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峰回路转（1）
皇上颁布的几道诏书，大体上都还得人心。不过，唯独那“信王不得随意与庄太妃相见”的条款，令容珠不解，甚觉可恶。便向张嫣抱怨，说皇上太过无情。张嫣道，“其实，这也是本朝的祖制。为防后宫乱政，皇子出世后，常常带离生母身边，由其他妃嫔代为抚养。待皇子成年后，当与养母分府而居，不得时常见面。不过，皇上万事不上心，肯定记不得这些规矩，大约也是有人给出了主意。”
“一定又是那个……”容珠说到一半，不说下去，只是坐下来生闷气。
张嫣又道，“庄太妃与五皇子相依为命多年，感情甚深。如今，诏书一下，两人都免不了的伤心。不过，话说回来，庄太妃早已不过问宫中事，为何客氏仍旧不肯放过她？”
容珠不解，“听表姐的口气，她们两人似乎曾有过节？”
张嫣点头，道，“是啊。在当今皇上还只是一个皇孙的时候，客氏便陪在他身边，对他倒是体贴备至，关切入微，也代替他受了许多委屈凌辱。只是，客氏为人处事颇有争议。如今的庄太妃当时是中宫太子的东李选侍，因看不惯客氏奸邪的为人，曾屡次以皇长孙业已成年为由，求太子下旨，依照祖制，遣客氏出宫。不料，太子登基一月便仙逝，皇长孙登基，是为当今皇上。皇上对客氏的情意很深，非但没有遣客氏出宫，反而册封其为奉圣夫人，地位堪比太妃。这种待遇，在我朝以来，是绝无仅有的。如今，客氏得势，当然睚眦必报，岂肯放过庄太妃？她素知庄太妃心中所在意的，非名非利，惟五皇子而已。便诱导皇上下达此诏，令其母子隔墙而居，却终日不得相见。这种折磨对庄太妃来说，比死亡各加煎熬。”
容珠的心此刻也仿佛被刀子割裂一般，血珠儿滴落，掷地有声。她可以体会，此刻的由检，会有多么心痛。可是，即使由检站在她面前，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他，只能默默的给他一个理解的眼神，仅此而已。
于是，听说张嫣要去慈庆宫请安，容珠当然请求随之前往。只带上小竹，小荷两个女官，四个人穿过筱园，来到慈庆宫。直接去偏宅禅房。
走进去，却见两个陌生的小太监在猜拳行令，胡吃海喝。见有人进来也不理会，只是喊道，“奉圣夫人说了，任何人也不能让她见！出去吧！出去吧！”说完，便哈哈大笑，举碗干杯，狂饮起来。张嫣咬着嘴唇，别过脸去。小荷会意，走上前，狠狠一拍桌子。那两个太监的酒碗便举在空中，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小荷看。其中一个，竟放下碗，伸手要摸小荷的脸蛋。“啪！”，小荷的手掌落在那太监的脸上，随口喝道，“畜生！不要脸的东西！”那太监回过神儿来，看看来人，吓了一跳，酒也全醒了。忙拉起另一个太监匆匆跪在地上，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娘娘饶了奴婢吧！”
“你们两个就是这样照顾庄太妃的？瞧瞧，在禅房里，喝酒吃肉，猜拳行令，成何体统！”张嫣指着两个人的鼻子训斥。
一个小太监磕了两个响头，道，“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另一个却依旧迷迷糊糊的说，“我俩的任务就是看着她，不让她见五皇子就行了。我俩不负责照顾她，是不是，大哥？”
“岂有此理！”张嫣愤怒的甩甩袖子，便进了禅房。容珠看一眼小荷，小荷点点头，冲地上两太监道，“两个狗奴婢，还不快自己掌嘴！”又对容珠道，“姑娘进去吧，我和小竹在外面守着。”容珠点点头，也进了禅房。
只见张嫣坐在榻上，与庄太妃拉着手，相对垂泪。容珠定睛看太妃，不由得大吃一惊，太妃的头发如同白雪织成的瀑布披散下来，不禁感叹，原来世间所谓‘一夕青丝变白发’的事，果然不假，今日，容珠得见了。那一刻，泪水止不住簌簌落下来。
太妃大约也感到有人来，便将手向前摸索着。容珠惊道，“太妃，您的眼睛怎么了？”张嫣道，“太妃一时急火攻心，眼睛模糊了，没事，过段日子自然会好的。你先过来，让太妃摸摸你。”容珠忙拉住太妃的手，在她膝边坐着。太妃把手放在容珠的脸上，仔细的摸着，不住点头，“嗯，没错，是这丫头。”又哽咽的对旁边的张嫣道，“嫣儿啊，以后这俩孩子可都要你来照顾了。”
张嫣点头，说，“母妃您放心。张嫣向您保证，我但凡在这深宫一日，就会保护五弟安然长大，并为他计议终身。”
