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怠已。”看到前半句,想拼命读书,生命有限,知识无限,要不争朝夕。后半句又来了大转折,用有限的生命追求无限的知识,有害。
江风最开始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困惑了很久,起码这和常识有点相悖。在我们的教育中,求知是非常重要的,汗牛充栋、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博闻广学......很多成语都在称赞知识丰富。直至最近,他才突然想明白,这句话并不是在说一个人不要求知,而是说知识不能和人生脱节,不能为了求知而求知。想明白了这点,他又能埋首书海,狂补知识短板了。
每天下班后,他就待在房间里读书,常常抱着书入睡。不上班的时候,就到图书馆或者红袖书店读书,减少了各种交流,一边读一边拿着本子,随时记下自己的心得体会或者想法。生活一旦高速运转,好像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这也是他想要达到的目标:与顾慕芬保持距离。
顾慕芬这几天也挺忙的,写年终总结、做各种报表、年度计划等,每天在房间里忙得不可开交。夏辰每天准时来送一日三餐,再也没有碰到过江风,更没看到江风提前送饭过来,他很满意。
今天下午,江风打开邮箱,突然发现收到了一个诗歌编辑部的回信,他的投稿被录用了,这封邮件是十来天前发的了,再过十几天,也就是元月份的时候,他将收到编辑部寄来的样刊。他都忘了自己投的是什么了,赶紧翻翻邮箱,这才找到当时那首诗--《近》:
从前
你离我很远
我是星星的一颗
月亮只有一个
如今
你离我很近
我是树木的一棵
墓碑只有一个
我听得到你
当河流
从崖边坠落
雨水打湿花朵
我看得见你
当春风
从田野吹过
阳光洒满草垛
这首诗是写给方菲的,当初的悲痛,直到很久之后才变成这首小诗,斯人已逝,和她的距离反而变近了,她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他的眼睛里,心底,只要他想要看见她就可以看见,想要听见她就可以听见。于是,就有了这首小诗。这是江风在诗歌杂志上发表的第一首诗,今天看来,他觉得这首诗还有很多欠缺,不过对他来说,是一个激励。不过稿酬并不多,只有可怜的几十块。但是这种被认可的快乐,远远超过了稿酬所得。
江风最近还在创作一篇小说,因为小说的稿酬要比诗歌高很多,原因就是如此现实。他写小说算是理念先行,心中先有了要表达的理念和思想,然后围绕这个理念去搭建故事的框架。这种方式在西方还是比较常见的,如果能够不留痕迹地运用,自然是小说的上乘之作,但往往会生搬硬造情节以符合自己的理念,会出现情节僵化、人物扁平化等弊端。他写着写着就停了,删删改改,再继续,再停下,反反复复。
知行统一,是一种较高的境界,知和行的不统一,则是生活的常态。他读了那么多书,见惯了那么多好的、优秀的作品,眼界逐渐开阔,对作品的标准也要求越来越高,但是写得少,笔力还是很弱,总是词不达意,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表达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其实遇到这种问题,解决起来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不停地写,铁杵磨成针。为了写作,他买了一个笔记本电脑,敲键盘可以大大提高写作速度,删删改改也比较容易,不过也有它的弊端,写的速度快,思考的时间短,废话也就变多了。不像拿起笔写作,速度总是慢的,再回头改的时候,就是划掉再写,再划掉再写,写的过程也是思考的过程,改的过程是更深入思考的过程。但是时代在发展,总是用笔写作,投稿还是挺不方便的,尤其是小说。
小说的写作,江风学的是海明威和加缪。海明威的篇幅短小精悍,语言平实精炼,加缪的思考性、比喻性较强。不过学起来总是难的,海明威其实是深入浅出,他写的东西是自己最了解的、亲身经历的,将思考克制在简单的词句中。加缪本身是一个哲学家,他是用小说的外壳来表达自己的哲学范式,而他的哲学,已经相对系统而完整。相较之下,江风自身的经历坎坷而丰富,但哲学性思考较少,对生活的观察还不够深入,想得还不够深刻。在这种情况下追随海明威和加缪,难上加难。
事情哪有一蹴而就的,在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中,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小说其实是形象化的语言,依赖于细节和场景,思考则是抽象化的,依赖于理念和逻辑。要将二者融合得天衣无缝,本身就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融合得完美的人,都是千载难遇的天才。他现在要做的不是第一步就迈得那么大,得循序渐进,从小的场景、小的故事写起,逐渐把握小说中这种题材的特点。第一部长篇终究还是夭折了,他开始尝试短篇。
西方有三大短篇小说巨匠:契诃夫、欧亨利和莫泊桑,三位都是现实主义小说家,都善于从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中切入,构造引人入胜的艺术情节,语言或犀利或幽默,老少皆宜,雅俗共赏。中国也有一位很伟大的短篇小说家--鲁迅,现代小说在鲁迅手里诞生,也在鲁迅手里成熟。然而,学习鲁迅很难,鲁迅的内心幽微难探,小说的文字都藏得很深,有些小说甚至需要反复阅读多年以后才能有更多的心得。
最终,江风准备模仿契诃夫他们。每天阅读他们三位的作品,工作午间休息的时候,注意在街上关注来来往往的行人。没事的时候看看时事新闻,也关注生活中的各种八卦,争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断地筛选信息,沉淀思考。
以有涯求无涯,在有限的生命中,运用前人的智慧理解当下的世界以及自己的人生,这样才不会“怠已”。江风默默在备忘录中写下自己对庄子这句话的新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