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未央城以西一百余里,乡间,此时太阳偏西,几间茅草房前的大树底下,一名十四岁左右的少年坐在荫凉之处,边乘着凉风边朗朗吟颂经书,读到妙处还不时摇头晃脑,怡然自得。
“鸣儿,鸣儿……,”
正得意间,只听得屋内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呼唤,声音苍老滞涩,似乎有些气力不足。
“奶奶,我在读书呢!”
少年应声道,人却未动,依然坐在树下捧着书本朗朗吟诵。
“乖儿啊,你快过来,帮奶奶做点事,咳……咳咳……”
老人不住的催促,边说边咳的厉害。
“来了,来了。”
少年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飞快的收起书本,三两步蹦进了屋内。
只见堂屋里头,一名满头白发的老人躺坐在木椅上,手里拿拄着根竹棍,脚跟前放了一堆草纸和几张白纸。
老人有气无力的用竹棍指了指那堆草纸,气喘吁吁的望着少年:
“儿啊!你把钱印子拿过来,咳……帮奶奶把这些冥钱打了,包……包好烧给你那没良心的爹……咳咳……”
老人边说边咳,似乎咳的气血有些不顺,干枯的脸颊微微泛红。说到伤心之处,昏花的老眼噙着泪水。
少年应了一声,转身去内屋寻了几件事物出来,往地上一放。
一把半尺来长的铁钎,一把锈巴巴的锤子和一块尺来长的木板。又去灶房盛了半碗清油,也放在地上。
准备停当,少年勒起裤腰往下一蹲,从那堆草纸中取出一叠铺在木板上面,左手拿起铁钎在碗里蘸上一点清油,牢牢的将纤口按在草纸左上角,右手扬起锤子使劲往钎柄上敲了下去。
“铛“的一声响。
手起锤落,木板上那叠草纸被铁钎洞穿,印出一个铜钱的形状。
原来,那铁钎的头部是一个镂空的铜钱模子,是民间用来自制冥钱祭祀亲人的道具。
每逢七月十五,家家户户都要制作一些冥线烧给去世的亲人和先祖,以祭祀在天之灵,祈求保佑后世子孙平安。
钱印子打出了排头,跟着就如写字般,一行一行,在草纸上一个个敲打出来,直到把整张草纸打满铜钱印子,就再换一叠,继续铛铛铛的敲打。
少年年纪虽小,打起这铜钱纸却是轻车熟路,毫不费劲,这可是他能拿得动锤子以来,奶奶年年要吩咐他干的活。
约莫半个时辰,地上的草纸一半已变成了斑驳的铜钱纸。
老人念叨:
“累不累啊,儿啊,累就歇会儿再打,莫弄伤了手。”
少年默不出声,继续使力的敲打着,老人又慢慢吞吞的念叨。
“都怪你没良心的爹啊……死的早,把我这根老骨头留在世上,造孽哟……儿啊!我就是担心你将来苦哦,要受苦哦……”
“你爹啊……是个好人哦,在世救了多少条命……这十里八乡谁不念他的好哦……咳咳……好人不长命……好人不长命啊!”
“老天怎么不收我走……咳咳咳……”
“我的儿!你命苦啊……儿啊……你自小聪明,自学成材……将来继承你爹的遗志,你要有出息哦……”
老人不停的边念边泣,越说越伤心,衰弱的身躯不时捶手顿足起来,引的气血不畅,咳个不休。
见奶奶伤心痛苦,少年默不出声,只顾打自己的铜钱纸,眼里憋着的泪水,随着手上锤子起落,断线珠似的抖落在草纸上,印出一串串斑驳水印。他只是斜侧着身子,生怕老人看见这一幕。
这少年名叫洛一鸣,父亲原是远近闻名的郎中,在他还未出生之时就已去世,母亲早年改嫁,爷爷前些年也病逝。
就是这个八十岁的奶奶驼背哈腰把他带大,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好不容易熬到今天。
老人晚年丧子,忧结在心,身体已是一天不如一天,每每想到自己时日无多,老人总是悲切万分。
心中如何也放不下孙儿孤苦伶仃,一人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受人欺凌。因而无事之时老人总是长吁短叹、念叨不已。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地上的草纸都被打成了铜钱纸,小家伙揉了揉眼睛,顺便把泪痕擦了干净,装着没事样的伸了伸腰腿。
老人又在反复念叨让他歇口气,他也不理会,拿起白纸把打好的铜钱纸一扎扎包起来,码成一摞,不一会儿就麻利地收拾了个干净。
老人见纸都包好,又使尽浑身气力念叨:
“鸣儿啊……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了……你把这五包写给你短……短命的爹,这三包写给你懒死的爷爷,烧纸不要成双哦。”
“还有一包……你把这张黄符贴上,写给‘化财童子'……化财童子不烧钱,只怕这些钱就落不到你爹和你爷爷手里哦……”
鸣儿按照老人的说法提笔写了起来,边写边在心里嘀咕:
“未必做鬼也有阳世间的这些名堂……”
