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床的时候,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这就有点像我熟悉的记忆了,这个时候我才在这次回家的行程中,第一次找到了儿时的气息。
我的记忆中,每次清晨醒来,都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身边或者还有弟弟或者妹妹,但他们比我都醒得晚,刚好让我能够安静的看着窗外的小山坡,听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激烈争吵。
窗外那株在晨曦中透着剪影的古老枣树也摇头晃脑的参与其中,跟一群鸟儿前言不搭后语的沙沙细语。
我不知道他们在争吵什么,似乎在说着昨夜邻居家的八卦,或者交流着共同目睹的某个事情,各自兴奋的表达着自己的看法。
是兴奋么?虽然听不懂鸟的语言,但情绪好像也并不全是兴奋,或者还有点紧张。
长大后看到的某些不着边际的消息说,这些小动物能够比人更准确的感知即将发生的或重大或神秘的事情,那说不定是这群可爱的小伙伴在提前告知我什么消息也说不定呢。
我记忆中很清晰的记得,往往在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个巨大的身影从远处的山上走下来,慢慢的填满整个窗户,然后变得透明之后消失得没有踪迹。
那身影是一个人的模样,却似乎没有人的表情与动作,也并不带来任何恐怖或者喜悦的情绪。
我这时躺在床上就在想,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瞪大眼睛看向窗外,枣树在晨光中的剪影婆娑,沙沙细语与鸟语声依旧,却明明白白的没有什么人形身影的痕迹。
那个记忆中的影子就变得游离起来,或者不是从山上走下来,或者是从窗口走到山上消失,或者就是矗立在窗口一动不动?甚或根本就没有也是有可能的。
我打开门,不用像当年一样认真的辨别,就能够清晰的听到下半寨子上车家院坝里传来的喧闹声音。
当年是集体劳动,每一个早晨,人们虽然上坡得早,但却是很高兴的——劳动固然辛苦,但全村的伙伴们一起劳动,就让劳动变成一件充满欢愉的事情了。
眼下劳动的地方从山上的某处挪到了车家的院坝里,笑闹声也就变得更加真切。
是的,下户之后就不再集体劳动,只有某个家里有事务才会这样聚在一起劳作,那种久违的欢愉就更加高涨也可以理解。
在他们的心目中,死亡原本并不是一件必须附加某种情绪的事情,就如同同伴在收割秋禾时又遇到了雷雨,就忙不迭的下地帮忙抢收没有区别。
“你也回来了啊——”
几位年龄比我略大的人跟我打着招呼,语气中似乎有点意外,似乎这种全村子人都赶回来的场合,我不出现才显得正常一样。
确实,我这一年到头回不了家一次,我又显然已经不再是庄稼人的样子,我就已经不能再算他们的同类了?
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是不是在这些曾经守护我成长的乡亲的眼中,我就变得像停留在我记忆中那个窗前的人形影子一样,是走来的还是走远或者是定格的都已经变得模糊起来,变成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存在了?
我妈看到我出现,放下拎在手里的提桶,走过来问我要吃点什么。
妈就是这种习惯,无论什么场合,总是完全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就像当年跑到我们教室门口,也不顾及大家都在聚精会神的上课,就把一碗早饭给我递进教室来。
老师很有些不满,但妈的理由也让人无法再说其他:“早饭太晚了,他还没吃早饭。”我这时依然和当年一样窘迫。
但是,妈靠近我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其实是想告诉我另外的事情——早上的时候,车小明的奶奶疯了!
在葬礼的进程中,有一个告祭的环节被安排在了今天一早。这个环节大概的流程是这样——
在停着灵柩的堂屋,由逝者后人面对大门背对灵柩跪伏在地,举着写有逝者生卒时辰的旗幡,求逝者已经故去的列祖列宗及远亲近朋,前来迎接这位刚刚踏入灵界的晚生。
这个环节奇特的地方在于,这个用竹枝支撑,由跪伏在地的求告者举过头顶的旗幡,会在仪式的进程中突然出现感觉旗幡被拉扯的剧烈晃动,表明被求告的那些先人们已经光临。
你说会不会是跪在地上的人自己晃动的竹枝?
我其实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我在我爷爷去世的时候这个相同环节中,我见识过,那完全不是一回事。
举旗幡的人晃动,是竹枝带动旗幡在运动,而在这个仪式中,明显是旗幡受到拉扯后带动柔软的竹枝剧烈运动的样子!
