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习习,海面微波荡漾。
昨晚酣饮,少荀、韩惊和马度三人皆醉,武赫不敢贪杯,所以早早离席去掌舵了。
风拂面,夜已深。武赫回头看了看甲板上,少荀三人躺在狼藉的杯盘之间,醉而浓睡。再望远处,海面很平静,薄雾起,就像从天挂下一张青纱帐。想一想,曾几何时,他武赫还是水师里的一名船工,默默无闻,任劳任怨,足不出户。看如今,他已立于大海之上,战水师,战海盗,逃亡,夺旗……以往这些他是想都不敢想的,现在竟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亲身经历过后,惊险刺激伴随其身,天大地大海上无限大之感慨油然而生,他惊叹于少荀他们的实力和勇气,也被他们独特的人格魅力所深深吸引。自从遇到少荀,海盗一词,在武赫心中便重新定义。那个时候,少荀一身痞气,嘻嘻地笑着邀他入伙,并告诉他,大海广阔能容所有迷失之人,能纳所有有梦之人,不论是迷失了梦还是怀想着梦,在海上就有了无限的可能!海纳百川,江湖不容弱者,但大海绝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人,不会淘汰一个迷失自我的人,更不会扼杀一个怀揣梦想的人。
武赫张开双手,敞开心怀,闭上了眼,惬意地享受着海风温柔的抚摸。此刻,他从一个锁闭在小小井底的小青蛙,彻底蜕变成为一只展翅翱翔直奔苍穹的大鹏。一时间,一段段深藏的回忆渐渐明晰,涌上心头。
那个时候,兵荒马乱,偏偏又闹了饥荒。武家村举村受灾,约计百人,一时间饿殍遍野,全村人只能流浪讨饭,饿死者不计其数。
那时小武赫才七八岁,举家逃荒却已有三年之久,其间父母和几个兄弟姐妹都病死或是饿死在了路上,本来一家八九口,就剩老祖母、一个姐姐和他自己三个人了。父亲是病死的,母亲为了糊口为了让老人和孩子们活下来结果自己饿死了,世道艰难,到处都是讨饭的人,于是讨饭都成了一副“同行”死争的局面。一个哥哥为了讨一碗粥硬是被来哄抢的“同行”给打死了;另一个弟弟和哥哥差不多,也是被“同行”争死的,只不过他是被踩踏而死的;还有一个妹妹,突然遭遇土匪劫道,结果被抢走了,而祖父在抢夺中被杀。
如今想想,武赫除了对如此惨烈的身世感到心痛之外,还悟出这个世道的可笑和穷人的可悲之处。其实,早在他武赫出生之前大明就已经在太祖手上建国了,可没过几年太平日子,很快就闹了天灾,以至于引发人祸。韩氏白莲教趁机起事,朝廷镇压剿灭,残余逃回民间,许多还转做了土匪,于是大饥荒下又闹匪患,百姓苦不堪言。蓝玉案后,其残余党羽也大有加入白莲教者,起事失败后基本上都南逃落草为寇,还有一批逃亡海外成了海盗。这个时候,海患又起,除了一批元朝余孽的海盗,还有像侯纳川、陈祖义这样不受招安并在华夏海上只手遮天的大海盗,更有北洋倭寇作乱。内忧外患,朝廷陷入顾此失彼之两难。为了坐稳皇帝位,明太祖自然先想到的是剿匪,而不是赈灾。于是,长达三年的大饥荒和百姓大逃荒事件就这样诞生了。元朝张养浩有《山坡羊》一曲,唱道“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正应此景。
世道苦,生计难。可是百姓之中却出现了这么一个可悲又可笑的恶性,那就是越穷苦反而越生育,拖家带口自己都养不活,却还是要生育一大堆的孩子,岂不可笑也?最可悲的又莫过于生了十几个孩子,能存活下来的却只有几个甚至一个都活不下来。没办法,不多生,恐怕就要绝后了。传宗接代嘛,人之本性也,即使是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但凡还有哪怕一丝生存的机会,就绝不能让自己断子绝孙。
