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生一爱(3)
自从张嫣将六宫的大权交付了容妃,很少过问后宫诸事,对皇上针锋相对的时候也少了许多。帝后之间出现了少有的锦瑟和谐的局面。皇上固定每月来两次坤宁宫,表面上并不宠幸中宫。于是,就连客氏也以为,大明后宫的实权已经牢牢的脱离了张嫣的掌控。两个宠妃:纯妃是她的心腹之人,是她推给皇上的。容妃,名义上又是她的义女,虽说,给她办事的时候少,但是,表面上,总还是敬畏她三分。于是,她以为,真正扳倒张嫣的时候到了。在她心中已经酝酿了许久的计谋化为一场风暴,一时间爆发了。
最初的契机,是前朝阉党的诸多官员屡次联名上书弹劾太康伯张国纪。罪名诸如:屯田占地,强抢民女,勾结江湖人士,买凶杀人……罪名个个离奇,有的甚至好笑。比如,说他暗中收留罪臣之女,并授意此女刺杀朝廷命官。这些奏折自然全部入了皇上的眼。皇上很是生气,将张国纪召入宫中,盘查一番。国纪自然拒不承认。皇上也无法,便略略警告几句,命其回府反省。张嫣当然也得知了此事,便令太监出宫传旨,召太康伯入坤宁宫与之见面。
面对亲生女儿,国纪自然坦然实情,对一应罪名做了解释,“都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事。”
原来,所谓的屯田占地,不过是在京畿买了一处房子,结果,卖房之人拿到了契约就把手续并钱财交给了阉党,称国纪强买此地,若是不卖,便会有性命之忧。强抢民女,也是子虚乌有的事儿。原来,国纪某日撞见一个恶霸当街殴打一名女子,便上前调节,最后,以一千两银子了解此事,将此女买下来。当时,这个女子愿意随她回府,便做了太康伯府的家奴。谁知,第二日,这名恶霸就莫名其妙的死了,于是,便有人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称买凶杀人者为太康伯。还有许多罪名,国纪也一一做了解释。
张嫣点点头,道,“那么,收留罪臣之女又是怎么一回事?”
国纪说到这儿,却笑了,“哎呦,臣正一时间忘了。这里还有个好消息没有告诉娘娘。刘康他回来了。这罪臣之女,可不就是他托付给我的?若说这件事确实是个罪过,那么,臣倒是还真的做了。”
“哦?是哪个罪臣的女儿?”
“还不就是辽东前线的前经略熊廷弼将军的女儿熊珊,小字珊瑚的那丫头。现在,还藏在臣府上呢。”
张嫣心中一震,却只是点点头,道,“熊将军为我大明朝披肝沥胆。如今,却下狱问罪。这件事爹爹做得对极了。不过,您方才说,表哥他回来了,可是真的?”
国纪点头道,“是啊。他刚回来那会儿着实令我大吃了一惊。他失踪的这一年,结交了不少英雄豪杰。有一位,娘娘可猜得到是谁?”
张嫣命他讲来。
国纪道,“就是‘单骑赴辽’的袁崇焕。”
张嫣道,“可是那位以下犯上,越级上报的袁崇焕?那位把帝师也请到了辽东前线同他一起构建关、宁、锦防线的袁崇焕?”
国纪道,“可不就是。我大明还能有几个袁崇焕呢?微臣若是猜得不错,他必将会是我大明的钢铁长城啊!有他在辽东一天,蛮夷就打不过来!”
“好!”张嫣叹道,“无论到何时,表哥依旧是改不掉豪气。他的身边,从来不缺英雄义士。那依爹爹所说,表哥现在可是随袁将军去了辽东?”
