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千年之恋（4）
李妍醒来后，见容珠在身边，心里踏实了许多。容珠说些宽慰她的话，听起来有理有据的，“妍姐姐，如今客氏不在宫中了，以后啊，你尽管放宽心，好好过日子，早一天把皇子带到人间。”
李妍的想法却正好相反。在听到圣旨那一刻，她已经预感到了，一场劫难终于不可避免的发生了。未来的日子，她要面对的将是更加危险的局面。也许，皇后真的低估了皇上与客氏的情意。正如，客氏也永远不会明白，皇上与张嫣之间的情感一样。这两个女人对皇上来说，都太过重要。无论任何一方受到伤害，他都会尽力去维护，义务反顾。
“一切听天由命吧。”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李妍反而不再害怕。她下意识的抚摸自己的小腹，凄然笑道，“孩子，你跟着娘受苦了。真不知道以后还要有多少磨难等着你，有时候，娘真的不忍心，把你带到这个世界。”
“妍姐姐，你不要悲观。这个孩子福大命大，又是长子，将来可以做太子的。”
“他是否能逃得过这一劫还是未知。”
容珠听了李妍这话，很是不解。
李妍道，“皇上现在所做的一切，说的明白一些，就是在示威。向皇后示威，向满朝文武示威。客氏终究是要回来的。皇上只是在逼迫皇后向他屈服，主动提出来接客氏回宫。皇上不怕就这么拗下去，不用上朝，不用批奏折，不用费力的考虑那些国事，这样的日子，皇上乐得永远过下去。最终熬不住的仍旧是廷臣，是皇后。而我和庄太妃只不过是他示威的棋子。若猜的不错，现在庄太妃过得肯定不好。她毕竟比我罪过还大，她在遣客懿旨上，盖了太后大印的。”
“难道这次遣客，表姐真的做错了吗？”容珠不得其解。
李妍道，“皇后没错，皇上也没错。谁都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其实，都是假的。”
容珠看到李妍若有所思的微笑，莫名的感到一种恐惧，仿佛一切劝慰的话对于李妍来说都是无用的。李妍所参透的一些东西是容珠无法理解的。容珠只知道，此刻她的心里很乱。一半是为了李妍，一半是为了庄太妃。容珠于是把杏儿叫到一边，对她耳语几句。杏儿于是点头出门去，过了一些时候，回来了，拉容珠去侧室，道，“不错，信王每天都要在景阳宫外跪一两个时辰，可是，内侍守在门口，偏不让他进去探视太妃，虽说太妃身边有王承恩跟着照料呢，但是，究竟过得好不好，也不清楚。信王好像是去求过皇上。不过，每次都被打发回来，根本没见到皇上的人。说不准，没有人给他通传也不一定呢。”
容珠听了，就像被逼迫着吞咽了许多苦药，咽不下也吐不出。心里有好多话，想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此后，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她依旧是这样，苦涩的，压抑的。她也曾趁着李妍熟睡的时候，叮嘱梨儿杏儿好生照顾成妃，独自一人悄悄去景阳宫。有一次，果真赶上由检跪在殿外。两个内侍有说有笑的掷骰子，好像意识不到信王的存在。容珠偷偷的站在暗处思量了许久，也没有露面。却悄悄的离开了，径直来到坤宁宫。
“表姐，求您救救庄太妃，好吗？您如是不救她，她就会像当初成妃姐姐幽闭长春宫一样，活活被饿死的。她若是死了，信王怎么办？他会发疯的。姐姐，求您了，就向皇上低一次头，请奉圣夫人回来，好吗？”
容珠泪水涟涟，一直跪着，反反复复也只有这么几句话。
张嫣很显然在强忍着悲痛，几次想打断她，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出口。她在地上来回踱步，不时的问身边的宫女，“小荷还没回来？怎么会这么久？”她有些气急败坏。
不一时，小荷入内，见容珠跪着，愣了一下，忙给她递一个眼色，扶起她。又对张嫣说，“娘娘，万岁爷还是老样子，而且玩儿的更甚。这不，把内操演练的地方搬到后宫来了。您听吧，过不了多久，不一定有多少个宫殿要被火雷子炸塌掉了。”
容珠仔细的倾听，似乎还真有一些喊杀声传入耳畔来。
张嫣问道，“今日是帝师入宫的日子，大学士可在外廷讲筵候着？”