“谢谢你。有你这话，我就再没有遗憾了。”
容珠说，“太妃，您一定要好好保重，不可胡思乱想。”
太妃笑道，“傻孩子，怎么说，我也是太妃的名分，这太后的大印还掌在我手中。我还有王承恩那老伙计跑前跑后的伺候我。我死不了。我还要留着这口气，看我的皇儿大婚就国，等着那狐媚婆子失势那天呢。”
听了这话，容珠更加辛酸。张嫣则下定了决心，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把客氏赶出宫去，还后宫一个宁日，圆太妃一个夙愿。
两人又安慰太妃一番，便告辞出来。顺便绕到懋勤殿看看五皇子。王承恩偏巧在那里，守着由检和那两个书童样的内侍，读书识字。见张嫣和容珠，忙过来行礼。张嫣道，“没有外人，都免了。继续念书吧。本宫也听听五弟念些什么书。”
王承恩便搬来两把椅子给张嫣和容珠坐下。小竹小荷就站在她俩身旁。容珠与由检的目光相对，彼此凄楚难掩。由检捧起桌上的宣纸，站起身，道，“启禀皇嫂，臣弟在研习古诗。”
“哦？念给本宫听听。”
“是！”由检读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谁言？……”终于读不下去，尽力吞咽苦水，依旧没有抵挡热泪滚滚而下。
容珠捂住嘴，不敢看他。
张嫣缓步走到由检面前，接过宣纸，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皇嫂命你把诗读完。”
“是。”由检颤抖着接下，继续读到，“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嗯！”张嫣拍拍由检的肩膀，拉他来到窗前。但见天空高远，万里无云。张嫣道，“男儿的眼界和心胸，当如此天。怎可因儿女情长而牵绊？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古今成大事者，谁不曾历经磨难？不要忘记，你身上流淌的是太祖皇帝的血脉，当承继祖宗遗志，以天下苍生为己念。你大可利用每月一次的出宫机会，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听听民间的疾苦，看看市井中人的辛酸。你可以在人前做出一副胸无大志的样子，但是，骨子里，万万不可放弃自己的责任。你可明白？”
由检重重的点头，道，“臣弟明白。”
张嫣笑了，又拉过容珠，道，“宫中乃是非之地，以后，你二人还是尽量少见为好。只需忍耐寒暑，待宫外信王府落成，我自会送你们早日离开这深宫禁地，让你们出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由检听罢，双膝跪地，道，“皇嫂今日所言，臣弟永世铭记。”
容珠见此，也跪下道，“臣妹谢皇后表姐。”
“都起来吧。”张嫣扶二人起身，便转身向外走去。
容珠看看由检，不知该说什么。唯有轻轻转身，洒一把热泪。却忽然，右手被人紧紧的抓住。她感到一股熟悉的暖流顺着手心涌向心窝。再次回头，却看到由检真诚的笑脸，容珠也笑了。缓缓的，松开由检的手，那一刻，她知道，他的笑容已经告诉了彼此，虽然未来的漫长岁月，他们不能相见，但是，却不会孤单。
四人走在宫道上，沿途微风拂柳，让人稍许平静。突然，一股浓烟在远处的天空中升腾起来，正当时，听见一声巨响。不像雷声，更像是火药爆炸的声音。容珠吓得大叫一声，抓住小竹的胳膊。张嫣也登时停步，静立一些时候。却听见吵吵嚷嚷的喧哗，不似惊慌，更像是庆祝，于是十分诧异。这时，只见一个宫妃打扮的人向这边跑来，近了，才看清是李才人。她此刻全然不顾礼数，见了张嫣，便急切的说，“姐姐，你让我好找。皇上突然下了命令，让各宫的宫女太监全部到海子边的狩猎场集合，说是要从今日起，训练内操。我不敢公然抗旨，就让成逸殿的宫女太监们去了。随后就去坤宁宫瞧瞧，不想，那里也是空无一人了。以为姐姐是去了海子边，不想在这里。”
张嫣听得疑惑，再看看远处尚未散去的白烟，心里明白了一二，便大步流星的赶回坤宁宫。果不其然，连个守门的太监也没有留下，整个一座空宅。张嫣进殿坐下，缓一口气，对小竹说，“你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速来回报。”小竹答应一声，赶忙出去了。张嫣道，“这倒是越闹越蹊跷了！辽东打仗还不够，倒把战场搬家里来了！”
