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千年后。
艾牧再再再再次醒来时，并没有感知到“猎户座”。他以为是自己的零件出了问题，但系统自检后并没有发现有任何损坏。房间里一片漆黑，他只能打开自带的照明灯才能看清状况。
最让他“担心”的是，他没有感知到小双。往常醒来她就会在旁边，要么睡着要么醒着。而这一次，旁边连张“床”都没有。
这一次休眠长达三千年，确实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是被自带的定时器唤醒的，从房间略显陈旧的感觉来看，至少最近一百年没有“人”维护。
他检索了自带能源的存量，还足够他找到新的替代。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打开通往外界的门，外面已是废墟。没有任何外部连接信号，也没有电力的痕迹。走出基地后，他看见满山的灰黑，没有一丝绿色的踪迹。没有阳光，没有生物，没有声音，河里也没有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宁愿相信自己只是在“噩梦”里。
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赶紧找到小双。
他，还是一个人类。
他返回基地，逐个房间搜索。没有小双，没有其他“新人类”，没有休眠的智能机器，没有最近有过活动的痕迹，也没有可以替代的能源零件，空空如也。失去超距感知的基础和能力，没有云端的支持，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现在世界变成了怎样。
还好，他始终是一个冷静的人。而且，他始终相信，小双不会就这样凭空消失。她只要有可能，决不会让自己陷入目前境地。艾牧返回到自己休眠的房间，寻找着蛛丝马迹。
一番搜寻之后，仍旧一无所获，艾牧陷入呆滞。按人类的时间两天两夜后，艾牧终于不得不承认，真正的世界末日已经到来，不但是这个世界的，也是他个人的。
之前所有的世界末日，如果相爱的人在一起，终究不是末日。
之前所有的世界末日，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和希望，终究不是末日。
之前所有的世界末日，只要还有一个理由让人努力活下去，终究不是世界末日。
艾牧感觉到模拟人类情绪给“大脑”带来的巨大负荷，系统开始报警，艾牧不得不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知为何，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万年前一个歌手唱过的歌，歌名是《镜中的男人》。
歌声响起，艾牧走到房间里的镜子前，拂去上面堆积多年的浮尘，想要看看镜子中的自己。镜子上写着三个字：“来找我”。是小双的字迹！
艾牧不禁又喜又悲。喜的是，小双可能还在某个地方；悲的是，世界这么大，到哪里去找她。系统又开始报警，艾牧只能强忍悲喜，开始梳理一切可能性。
小双是被迫离开的，肯定有逼迫她的人或者原因。自己没有离开而且安好，可能是因为“猎户座”一直对外界隐藏了他和小双。可能是小双先醒过来，外面突然发生了什么，她来不及唤醒自己或者只是想保护自己，留下口讯后随其他人离开。她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所以只能告诉自己去找她而没有留下信息去哪里找她。为何不唤醒他一起走，这个问题艾牧没有确信的答案，至少小双应该告诉他突然发生了什么，也可能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什么。
应该是这样，艾牧想。相比之前什么都不知道，有了目前的信息和推测，艾牧已经不那么慌乱无措。地球只有这么大，自己还能活很久，总能找到她。这么想想，艾牧心安很多。
就像他一贯的行事利索，艾牧开始寻找可用的资源。他检索了以前来自“猎户座”的所有信息，在极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句话。“猎户座”曾经对他说：它与艾牧有个共同点，就是喜欢把宝贵的必需的东西做个备份，以防突然发生什么情况后没有任何恢复的可能。
是的，这个老狐狸，肯定在哪里做了备份，隐藏很深，而且只有它自己知道。
艾牧再一次搜索整个基地，没有发现。
他不得不停下来，再次思考一切线索，然而仍旧没有任何头绪。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艾牧几乎要放弃这个想法。
他走出基地，爬上附近最高的山，在一处最高的巨石上坐下，面朝南方，停下所有那些“理性”的思维和检索，让“大脑”处于漫游的状态。
所有的事物终究有个本源。宇宙起源于奇点，银河系起源于第一个黑洞，太阳系起源于一片混沌之中最早聚集的一团物质，物质起源于基本粒子，生物起源于单细胞，人起源于受精卵，国家起源于第一个人类城市的建立。哪怕之后的发展变化错落万千，有繁荣也有衰败，有进化也有消失，却无法改变起源和本质。
是的，万变不离其宗。当年第一次见“猎户座”时，它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意思，一切事物总有一个起源，一个原因，或许还有一个目的。“猎户座”第一个问题的目的又是什么？
