上,上半身随着额头触地,双手又缓缓分开,庞宽袖如张开的羽翼妥帖地附在地上,附在地上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小小地停顿了一下,继而才起身。
生员统统照着司典仪的样子,做了一遍大礼,但是人群中有掩饰不住的笑声。
司典仪微微有些怒意地转身,向那些偷笑的生员投去极为严厉的眼神,人群顿时安静下去。
嘉鱼悄悄地问子衿,“那素娟上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老头,白须长发、双手作揖,甚是飘逸,却又不似方外之人。”
子衿俯首,“大概就是沧浪先师,这刚刚的一拜就是‘拜先师,感念他创学之恩。”
“哦,原来如此!”子衿附近的几个生员貌似也听见了,小小的一声回应。
当然鹿鸣也是听见了。她只是顺着这个名字,忽然间想到了去松窗老师那里看见的那副画,原来那也是沧浪先圣。想着那画和这幅画上的人俊采神逸,一时间心下无限佩服崇敬。
“奏礼乐!”司典仪的声音又响起来,打断了鹿鸣的思绪。
只听见乐音起,乐律浑厚舒逸,渐渐地挥声入胸腔,激昂励动、感慨万千。如越千山万重,如临江河湖海,如登九霄万里,稳重大气,一片恢弘万象。总之是他们之前不曾听过的别有一番新滋味的曲子。
大概是因为鹿鸣刚刚想到先圣的事情,总觉得这曲子在这时出现有说不出的意味,但是观看四周的生员,皆是一副激昂情绪,也只好默默地端站着。
然而那边的嘉鱼却大声叫了出来。
“啊,不对,不对,!”嘉鱼。
这一声大叫,却将曲乐和生员的感动情绪齐齐截断,大家的目光一起向他扫来,怨恨他打断了这么好听的曲子。
此时台上的司典仪也正愤怒地看向他。
看到这样讶异的人群反应,嘉鱼故作一脸抱歉状,双手抱拳道,“各位抱歉,抱歉。这曲子太好听了,压抑不住激动,一下子叫出来了!继续,继续!”
大家一听是这样,便回头继续欣赏曲子。没想到,不一会儿,又听见那个熟悉而调皮的声音又一声尖叫。
这时候,人群愤怒的眼神齐刷刷地射过来,当然个别的眼神只是有些诧异地看过来。
此时台上的司典仪已经鼓起了腮帮子,“台下何等小儿,如此嬉闹。”
有些好事儿的年轻小伙儿赶紧起哄,“轰出去,轰出去。
司典仪气势威严,长袖一拂,厉声严词道:“我大笙朝以礼治国,沧浪学院以礼治学,各位均是九州奇才,敏慧好学,国之栋梁,而此刻奏礼乐、恭先师等庄严时刻,此等小辈却心不诚兮喧闹嬉戏,成何体统!”
忽然想到来这里的生员既然是九州翘楚,家室权威,并不好历言相训,又渐渐地收了几分怒气。
人群立马安静下来,好像台上这位稍显迂儒的司典仪说的有几分道理,都面面相觑,继而安分下来。
嘉鱼见人群安静下来,反而不慌不忙的高声说道:“司典仪教员,方才学生呢也并非故意喧闹,只是因为太诚心了,所以才叫出来。”
然后嬉皮笑脸地东看看西望望,无意间瞥见依旧低着头沉思的鹿鸣,莫名想起相遇那日“云川酒楼”并不是这般冷淡,心下里有些疑惑怅然,见她正要抬眼,赶紧回头。
司典仪见他这幅漫不经心嬉皮笑脸的样子,顿时气蹿上脑门,“你再要胡说,休怪我不客气……执礼教官,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请出去!”
听见司典仪怒火中烧,子衿赶紧拉住正要张牙舞爪的嘉鱼,大致知道嘉鱼为什么要笑,抬头朗声说道,“教员休恼,按礼您应该听他解释才是。”声音冷峻严厉,有不容侵犯之意。
司典仪透过人群,看到了说话人一张有些瘦削的脸,最让他震惊的确实那双寒潭般没有生气的无神眼眸。沧浪学院并不以貌取人,往年都招收各种学生,此类学生不仅日常生活可照常进行,甚至都有过人之处。但眼前的这个无神眼眸确是第一次瞧见。
生员中有人反应过来,大叫到:“听解释,听解释。”
嘉鱼见状,立马笑道:“对嘛对嘛,听我解释,说好的‘以礼治学’是要践行的啊!”
司典仪拂袖让执礼教官退下,双指并拢指着嘉鱼到“且听你说,再论是否有礼!”说完,双手反背到后面,下巴微翘,斜眼看他。
嘉鱼跳上台理了理衣服,清了清嗓子,下面一阵发笑,他看见鹿鸣脸上也轻微而快速地漾过一丝微笑,心下里开心,便来了勇气,双手作揖道:“承蒙司典仪和各位宽宥与抬爱,不计我窃笑无礼。话说呢,我为甚笑!”
双手捂住快要笑出来的牙齿,偷瞄了司典仪一眼,继续说道“大家伙想想,奏礼乐之前,我们在拜先师,沧浪先师,高山仰止、光风霁月、飘逸出尘、勤心入世,何等疏阔神采,他受中州尊王御封为大世贤德圣智大师,生前最为推崇清心雅曲,却不曾想刚刚的曲子竟是王家祭祀天地之曲,甚是缪哉,想他老人家在世,估计得气坏不可!”
台下有些识的音律的人纷纷认同这一观点,同时也点破了鹿鸣心里刚刚的疑惑,不由地向台上这位有些聒噪的公子投去赞许的眼光。
司典仪缓缓回过头,“沧浪先师命本本司典仪四十余年,礼乐之礼已烂熟于心,曲子规制更是从未出错,你说这曲子是王家祭天地之气曲,王家之曲何其尊贵,岂是我沧浪书院可以私自普奏的。你这……”
沧浪学院历年也有王宫贵族,听过祭祀曲的生员倒也是可能的,如果他真的听过,那应该是不一般的贵族子弟,继而改口道:“……明明是一派胡言,除非拿出证据!”
嘉鱼是王宫的八王子,笙朝尤其重视“以礼治国”,每年新正伊始,王家祭祀天地,所有王朝子孙皆参与祭礼,嘉鱼和子衿作为王子也不可避免地出席,因此这些曲子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在熟悉不过。
嘉鱼便朗声说道“王家祭天地之曲,我当然……”
忽然间想到和子衿出王宫时,太师傅对二人的叮嘱“信王、羿王二位王子远离王宫,经常在外沙场,朝中人也很少知道,王上这次派遣二位王子去沧浪书院明是潜学,实则搜集钱塘民情、历练世故、回归朝堂,请千万体悟王上的用心,更要切记不要显露自己王家身份。”
思绪到此处,赶紧截住话题,“……当然没听过……”
儒雅的司典仪鼻头稍动,“既然没听过,简直是戏耍众人,那就莫怪本司仪不客气了,把他给请出去!”
这回的司典仪是真的生气了,让一个新生员当众质疑用了王家之曲,岂有此理!
嘉鱼略略有些慌了,大叫“我真的没说错!我真的没说错……”
鹿鸣也有些慌乱了,虽然说自己确实感觉异常,但又没有十分之把握,所以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