虽然神鬼之事他也常常从书中读到,但他却是从未见过,也是从来不信,只是老人一直念念叨叨也就由着她,不做声便是了。
穷人孩子早当家,悲惨的身世让小一鸣早早就懂事,打记事起就帮着奶奶捡柴种菜,烧茶煮饭,闲余之时跟着村里的洪老头习文识字。
好在父亲虽然不在,却留下了不少书籍经典,每日除了帮奶奶做些家务和跟洪老头请教功课外,就是终日泡在书里面,不论是人伦纲常、天文术算,还是医理道经、神怪奇谈,都无所顾忌,常常读得废寝忘食,如痴如醉。
尤其是医理,父亲留下的书籍中大多是此类经典,从辨草识药、望闻问切,到阴阳辩证、经穴针灸无所不包,八九岁起他就能对这些枯燥晦涩的典集看的个三五分,非但不觉烦闷,还常常自得其乐。
只是时常学有所得却苦于没有施治对象,有许多道理无法得到印证,不免觉得遗憾,于是他又按图索骥,在自己身上扎针下药,经常弄得皮青肉肿,好在奶奶老眼昏花也看不太见,不致担心受怕。
巧的是,十二岁那年,一日鸣儿来找洪老头请教经文,老头莫明发起失心疯,神智不清,一顿乱打起来把自己家里的锅碗瓢盆都砸了个光,小一鸣也差点被打伤。
小家伙慌乱间灵机一动,飞快的冲回家拿了父亲遗留的那套针灸器具,又喊来几个邻里帮助按住老头手脚,照着医书经穴针灸的要诀,在神庭、心俞、间使等穴粗粗的胡乱下了三针。
不想,一顿胆大妄为竟真把疯老头给制住了,只是一时手生,下针未免重了些,只扎得老头满身是血,硬是三天没起床。
当然这三天小鬼头也是躲着,没敢去找老头请教学问。
自从有了这件事,被那几个亲眼所见的邻里传得神乎其神,使得才不满十二岁的小鬼头俨然成了村里的小神医,三天二头就有人过来找他寻诊问药。
当然这也是村里的郎中不久前莫名其妙失踪了,村民有病没处医,没办法的办法。
不过小家伙也是胆大,什么病都敢下手,人又聪明,结合这几年从经书中所悟之医理,往往一番诊治下来,多少都有见效,甚至也偶有药到病除之佳作。久而久之,小郎中的名头倒是坐实了。
说回那七月十五正是民间中元时节,祭鬼的日子,依奶奶的吩咐,鸣儿在大门外那棵大树旁边摆上些香火酒水,烧起头天包好的铜钱纸,又由着奶奶在那里哭哭念念一番,才收拾了火灰,扶老人进了屋去。
自己回房间东捣西翻,研究了一阵医书,又敲敲打打捣鼓了一包草药,跟奶奶打得声招呼,背着布袋子就出门去了。
出得门来,一边走路一边思索,推敲着今天在书中找到的一个新方子。不知不觉来到村子里头,山边一户人家门外。
见大门未关,鸣儿径直在门口大喊了一声:
“兰凤婶,在家吗?鸣儿来上药了。”
“鸣儿快进屋来,婶婶我起不得床,你赶紧来扶下我……”
此时屋里传出一个娇俏的声音,只听得鸣儿一阵脸红发烫,心儿怦怦跳个不停。
他吱吱唔唔随便应一声,大着胆子走进堂屋,“吱”的一声推开了房门。
一阵胭脂水粉的气息扑面,清香入鼻,鸣儿心脯又是一阵紧跳。屋内一张简朴的木床上,素色帐幔徐徐半掩,一名三十左右的女子身着睡衣斜躺着,一床薄被盖至腹部,双腿裸露在外面。
这女子虽不是十分美丽,却也五官娇好,双眼媚态暗藏。
这兰凤婶是三四年前村里的张木匠从外头带回来的,具体什么跟脚谁也不知。
好事者找张木匠打听,这张木匠也只是呵呵说不出个所以然。刚来那会儿,村里的单身也好,孤寡也好,魂都给牵走了,有家有室的也总是找些由头来门口晃悠。
只是在这村里头,这等姿色过人的娇媚女子,一般是不敢过去搭话的,无非是找张木匠搭几句嘴,借机瞅几眼这绝色的女子,解解眼馋。
不过这女子自进门以来从未见其出过大门,也不与其他村民来往,久而久之这些人心思也就淡了,特别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张木匠和他过继的侄儿都出门了,好久都不见回来,有心思的人也少了些由头。
近些时候不知怎的,这美妇人托人带话来请鸣儿去看病。今天已是第二回来了,鸣儿上次来就有些闹的心神不宁。
今天这情形,更是羞得目不敢视,头不敢抬,想跨门而入又有些不敢,只好定在房门口,举棋不定。
女子见状,咯咯的笑了起来:
“鸣儿长大了,鸣儿懂事了……哈哈哈……”
鸣儿闻言更觉尴尬不已,进又不是,出也不对,只巴不得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才好。
女子犹自咯咯的笑个不停,似乎对鸣儿此时的模样甚是得意:
“鸣儿,你是怕婶婶吗,婶婶又不会吃了你,还不快过来帮婶婶看病啊!”
鸣儿这时已经被女子逗弄的头晕脑胀,面红耳赤,不敢目视前方,搓着挂在肩上的布袋,手足无措地向床边走去。
见鸣儿过来,那女子撩了撩帐幔,轻轻掀开薄被,笑吟吟正欲坐起身来,鸣儿突然从布袋里抓出调好的草药包,慌里慌张往床上一扔,那女子不明就里,只吓的一声尖叫。
鸣儿转身就逃也似的往房外跑,边跑边气喘嘘嘘说道:
“我还有事,婶婶你自己敷,早中晚一日敷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