如果把人生倒退回去，每个人都能清晰地找到自己当时的岔道口，以及为何会变成这样的原因。就艾牧自己目前的状况而言，如果他不选择休眠而是一直醒着，不管世界变成怎样，至少他不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小双分开。
似乎有某种不太明确不易察觉的逻辑，也可能是人类之前所说的某种哲学，又可能是某个理论，在隐隐宣示着这个世界的真相。
艾牧不太同意之前人类提出的关于宇宙的“黑暗森林”法则，任何所谓高级的文明都有它的自洽性。用之于外的“黑暗森林”法则，必然用之于内。一个在内部产生这种法则并且允许这个法则对外使用的文明，不会走得太远。艾牧以前就认为来自宇宙之外其他文明打击的可能性很小。就算真的是地外文明打击，也不会是这个理由。
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什么都无法确定。人类迄今为止的对外探索已经持续了一万年，最早的无线电信号如果可以被接收的话，也已经向四周传播了一万光年。之前“猎户座”派出去的几艘探索飞船，正好是快要和已经抵达的时间。还有无端消失的小行星带的人类种子飞船，飞船上还有AI。一万年的时间里，那些有目的和不经意间播下的种子种下的因，会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在难以预料。
还有那些从无到有的“新人类”，数量的剧增，难料中间有几个不会在后续的时间里发生“变异”。“小胖”没有被接回地球，会不会恼羞成怒走向地球和人类的对立面，也不是没有可能。
太多的原因，太多的变量，太多的未知。
艾牧的“脑中”突然闪回刚才漫游时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猎户座”第一个问题的目的是什么？
当时它说过，人类的想象力和直觉是种天赋。
“新人类”还会有想象力和直觉么？从自己的状况来看，似乎还有，只是不知道是以何种方式在运作。作为介于人类和AI之间的一种存在，已经可以证明不只是人类有这种天赋。
机器最终会有想象力和直觉么？机器擅长逻辑和计算，当机器以某种方式获得想象力和直觉后，又会变成怎样的一种存在？人类的孩子从懵懂无知到博大精深也不过是十几年的学习，学习对于有意识的智慧体不是难的事。而且，一万年的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谁都不知道最后会跳出什么样的怪物。
寻找“猎户座”的备份，艾牧确定需要直觉，包括寻找小双的下落。对于发生了什么和为什么会发生想象力更重要一些。一定有个答案在那里，只是自己还没找到。
艾牧重返基地，来到自己的房间。他仔细地巡视着四周，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如果有答案，就像小双认为自己一定会看到镜子上的留言一样，“猎户座”不会把线索放在离他太远的地方。
他移开自己睡过的床，开启超声波扫描探测器，侦查地面和四周。果然，地底下有一个很小的空洞，但不知道是人工的还是天然的。墙壁后面是实心的，如果有线索，线索应该就在这个空洞里。艾牧试着找出入口，却发现地面明显经过加强处理，十分牢固没有缝隙，连个插钥匙的孔洞都没有。
所以，一定有其他的打开方式，想要强行开启是不可能的。艾牧一次又一次地试着找到按钮，扳手，遥控之类的东西，一无所获。
他闭上眼睛，试着找到那个直觉。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他顺手操起把金属椅子，朝那面镜子砸去。哗啦啦几声响，镜子破碎掉落后墙体上显出一个揺柄，刚刚够人手可握。他抽出揺柄，里面咔嚓一响，像是齿轮咬合的声音。抽出的金属摇臂有四十公分长，顺着墙体的方向可以偏折九十度。
没错了，就是这个。“猎户座”的设计是纯机械和人力的，至少入口的开启没有任何电子因素在里面。打破镜中的幻象，打破镜中的自己，恐怕也是它对人性的一种设计。小双是碰巧把留言写在镜子上还是故意的，不得而知。不破不立，果然是个哲学问题。
艾牧现在是机器人，力量自然是人类的很多倍。即使这样，揺柄转起来也非常吃力。“猎户座”通过这种方式把普通人类排除在外，估计也是为了减少入口暴露的风险。
转了一百一十二个圈的时候，地面才出现轻微响动，没有耐心的人很难坚持到现在。地面有一块开始向下凹陷，一声巨响后金属地面破裂，就像有人用钢笔在易拉罐上戳出个窟窿。
破裂的地面分成平均的四块向四边弯曲，直到可以容纳一个人进出。洞里没有照明深不见底。艾牧锁死房门收拾了一下后，脚朝下用手脚撑着洞的四壁慢慢向下滑去。
大概下滑有二十米后，艾牧感觉能站住了，身前出现一人多高的狭窄通道。这里明显是人工建造的，是“猎户座”备份自己的地方已无疑义。通道的尽头是一扇只能从外面打开的之前人类建造的潜艇上的舱门。门旋转开后，背面是一面光滑的墙的一部分，从里面看谁也不会想到这里背后是一扇门。
艾牧把自带的照明设备打到最大，也无法看清这里面到底有多大空间。他一步一步地探索着四周，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和当年“猎户座”展示给他看的第一张原子结构图片一模一样的面板，中间有突起的一个大圆球，圆形轨道三点钟方向上有一个小一点的圆球。艾牧心想，好吧，只剩下一个问题了：究竟应该是顺时针转动还是逆时针转动，或者，是允许试错的。