“在呢。我方才冒昧去了讲筵。孙先生刚好在那里，一边苦等万岁爷，一边翻阅一些废弃的奏章。我擅作主张让他在那儿再等等，总要过两三个时辰，若万岁爷仍旧不去，再自行出宫也不迟。”
张嫣继续踱步，蹙眉凝思。好久，她终于下定决心的说，“小荷，以你所见，本宫若是召见孙大人，可有不妥？”
小荷犹豫了一下。
容珠忙接茬道，“表姐，当今情势，非比寻常。若是皇上久久不上朝，不理政事，也不是长久之计。总要想个解决的法子。虽说后宫擅自召见廷臣是有违大礼的，但是，事关社稷，皇后该冒此险。或许孙大人可以给您拿个主意。”
张嫣有些惊异的打量容珠，不甚相信，容珠会说出这些话来。这时，小荷也表示同意。张嫣于是说，“好吧。小荷，你且宣召大学士来正殿。”
容珠也并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些勇气，她大约是发现了皇后表姐本来已经有了些许的动摇，只是犹豫徘徊着。这个时候，最需要有人给她一个支持。容珠虽不确定孙大人会站在哪一边，但是，能够走出这一步，总比硬生生的拖延时间要好的多。当然，也有一些自负的心态在驱遣着容珠。她以为，在面对孙大人时，或许自己可以说出一些扭转乾坤的话也未可知。
张嫣坐在垂帘之后，孙承宗行了大礼。小荷引孙承宗在侧椅上坐了。张嫣道，“如今，内忧外患，国势日衰。皇上却因客氏出宫一事，耿耿于怀，不思上进，置朝政于不顾，实乃国之不幸。此事皆因本宫而起，故而，本宫心有不安。先生乃是三朝重臣，大明股肱，如今，本宫妄请先生明断，此事本宫确实是办错了吗？若果真如此，可有什么挽回之策？”
孙承宗听罢，又行国礼，跪地正色道，“皇后为江山社稷尽心竭力，实乃大明之福。遣客氏出宫并非只是皇后一人所为，也是廷臣合力的结果。只是，无人可以料到，会有今日之结果。大约是皇后与臣等都低估了客氏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以今日情形看来，皇上请客氏回宫在所难免。只是，时间早晚的差异。老臣以为……”
“先生但说无妨。”
“是。俗语有言，解铃还需系铃人。”
容珠心内大喜，再看张嫣，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先生之意是要本宫下旨，请客氏回宫？”
“或许这样可以让皇上回归朝政。”
张嫣沉默不语。
孙承宗又道，“如今，皇上受奸人蒙蔽，一时间恐怕难以通透。国不可一日无主，若只有唤回客氏才可让皇上勤政，也只有不得已而为之。他日，微臣将为陛下启蒙，定然从旁侧击，为之备陈为君之道。但愿假以时日，可以引导皇上走入正途。”
张嫣紧闭双唇，不做表态。过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口气，道，“爱卿请起吧。”容珠心中已经有了八成的定论，十分开心。
果然，小荷送走孙承宗后，皇后匆匆去往乾清宫。内监回说，皇上在演练内操。张嫣又找到内操现场，只有太监宫女在比划，说万岁爷刚刚离开，可能去了海子泛舟。张嫣心有怒火，极力压抑下来，回到乾清宫等候皇上。终于，日已偏西，皇上才携一应内侍赶回来，见到张嫣，很是惊喜。仿佛从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不顾满手满脸的泥土，跑上来抓住张嫣的手，道，“你怎么肯来呢？你可是想念朕了？”
张嫣看看小荷及其他诸人，小荷会意，向诸人使了眼色，宫女太监们随同容珠小荷一起退出。
在外面来来回回转悠了半天，终于，张嫣出来，递给容珠一道圣旨，道，“还不快拿上它，去景阳宫宣旨吧。”
容珠的脸蛋绽成一朵花，夺下来圣旨飞奔向景阳宫。
由检不在殿外，只有两个侍卫躺倒在那儿，打呼噜。好像做了美梦，嘴角都淌下涎液。
容珠大喊道，“快开门！皇上有旨，放了庄太妃，快开门哪！”
两人一骨碌站起来，先是摸不着头脑，待容珠亮出圣旨，两人忙跪下，容珠喝道，“还不快把门打开！快呀！”
“是！是！”两人慌忙掏出钥匙，将门打开。那一刻，容珠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腐朽味道扑鼻而来。她睁大了眼睛，神经立即绷紧到一处，大喊一声，“王公公！你干什么！”
那一刻，王承恩踩在一个石凳上，面前垂着两条灰色的布条，他正试图将两根带子结在一起，打成一个环儿。却在这时听见了容珠的声音。