国纪道,“可巧了。前番是同去了辽东。后来,帮助袁将军在前方安顿好了,他又自行回了京城,说是朝廷赐给袁将军一个宅子,他帮忙把袁将军的家眷从南方接来京城。这不,刚刚安顿好,前几日,还回太康伯府,探视珊瑚那丫头来着。”
张嫣闻听此言,默默点点头,也就不再说什么。
这样,父女之间又聊了一些话,张嫣嘱咐国纪,以后凡事小心谨慎为是。虽说,皇上顾忌中宫的面子,不会太过责罚,不过,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国纪点头应允,请皇后放心。国纪见张嫣身体不适,也嘱咐小竹小荷代为照料,便自请出宫。此前,又折路去了成逸殿,拜见了容贵妃。自然,将刘康在京城的话告诉了她,容珠一时间高兴的不知所以。忙命国纪回头定要传达自己的旨意,请刘康入宫一次话些别情。国纪应下来,便出宫自不必提。
不过,此后,容珠等了许多时候,仍旧不见刘康入宫拜见。便心生疑窦,命令小红带上贵妃的令牌出宫,若是在太康伯府遇上了刘康最好,就把令牌交给他,凭借这个,他可以随时进宫与自己见面。倘若,刘康不在,便将令牌交给太康伯,他日转交给刘康。小红出发前,容珠含泪嘱咐道,“哥哥该是也想念我的。此生,我恐怕是出不得这鬼地方了。他可是我在世唯一的至亲。”小红安慰她几句,保证会办好这件事的。
不想,小红回来,一脸怨气。容珠详加盘问,才知道,刘康果真不在太康伯府。不过,倒是遇上了一个江湖侠女一样的人物,叫做珊瑚的。小红与她攀谈的过程,听得出那个女子句句都是对刘康的深情厚谊,以小红的敏感,便有些不好的感觉。自然,匆匆将令牌交付国纪,便告辞回宫。容珠暗想,莫不是哥哥又有了心上人吗?她便劝慰小红,“本宫答应过你的事,不会反悔的。即便是有这么一个人,她将来也在你之下。”小红的脸色就红润起来,也不多说什么了。
转眼,到了六月间,筹备了半年的信王冠礼终于如期举行。先是在前朝,由宰相叶向高亲自主持,为由检举行了隆重的冠礼大典。初加冠,进网巾,百官齐贺:“兹惟吉日,冠以成人。克敦孝友,福禄来骈。”再加冠,进翼善冠。群臣齐贺:“冠礼斯举,宾由成德。敬慎威仪,惟民之责。”三加冠,进衮冕。群臣齐贺:“冠至之加,命服用章。敬神事上,永固藩邦。”礼毕,在文华殿开设冠席,醴席。由检跪地给皇上敬酒,皇上接下,一饮而尽,道,“孝于君亲,友于兄弟。亲贤爱民,率由礼义。”由检叩首再三。起身转而向群臣敬酒,群臣齐道,“旨酒嘉荐,载芬载芳。受兹景福,百世共昌。”由检又向群臣躬身再拜。自此,前朝礼仪完毕,由检随同皇上并一应内臣退于后廷。
乾清宫内,一应人等皆已经就座静等圣驾。皇后坐北面南,居于主位。两边侧位,坐西面东者,由北而南,依次是容贵妃,王良妃,段慧妃。坐东面西者,由北而南,依次是范纯妃,余照容,冯贵人。此时,听见太监的通传,皇上驾到。众人忙离席,皇后在前,依次按照品级列队,跪地接驾。礼毕,皇上来到主位,坐下。张嫣随后坐在他身边。容珠等人依次坐定。王之坤侍立在皇上身边主持大礼。由检在大殿正中站定。
随着王之坤拉长声音的祝语,由检再次跪地,向皇兄皇嫂行大礼。礼毕,由检跟随宫女走到帝后面前,双手呈上一个银盘,高举过胸,请帝后用酒。皇上,皇后分别拿起一个杯盏,轻抿一口,便将酒盏放置于桌上。这时,王之坤又高声道,“信王殿下向侧宫主位敬酒!”话音刚落,由检和容珠的内心都是一恸。
只见宫女引领由检来到容珠桌前。王之坤道,“信王殿下向容贵妃敬酒!”便有宫女将银盘举到由检面前。由检迟疑了一下,却不是托起银盘,而是将酒盏拿起,也许,是当下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做法违背了礼义,便将手停在半空,放下也不是,呈给容珠更是不妥。登时,酒液便随着手的微微颤抖滴滴洒溅到银盘上。这时,听见皇后张嫣冲皇上笑道,“当年,庄太妃临终前,曾嘱咐臣妾与容贵妃好生照顾五弟。今日,五弟成年,这杯敬容贵妃的酒该亲手呈上才是。”皇上点头道,“不错。蓉儿可是多次在朕面前给五弟说好话。五弟真该好好感谢这个皇嫂。”众人听了这话,感觉各有不同。容珠的心里却是百般烦乱。她伸出手将酒盏接下,一饮而尽。谁知,大约是饮的过猛了一些,竟然咳嗽不止。宫女忙过来为其捶打,却不料,片刻功夫,容珠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不时的干呕。由检脸色骤变,愣愣的盯着容珠。张嫣见此,忙道,“容贵妃可先行退到后殿休息。”这时,容珠稍稍缓和过来,满面笑意,轻松的说,“启禀皇上、皇后,臣妾并无大碍。只是今日早起未曾进食,故而喝了冷酒,有些不适。现在已经好了。请帝后恕臣妾一时无状。”皇上摆手道,“无碍。五弟继续见礼即可。”