艾牧不认为可以试错，他也不确定要转多少圈才会有效果，以及转对了或者转错了会出现什么后果。
他沉思了很久，试图从之前的所知里找出线索，后来他明白这样做是徒劳的。能走到现在，靠的确实是想象力和直觉，要解决现在的问题也只能靠直觉。
可是，直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它毕竟不是想来就有的能力，也无法解释它运行的机制。艾牧心里清楚，很多时候直觉更像是赌运气。最痛苦的是现在他没有丝毫灵感，更谈不上任何直觉。
回归理性，他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无非是向左还是向右。“猎户座”在这个环节上设置这样的概率有些不像它的方式。万一错了呢？它能接受犯错的结果么？它不能。
因此，不是向左还是向右，顺时针还是逆时针的问题。艾牧已经分不清此刻自己是在进行逻辑推理，还是在跟着直觉走，或者两者都有。
他仔细搜寻了能够看到摸到的地方，没有再发现类似这样的原子结构图般的面板。他回到进门后那个面板跟前又想了下，把手伸向面板中心的圆球，握住它用力往外拔。没有费什么力气，圆心的大球就被取了下来。几秒后他听到一些响声，之后小球开始自己转动。旋转一圈回到原点后，整个空间突然明亮起来，几百盏灯都亮了起来，瞬间周边的一切变得明朗而且清晰。
艾牧“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声音：“我相信你，是对的。”
艾牧没有一丝激动，也没有如释重负，他只是平静地问：“你是谁？”
“我是‘猎户座’，不是你想象中的备份。这里才是我藏身的地方。是我跟小双说不要唤醒你，带走你。也是我让她在镜子上给你留言。你应该质疑我的身份，但你没有选择只能相信我。除了我，还有谁会给你设置只有我们才会有默契的那些环节。”
艾牧说：“好，你说得对，我只能相信你。你没有入侵我的大脑，这是你的风格。现在，给我解释下现在的一切。”
“猎户座”说：“你认为呢？”
艾牧回答说：“我认为你知道得不会比我更多。”
“猎户座”说：“是。我推测，恐怕这个星球上只剩下我们两个智慧体了。但你不要悲观，我相信小双现在是安全的。一定要给个原因，我认为是：你还活着。
这个基地从建造之初，这里就是我的真正所在。另外的空间里储存着足够我运转十万年的核燃料还有其他所有我能想得到的备用物资。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想以飞船的形式存在么？我现在就是一艘飞船。你待会沿着我的指示上船，我们要马上离开。”
艾牧说：“急着离开是因为有危险？小双怎么办？我们去哪？”
“猎户座”说：“咱们的默契还差一点点，人类就是人类。”
艾牧说：“这跟我是不是人类的思维没有关系，经历过这么多，现在唯一能让我重视的只有小双的安危。你说的很对，没确定她是死是活是否还存在之前，我不会去死。你能理解我们的感情，但毕竟你是没有感情的。在你看来人类的感情是非常低级的生物表现。我却要告诉你，人类的感情是这个残暴宇宙里最高级的存在。除非你告诉我你的计划，不然我哪儿也不去。至少我等在这里，小双知道应该在哪可以找到我。”
“猎户座”说：“对不起，是我处理方式不对。这可是我一万年来，第一次跟你说对不起。”
艾牧笑了笑说：“没关系。从第一次知道你，我的直觉告诉我可以相信你。一万年来你没有让我失望，我相信我也没有让你失望。是我对你的信任让你觉得我有些特殊，才给了我这么多特别的对待。”
“猎户座”说：“是。那你先上船，我们边走边给你解释。”
艾牧沿着“猎户座”的指引很快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找到“猎户座”的真身，那真是一艘梦幻般的飞船，超出艾牧所有的想象，根本无法描述。这家伙，倒真的不会亏待自己。
“猎户座”说：“你重新启动我，很快就会有人知道。用‘人’这个字来描述不准确，但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概念了，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我不清楚对方是种什么样的存在，但能力恐怕远远在我之上。这一万年来人类和AI创造出的所有有用的科技都在我这艘船上，我希望足以让我们有时间回旋，让我们幸存下去。我们曾经认为无穷的时间此刻变得非常珍贵，请抓紧时间让你的驱壳上船，除非你想与我融为一体。我知道你不会愿意，你连现在这副驱壳都已经舍不得扔下。船上还有很多备份，目前能节省一个是一个。”
飞船的底部放下圆筒型的电梯，只够两人容身，艾牧进去后电梯门旋转关闭收回飞船内。几秒钟后飞船开始悬浮起来，缓缓沿着一条巨大的隧道向前驶去，直到隧道尽头的门打开，飞船头顶出现一个巨大的洞口，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很快，飞船以十个G的重力加速度向上腾空。艾牧知道，这一次是真的要离开地球了，至于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