逃荒两三年了,八岁的小武赫也渐渐懂事,现在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也就是唯一的支柱和栋梁。别看小武赫瘦骨嶙峋,可他却不弱小,干了这几年讨饭的活,他都混成老江湖了,机灵着呢!经过这几年的整顿,朝廷剿匪剿得也差不过了,各州县衙门终于对赈灾上了心,经常会派人搭棚施粥。小武赫总能从并肩接踵的人群中挤到最前头去,然后打上一碗粥先给老祖母享用。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南方又四处发大水,洪涝让希望重新变成了绝望。
风餐露宿又加上风吹雨淋,老祖母一下子就病倒了。朝廷的粥棚没了,饭也讨不到了,就连树皮野菜也没处找,武赫一家三口人连饿三天,最后只剩一副副皮包骨,面无血色,双眼无神,尽是死色。武赫到现在也忘不了当年的场景,那时候的他两眼冒星,黑白无常拿着冰冷的铁链子屡屡在面前漂浮,飘浮……万幸的是,粥棚及时赶到,他们一家真是受天眷顾,大概黑白无常也看得不忍心吧,他们一家就这样从鬼门关硬生生逃了回来。
之后,又是过了一段有一餐没一餐的艰苦日子。有一段记忆,令武赫刻骨铭心。那一天,老祖母神神秘秘地抱着一包东西回来,紧紧地抱着,像是得了什么宝贝,生怕被人抢了去,那时候她兴奋地像一个小孩,之前的病好像在这一瞬间全好了。打开一看,原来是两个肉包子,老祖母开心得合不拢嘴,她说,这是她遇到的贵人施舍的。武赫依稀记得,那一个包子还没当时他的小拳头大。这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几年没见肉,能吃上简直跟做梦一样。老祖母和姐姐分了一个,给小武赫一人独自留了一整个。那是武赫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肉包子。
后来,他们一家遇上了一个人,也就是这个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武赫的一生。他就是武赫的第一任师父——黄老爷,这个黄老爷是个老木匠,建了一个工坊,算是本县不大不小的豪绅。黄老爷看上了小武赫,认为他吃苦耐劳又机灵,是块好材料。
于是就有一个老大爷来劝老祖母,对她说道:“老姐姐,我看黄老爷对小武赫有点意思,不如您就让他小子去拜黄老爷,做几年学徒,日后说不定还能独当一面成为木匠。这样啊,小武赫的生计就不愁了!”
老祖母听了,陷入了沉思。之后,武赫讨了一碗粥回来,才发现老祖母手上有三个大肉包子,这回一个包子就有大人的拳头那么大,不仅如此,竟然还流着油,真是香飘万里啊!这一次,一家人一人吃了一个,并分了一碗粥。这是武赫这些年来吃得最美的一餐,也是最幸福的时刻。一家三口人其乐融融,这场景常在武赫梦中挥之不去。因为,这是他们一家聚在一起的最后一餐。
吃了这一餐,老祖母突然告诉小武赫,以后他就得住到黄老爷府上了。原来,经那个老大爷介绍,老祖母找到了黄老爷,黄老爷给了老祖母五两银子买小武赫进府学徒三年,其间武赫的吃住都由他黄府供应。这样一来,老祖母既救活了姐姐和自己,又救活了小武赫。
很快黄老爷就来带走小武赫了,走前老祖母再三嘱咐他,要他一定要听黄老爷的话,好好做事,要肯吃苦肯耐劳。小武赫不忘叮嘱姐姐,叫她好生照顾祖母她老人家。姐姐也要他好生保重自己。
没想到,这些絮叨竟成了他们一家最后的绝唱。一去黄府三年,三年之内不得自由出来,只能一心学艺,虽然已是吃住无忧,可离开前老祖母尚身怀疾病,小武赫日日思念,夜夜拜佛。可万万没想到,三年后省亲,他还是没能赶上见她们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