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你,因为你是我成不了的人,是我逐不到的光,是我漫漫长生里见过最好看的少年。”——姻愿。
……
之后我又浑浑噩噩过了很长时日。
没有人会来惩戒我,纵使我杀尽了人。
无人告诉过我该如何去活,那时我恨,恨人性善变,恨姻愿喜我又弃我,我怨她,却又在她死后夜夜念她。
我披着她的好皮囊,模仿着她的一颦一笑,拙劣地让自己少一分戾气,多一分温柔。
直至关于姻愿的一切在记忆中愈发模糊,我才恍惚发觉原来已过了那样久,久到我习惯以她的身份活着,习惯当一个孤魂野鬼。
我彻底成为了姻愿。
那盏白色莲灯被我制成了鬼器,倾溯将它放在了下域其他地方,只要有人触碰到,便会被带到此处,成为我的食物。
我设定了时限,在一定时间内只会有一个人被卷入黑洞,我明白多杀一人少杀一人并无不同,仅仅是弥补心底那份愧意罢了。
……
记得那夜风很凉,我一如既往坐在最高处的玉阶上吹着夜风看月亮,远处那盏暖灯笼晃啊晃,像极了姑娘在溪水里晃荡的小脚丫。
倾溯先前给我带了一壶桃花酿,今夜恰好开封,与纤纤弦月同饮,倒也不算孤单。我大口大口把酒往嘴边灌,人世饮酒讲究风雅分寸,可我不是人,我上不得台面。
少年出现得极为突兀。
他挟着一阵清风而来,仅在一瞬之间便闯进了我的视线。许是月色太暖,酒香醉人,我的脑海里尽是混沌,眼前人的模样却愈发清晰。
少年乌发飘动,白衣翩然,眸子深处似有星子闪烁,眉宇却是微微皱起,如同无意闯入晦暗之地的清净仙人,带着独特的澄澈气息。
下域怎会有这般好看的男子?我怔怔松了手,仍凭酒壶掷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位姑娘?”入耳是极为温润的声音。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无关风月,一眼惊鸿,葬此生孤勇。
……
少年如飞鸟。
他携着浮世清欢,踏过繁嚣掠风而来,无意在千万人中寻一处停驻,只是那人恰好是我。
我不晓人情世故,而今不过是凭过往一番无谓杀戮浑噩苟活,从未触及过日光,瞥见一点微茫也觉惊艳万分,于是祈盼,于是留住。
是的,那时我以为所有喜欢都可以留住。
少年唤作岁珏,来自未知的外界,他身上有光明的味道,亦有无边自由。
倾溯亦然,岁珏亦然。
我只是想听故事而已,想听他们说说下域之外的遥远世界。
听青山白雪沧海明月,下域外的春秋更迭,一场红尘滚滚,卷起与我无关的,万种世尘。
我没有杀岁珏,实则我可以。
他对我讲了三个故事,最后一个故事讲完时,这一切都结束了。
第一个故事关于岁珏的佩剑。
“你可知世间一切皆难得。”他叹道。
“譬如这剑,幼时我嫌它无用,而今却觉万金难求。时间可以改变所有,或愚钝或世故,留一分纯粹已是难得。”
“那个人不在了,他把流鹤留给了我,我清楚这不是我的东西,但我要留住,因为我拥有的东西太少太少。我并非你所想光鲜。”
岁珏眼含讥讽,看了眼明月,又迅速移开了眼神。
“有很多人,他们要这把剑,所以我捍卫到底,他们要我死,所以我踏碎青山——”
“也要赢这场宿命。”
岁珏由始至终未看我,我与他坐在竹廊上吹着风,少年面容冷峻,似怅然,似自嘲。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莫名的,我想听他说下去。
第二个故事关于一个姑娘。
那段悠悠闲闲的岁月里,一无所有的少年,热烈风光的姑娘,心怀沟壑,无谓得失,一壶清酒饮尽江湖。
“她爱极了酒,却又易醉,倦了就倒在梨树下嚷些胡话,有一回来了个异域道士,许是修行太浅,竟将她当成泼皮小妖。”
“上喻种族繁多,夜间难免有鬼怪作乱。记得那晚极静,也不知为何,街道行人也是极少。我玩心大起对她道,今夜必起妖鬼之祸,若想避开,不要回头就好。”
“她走在前方,似怕极了,再也未回过头,我笑她胆小易骗,她却在走到路的尽头时倏然回首,就那样静静看着我,眉眼含笑。”
“她是很好的姑娘,虽然有时遭人烦。”
岁珏语气淡淡,说话时却有丝丝温柔悄然蔓上眼梢,想必是极为难忘吧,于他而言。
“那后来呢?”既是故事,我便顺着问下去,我大抵是太无聊了,无聊到去听一个与我毫不相干之人的过往,可我实在对他心怀好奇,外界之人的故事,比下域精彩太多太多。
岁珏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姻愿姑娘在下域可有友人?”
倾溯非下域之人,所以准确来说,在下域我没有朋友,一个杀戮极重的恶鬼,又需要什么样的朋友呢。但我还是点了点头,为了让自己在岁珏眼中不显得奇怪。
“作为一个热情的小妖,我当然有朋友啦!”我故作轻松地对他说道。
反正,他也不会知这背后种种。
“那就奇怪了。”耳边传来一声嗤笑,我下意识瞧了岁珏一眼。
他的侧脸很好看,下颚微扬,深漆的眸子里还漾着笑意,却又如风转瞬即逝,归于沉寂,一时之间让人难以捉摸。
“奇怪什么?”我不免有些心虚。
“既然有过朋友,就该懂朋友二字背后藏着些什么东西,二人能平静地道别,已是数次无声利益博弈后最温柔的妥协。”
道别?利益?我无法理解岁珏在说些什么,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平静得叫人害怕。
“所以你说的那姑娘,后来如何了?”
我可没有忘记这个问题。
“我不是回答你了吗。”他看起来有些倦。
未等我反应,他便起身走进了竹屋里,少年步子闲散,只留给了我一个飘飘然的背影。
这算什么回答,不,根本就没有回答吧。
“岁珏公子。”我叫住他。
他脚步顿了顿,侧过头瞥了我一眼。
“你说的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不开心。”他的声调有几分低沉。
那时我以为是我废话太多,惹他不快了,后来我才知,那姑娘的名字便叫不开心。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那夜我控制不住能力,险些杀了岁珏。
我总觉得他知道了我的身份,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我害怕的并非死亡,那于我而言是一种解脱。真正让我感到害怕的,是昔日相谈甚欢的好友,亲手撕下彼此面具那日。
我能坦然接受死在岁珏手里,但我无法预料结局,我不想倾溯卷进我的事故里。
于是我气走了倾溯。
……
那夜我独自坐在秋千上,岁珏不知何时走至我身旁,不发一言,皎皎月光倾洒在他的衣衫上,墨发也染上了点点光泽。
“第三个故事。”他说。
“那少年没有你所想那样善良,亦没有你所想的那样自由,他卑劣而伪善。”
“我知你心意,只是抱歉。”
于是这故事也结束了。
我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