这个仪式一般都选择闲人最少的后半夜进行,便于那些不知栖居何处的灵魂不受干扰的归来。
而家人中的至亲者,却往往很在意的守候在这个仪式上,希望获得心灵的安慰——
他们也思念故去的亲人们,那怕不能看到容颜,但能够近距离的感受到他们的气息,那也是一种慰藉。
更重要的是,他们希望亲眼目睹,这位刚刚不幸离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真的会得到先人们的照看,并不孤寂。
我妈引着我一边往院坝边上走一边小声而神秘的告诉我,今早车小明的这个仪式上,就在旗幡慢慢开始晃动起来的时候,车小明的奶奶就疯了。
“她说,她看到了堂屋里到处都是凶神恶煞的人,车军从门外进来的时候都偷偷摸摸的。”我妈转述车小明奶奶当时的情况时说。
“她看得到人?”我诧异的问。
就是啊,这位老人当时就给朝显说了这种情况,令在场的人无不寒毛直竖。
其他人除了确实看到了旗幡的晃动,可哪里看得到有人在呢?
由于所有人都怔怔的,没能够理解车小明奶奶的话,让她难过而着急的哭了起来。并且断断续续的给目瞪口呆的人们描述了她看到的情况。
她说,车军从供桌上偷偷的拿了一个糍粑放进了车小明的口袋里,就准备偷偷的离开——
我心里一紧,这不就是我在梦中看到的情况么?“那后来呢?”我有点迫不及待的问我妈。
本来现场的人们以为,是老人家因为心理太难过而出现了幻觉,就准备去扶她回房间去休息。可老人家嘴里喊着车军和小明的名字,不愿意转身。
从这突然发生的一幕回过神来的朝显正准备为这一切做点什么的时候,车小明奶奶突然睁圆双眼,向灵前的大门扑去——
“肖瑶,肖瑶,瑶瑶,你这是要去哪里?”
可大门口除了跪着的车小明未成年的弟弟,一个其他人也没有,肖瑶这会儿应该还在睡觉呢,更不可能出现在哪里啊?!
我妈这么迫不及待的给我说这些,其实是想告诉我,不要去那个屋子里了,那里面不干净,怕我去沾染了什么东西——
“看到死人了还不奇怪,她看到肖瑶了,那不是疯了是什么?肖瑶在新房子这边睡觉呢,她怎么可能在老屋的堂屋里看到她?”
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我越加强烈的有了一种感觉,车小明奶奶看到的情景和我在睡梦中看到的情景会不会是一样的?
从时间上看似乎就发生在同一时间呢!说不定她把我以为是胡红英的人当成了肖瑶?
不可能!我梦见的可是我父亲在负责照看的那个场子,这里可是法力更加深不可测的朝显在负责主持。
我本来就觉得自己有点被这些邻居们不把我当自己人疏远,这来了不进屋,总是说不过去吧?我跟妈说,我就去打个招呼吧。
正常的葬礼流程,昨夜已经安排停当,还有一些必要的仪式,也要等到晚上再去执行,作为阴阳先生的朝显这会应该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昨夜显然跟父亲又对谈了一个通宵,加上早上才经历的那一番折腾,脸上的疲惫清晰可见。
他坐在车家老屋堂屋里,堂屋正中放着车小明的棺材,四周还放着各种旗幡祭品,让用来摆放他那些法器的八仙桌边的朝显更显得有点不起眼,虽然他是这个场合的绝对主角。
“这还是得想个办法才好,我们就算把房子拆了,但毕竟孩子们都在这房子里出生的,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呢——”王勇这么央求着朝显。
我慢慢的才算听明白,他们在商量着看想什么法子,要阻断发生在这个屋里的那些持续发生的不幸的事情呢。
是啊,这些奇怪的预示,指不定有什么事情又要发生了呢。
但是,有什么法子呢?
车小明的奶奶坐在棺材旁边已经没有了泪水,凝固的眼神穿过已经有些肿大的眼睑,也并未停留在屋外那些帮忙的人身上;
王勇的两个孩子都还小,是车小明的弟弟妹妹,就在堂屋外捡哑火后散落在地上的鞭炮;
车小明的妻子,那个稚气未脱的漂亮姑娘坐在火铺屋里,并未朝堂屋里看,依然只对着手机浅浅的笑着。
是啊,尽管朝显并不愿意,又怎么能对这一家子不管不顾呢!
朝显的不情愿我隐约能够理解。按照他们的逻辑,阴阳先生的活计其实主要是了解神秘世界的规则,引导人们顺应规则来避免产生冲突,从而避免人类被规则碾压。
而现在需要用一些非常的手段去干预甚至改变那个世界本来的样子,这种超越权限的事情是会受到惩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