李才人道，“宫内演习内操，倒是神宗皇祖时候也有过。那时，常有火药不慎引爆的事情，伤了许多无辜生命。再加之，太监宫女演练时，用的是真刀真枪，难免有个磕碰挂彩儿的。不过，越是惨烈，越是真实，看的人越是惊心动魄，所以，直白的说，所谓内操不过是更野蛮一些的游戏。”
容珠听罢，觉得脊背发凉，好像有一杆枪已经对准自己的胸口刺过来。
过了一些时候，小竹匆匆的回来了，向张嫣回禀道，“娘娘，那边的场面可真是热闹着呢。皇上封了魏公公作太监队的总兵，封奉圣夫人作宫女队的参将，把整个皇宫内院的近万宫女太监聚集在猎场，任由两人挑选，说是最终选出男队一千人，女队一千人，册封为天兵天将什么的。现在，宫女太监们都在那儿两个一组，三个一堆的，摔跤玩儿呢，说是最终获胜的就能入选天兵天将。”
张嫣只是哭笑不得，道，“坤宁宫的人也都在那儿跟着起哄呢？”
小竹笑道，“是啊。不过，我偷偷的嘱咐他们了，让他们随便走个过场，比划几下子就故意败下来，不要继续跟着凑热闹。”
张嫣点点头，自言自语道，“亏得他，鬼主意层出不穷，也不知都是怎么想到的？”
小竹回答道，“我听王之坤说了，皇上是因为做了一个梦，才被客氏曲解成这个样子的。”
张嫣于是命她细说。
小竹道，“昨儿万岁爷与王之坤他们玩掉城游戏，玩到了后半夜，便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他变成了大将军，而娘娘您是他的副帅。你们都是天上的神仙。这醒来后，万岁爷当然兴奋，就向他们讲梦中多么威风。不巧，奉圣夫人刚好做了好吃的给万岁送去，听见了，可了不得，便对万岁神秘的说，这梦大有寓意，是皇祖托梦了，要万岁成为大内名帅。该奉天承运，训练内军，说了种种的无稽之谈。于是，万岁就下令照做了。”
“简直是可笑之极！”李才人的脸都变得铁青。
张嫣道，“李才人，你生气也没用。皇上决定要做的事儿，哪一次你我劝下来过？本宫倒是问你，交代你办的事儿怎样了？”
李妍道，“我倒是一直注意着客氏的。不过，说实在话，她确实没做过什么大违宫规的事，这打骂宫女吧，是她权力所在。又没有弄出人命，不好定罪。说她整日缠着皇上出主意，教唆皇上玩乐，那也不违背她的职责，所谓‘奉圣’，不就是侍奉圣上吗？再说，以这样说法定她的罪，也把皇上给一锅端了。”
见张嫣面露不悦，李妍又接下去说，“其实，也不需要那么麻烦挑她的毛病，她呆在宫中本身就是有违祖制，历朝历代，哪有皇上成年后，乳母仍旧留守宫中的道理？就单这一条，太妃、皇后都可以下懿旨遣她出宫。”
张嫣道，“妹妹说的简单。我不知向皇上提过多少次，皇上每次都是尽力维护，或是表面应付，实则不往心里去。我即便是这边下了一道懿旨，那边一道圣旨紧跟着来了，有什么用处？”于是，便叹了口气，沉默一会，又道，“唯今之计，也只有依赖外廷的力量，迫使皇上就范。虽说，这种事本不该廷臣来管，不过，帝王的家事就是国事，廷臣也有此义务帮本宫这个忙。事成后，魏阉便失去内应，孤掌难鸣。到时，再由廷臣推举一个大学士作帝师，引导皇上走上正路。”
李妍点头表示同意。
张嫣对小荷道，“你安排一下，差人去太康伯府传本宫懿旨，就说本宫千秋节那天，会在坤宁宫赐家宴，请太康伯务必参加。”小荷点头应下。
容珠暗想，一场战争又将在所难免。她对这些斗来斗去的事真的恐惧又无奈，只想逃避。她不明白，这一切孰是孰非，如何判断。她只知道，此刻，她心中最挂念的人，只有小五。于是，称累退出，独自回到容阁。这样，日日写诗，以打发寥落时光。抑或，来小院柳树下乘凉，折一枝新柳，驱赶盛夏的烦躁，回忆些往事。当然，筱园是不敢再去的。
一如往昔，这日，在柳树下徘徊，摇晃着一根柳枝，眺望远处。想到开心事，不由得甜甜一笑。却听见“喵喵”的声音，大喜道，“小五！”忙转身，当下怔住，手中的柳枝飘忽忽的落地。面前站着的竟是王之坤。再看看他身后站着的那位，一副铜盔铁甲的打扮，俨然一名大将，仔细端详那脸庞，不是当今万岁还会是谁？容珠一时间也不知跪下好，还是逃跑好，最后，还是依了本能的力量跪下来，说，“皇帝姐夫。”却见皇帝左顾右盼的看了看，便凑到容珠跟前，拉她到一边，神秘兮兮的从怀中掏出一块木头雕刻的小白猫，塞到容珠手中。容珠满脸窘迫，接下小猫儿的手也是颤抖的。却听皇上说，“小妹，这个送给你，喜欢不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