这会儿，容珠把注意力转移到内室。她冲入里间，泪水便如同泛滥的江河汹涌而下。
庄太妃安详的躺在床榻上，身着朝服，头上戴着朱钗玉坠。一抹笑容映着落日的余晖，很宁静美丽。脖颈上有一道血痕，鲜血顺着那道口子淌下来，淫湿了衣襟床榻，滴落在地上，滋润着青苔。一只手搭在胸前，另一只手垂下来。地面上有一根被血染红的金簪。
“老奴该死！老奴疏忽大意！您等着老奴！老奴在阴间接着伺候您！”王承恩长长的哀号声响彻在景阳宫的上空。
容珠喊不出声音，也不知该喊些什么。她轻轻的拉起庄太妃那只垂下来的手，贴在脸上，那鲜血便将半张脸染红了。
这时，恍惚中听见有一群人进来，很嘈杂。听见大家跪下来向皇后请罪。又听见张嫣表姐颤抖的声音，“王公公，你不可以死。信王是庄太妃在世上唯一的牵挂。你怎么忍心让庄太妃失望？”
接下来的事，容珠记得不甚清晰了。仿佛有许多人强行拉开自己，把庄太妃抬走。又强行把自己押上车舆，载着她回到容阁。
回忆与庄太妃相识至今的每一个场景，仿佛只在昨天。她的叮咛，她的笑脸，她的叹息，她的嗔怪，都鲜活的刻在容珠的心中。就像那一片用太妃的心血浇灌的花海，永远停留在盛夏的那一刻。在人生最美丽的年华，她选择了一个美丽的死，那最后一抹微笑，是她终于肯放下的见证。她相信，在她走后，会有人替她照顾好信王，她终于可以放心的追随自己的爱人远去。虽然，没有国丧大礼，虽然，她不能葬在先帝的陵旁，虽然，在死前她没有见到最想见的人，身后事也没有允许信王参加。但是，她毕竟是没有遗憾的走了。容珠默默的为她祈祷，多少次在梦中，重复着曾经对她的承诺：不要辜负由检。
容珠决定去探望由检。
去了懋勤殿，由检不在。容珠径自去慈庆宫的禅房，只有王承恩守在外面，示意容珠可以进去。果然，由检跪在那儿，人已经消瘦了一圈。他看看容珠，没有说话。由检的泪水大约已经流干了。此刻，眼睛不再清澈如水，而是凭空多了几许超乎年龄的苍茫。这样的，容珠悄悄跪在他身旁，两个人沉默着。后来，容珠感觉眼前一片黑，头脑胀痛得厉害，整个人就像是虚空的，身子便顺势倒在一边。大约是多日以来忧思过虑，又不思饮食所致吧。由检望着她，从心底深处洋溢起一种温暖的力量。这种温暖，可以抗拒死亡的绝望，可以超越生存的卑微。此刻，只有她，仿佛已经填补了自己心中的空洞，让他觉得人生尚且可以美好。哪怕在以后的漫长年月，他仍要谨小慎微，胆战心惊，步履维艰，甚至勾心斗角，他都决定去承担了。因为，至少还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让他在面对她的时候，忘掉世间所有的污浊不堪，回归心灵本真的快乐与平静。由检慢慢伸出手，脸上有了一些表情，似乎是笑的。
容珠一把抓住他的手，借助他的力量，坐回他的身边。由检的头便低下来，靠在她的肩膀上，缓缓的挪到她的怀中。容珠抱着他，轻轻的，让他可以听见她的心跳。泪水不觉的滴下来，渗入由检的发丝间，他感到一丝清凉的快意。是梦吗？他不敢多想，生怕这一刻会因为他无意间的求证而幻灭。但是，有些话，即便是在梦中，他也一定要说出口，让那个人能够听见，“我现在只有姐姐一个人了。”
她听见了。她更紧的抱住他。却没有给他任何承诺。他显然着急了，不顾一切。他挣开她的怀抱，恳切的说，“蓉儿，我们出宫去吧。我们……”
容珠捂住他的唇，摇摇头，“你的血脉，你无法逃避。你走到哪里，依旧是信王。”
由检的心有些冷却，却仍旧不甘，挣扎着，“那么，你出宫去吧。你不要再出现在皇兄面前了。只要等到明年，我行了冠礼，我们……”
未等他说完，容珠已经在拼命的点头，她不忍心再有一刻看到由检心碎的样子。她的回应显然出乎由检的意料。他笑了，很忐忑的，很不安的，也有一些不信任的。也许是为了证实自己并非是在梦中，也许是男性的本能驱遣着他尚且年少的稚嫩的心，他张开双臂，把容珠拥入怀中，告诉自己，她是他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夺走，包括皇兄。
王承恩看着两个孩子相拥而泣的样子，很是心疼，忍不住也抹了一把眼泪。他向外面张望了一下，虽是不忍心，但也不得已的咳嗽了一声，“郡主，老奴以为，时候也不早了，郡主还是回去吧。恕老奴直言，奉圣夫人已经回来了，您以后还是少来慈庆宫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