由检缓缓移开目光,随着王之坤的指引,分别向良妃,慧妃,纯妃等人见了礼。于是,自行入座。皇上见他坐在冯贵人身边的一张桌子后面,十分不忍,便道,“五弟当坐在朕身边。”话音方落下,众人的目光忙齐刷刷的转向范纯妃。纯妃看看皇上,却低下头,并不言语。这样,沉默了稍许,容珠终于不忍,便要自请与由检换位,却听由检道,“皇兄,臣弟理应坐于此位。皇兄万不可因臣弟而违了礼仪。稍后,臣弟多敬皇兄几杯便是。”皇上听了,也就不再说什么。容珠心中本已十分凌乱,此番,更是失落。于是,向帝后请辞。张嫣做主命她先行退下。皇上也没有说什么,唯与由检等余下众人饮酒而已。由检接连狂饮数杯,酒入愁肠,更添苦涩。他终于明白,原来,容珠表面风光,其实皇兄也并不在乎她,或许,在皇兄心中,容珠的地位着实不如那个戏子起家的纯妃呢!他扪心自忖,今日见到她的悲凉,不是该幸灾乐祸的吗?为什么,心中竟是说不出的痛楚!以至,敷衍的完成了宴饮,便匆匆赶回懋勤殿,心仍旧静不下来。
时值午后,落日余晖染红万里长天,空旷的筱园得见盛夏里少有的清凉。莫名的,由检来到花海之中,吹奏起一曲来自遥远天边的箫音。曾经,依旧年少轻狂的岁月,某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晚,他在筱园中漫步,便听到了坤宁宫附殿传来的箫音。他沉浸于其中,忘却了自己,不知不觉的,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一路行来,已将整支曲子熟记于脑海之中。后来,他与容珠相识,便大致确认了当日吹奏箫音的是容珠。也曾亲自从容珠口中得到回答,“你竟然敢偷学我的家传之曲?”那时候,由检总是很开心,尤其,每一次,将容珠惹恼了,再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哄她回心转意。由检在那样的时刻,总会忘记,他在年龄上比容珠是小一些的。但是,他始终相信,自己终究有一天,会将这个难缠的丫头驯服,将来,在他们自己的一块封地上,携手一世,相扶而终。想到此,由检中断了此曲,长长的呼一口气,背过手,望着远天。今日,是他的及冠之礼。过了今天,他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但是,他依旧要伪装成窝囊、颓唐的样子,在这深宫中苟延岁月。他多么希望早日离开,但是,离开的代价自然是要大婚。这又是他不肯接受的。于是,他想到了日间在酒席上张嫣对皇兄提出的请求,“皇上,臣妾以为,当前后宫已经充实,不需要再增加宫人。倒不如,明年正是三年一度的秀女大挑,不如就改为给五弟物色合适的王妃吧?”
皇上一听,也有道理,便对由检道,“既然皇嫂这么说,五弟可同意呢?”
由检竟不假思索,“皇兄,臣弟刚刚成年,还不忍离开皇兄独居宫外。更可况,臣弟希望为庄太妃守孝三年。”
皇上一听,也颇有道理,转而对张嫣道,“朕也想多留五弟几年。须知,真的一朝出宫别居,朕想见他一面也难了。”
张嫣于是也不再提。
此刻,由检回味当时的反应,连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难道,自己在潜意识中,仍旧还抱有什么不可能实现的奢望吗?还是,仅仅存有一个卑微的意念,只要自己仍旧一朝在宫内,就依然同她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就像许多次,在梦中,仍旧以为,自己停留在某一个时刻,他们彼此相约,虽然不常相见,却从不会孤单。谁知,醒来了,才发现,枕边依旧留有梦中不经意洒落的泪水,那个人,却早已消失在他的世界中,很久很久。由检任由意识无所顾忌的飘零,却没有注意到,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个人,此刻,听见他骤然停了箫曲,十分诧异,但马上恢复了俊逸的脸庞上,仿佛雕刻的笑靥,他双手相击,连连发出三下很有力道的掌声,“不错!”由检听见声音,警觉的回头,便看到了一副似曾相识的模样。一袭裹挟着风尘的青衫,两根白色丝带从发髻间垂下,随风而舞。那脸庞,那眼神,分明都像极了一个人。由检退后一步,惊道,“你是何人?”
来人笑道,“我就是你这只箫管的主人,也是你这支曲子的主人。”
“怎么会?”由检鄙薄道,“我这只箫是皇嫂亲赠。这支曲子,是我偷学而来的。两者皆与你无关。”
来人摇摇头,“那小兄弟可否为我解释一下,这支曲子的意境?”
由检昂首前行,道,“曲中之意,可用一句诗表达,‘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好!”来人行至其前,站定,道,“看来,信王殿下倒也配得上这支箫。”
由检心中有怒气,又不能确定来人的身份,恐怕是客氏的爪牙,于是,不动声色,只冷冷与来人对视。却听见来人挑衅的问他一句,“那么,这曲中所传达之意,殿下是否认同?”由检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其实,他心中所有想说的话,不早已包容在那两句诗中?但是,他却违背内心之意,不屑的说,“我倒以为,人生一世,当悠哉乐哉,何必过分执着?曾经的沧海巫山,也不见得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