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雷暴声让我从睡梦中惊醒,睁眼下意识往船舱内的小窗看去,海色如墨,一道疾速的白光在狂风骤雨中穿梭而过。
我似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我梦见了一个弯弯的月亮,正高高地挂在天上,那月亮是红色的,因为它散发着暗暗的红光。我疑惑月光为何会是红色,细看,原是一个单脚女人吊死在了那弯刀上,从薄颈中喷洒的污秽,侮辱了世人眼中圣洁的月光。
那女人叫阿谪,是照落国有名的舞魁,有名是因为她虽单脚但舞跳得极好,也是因为她的身份极为神秘,没有人知道她从哪来。
我还是个小少年时仓促见过她一面,说来好笑,平日里那样遥不可及之人,真正见到却也不过如此,愣住无话,才是最真实的反应。
说起这件事,便不得不提我与愁兮的初遇,初遇愁兮那年,我十五岁。
那时我误闯入邻近荒芜已久的花园,少年心性喜好玩乐,不知不觉待至天色昏暗,我想回去却忘了来时的方向。
细细的月牙儿崭露着尖细的轮廓,晚风阵阵从我的脸刮过,几声蝉鸣陪衬着夏夜时分。
可惜那时慌不择路的我无暇顾及夜色,双手拔开一层层蓬草横冲直撞,直至那抹银白的光划落眼底。
那是银白色的、极为灵动的光芒,在草丛中飘浮晃动着,似星河鹭起波澜,似灯火铺起长阵。可当我俯下身细看时,却又不似方才亮眼,只静静散发出蓝色的幽光。
我好奇地伸手向草丛里探去,那萤虫却如受惊般四处飞散在夜空之中,不知灼了谁的眼。
正当我有些失落时,一颗石子从上方落下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我的左肩。
我骤然紧张了起来,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平日听说书人讲的鬼怪传闻,一时间竟有些犹豫是否要抬头。
虽说我胆子素来不小,但入夜独闯荒园却是平生头一回,且不提我久久未寻到出路,心中难免不安惧怕。
周遭突然静了下来,没有蝉鸣与风声,我只听见自己如雷鸣般的心跳声,我就这样一直保持着垂头站立的姿势,迟迟未曾抬头。
过了片刻,又一颗石子重重砸在了我身上。
“你挡着我看萤火虫了。”
蕴着怒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我闻声抬头,恰好对上她那双璨似子夜寒星的紫眸,那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一身玄色裙装,唇红齿白,眉目清澈,看她俏生生的模样似还要比我小上一两岁。
一时间我心里的不安如云烟消散。
“方才那群萤火虫都飞散了,今夜你怕是见不着了。”我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都怪你!都怪你!”少女气得瞪大眼睛,指着我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我本想呛她几句,忽然便见她眼眶红红,像是要落下泪来。
“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她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我有些无措,站在原处静静看着她,默了一会开口道:“你明天来或许也能看到。”
她不答话了,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一处,我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去,却见到一个妆容艳丽、穿着华贵的单脚女人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旁。
这样一个偏僻之地,怎会见到这样的人?那女人朝我们走近,我这才看清她的脸,一双深紫美眸,身姿妖娆,风韵十足,竟是照落很是有名气的舞姬阿谪。
阿谪的眼神并未停留在我身上半刻,而是温柔地看着那个坐在树上的小姑娘道——
“悦悦,回家了。”
小姑娘敛起愁色,露出甜甜的笑容,麻利地从树上爬下来,临走时也不忘瞪上我一眼。
第二天夜晚我又来到了此处,守了很久也没能看见她,我忽然想起昨日她说的再也看不到萤火虫了,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愧疚。
或许她的话是真的。
我探了许多个草丛,终于在一处草丛里发现了一小簇萤火虫,我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小罐子和一个小捕网,费了一番力气,好不容易才捉到了十只萤火虫。
若有机会便送给她,若没有,便丢了吧。
我自幼便没有朋友,大人们瞧不起温故,笑他无用堕落,空有名声,同辈人瞧不起我,笑我无父无母,一无所有。
这世间有善意,但等待善意太难太难,讨要回来的善意,却又称不上善意了。
那个小姑娘的眼神跟他们不一样,她的眼睛是清澈的,而不是像一道污浊不堪的臭水沟。
那是第一次,除温故之外,有人不用瞧不起的眼神看我。
是非善恶,少年能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一点一点看清,少年亦能用一双瘦弱不堪的手,划出一道泾渭分明。
第三天夜里,她终于出现了。
我刻意站在了花园中最显眼的位置,怀揣着那罐萤火虫,她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在我的身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又是你呀!”她看起来有些惊讶,紫眸里星光闪烁,漾着些许笑意。
“嗯……送,送给你。”我莫名地紧张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那罐萤火虫递到她面前。
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立刻收下。
“我娘亲说,不能乱收男人送的东西,如果收下了,轻则还同等价值的东西,重则陪他睡觉!”
少女叉着腰仰头看我,讲得头头是道。
我懵了一瞬,下意识回道——
“我不需要任何回报。”
“骗人!骗人!那些叔叔每次送东西的时候也是这样对我娘亲说的。”少女又瞪了我一眼。
“因为你娘亲是舞姬。”我犹豫了下开口。
“舞姬怎么了!”她似被我的话激怒,说话的声量也不自觉地提高了,见我一副无谓表情,她便顺手夺过那罐子,直接往地上摔个粉碎。
萤火虫飞走了,剩下来一地碎片。
忽然空气安静了,我们都不说话。
最后是我先走了,走时我轻轻地对她道了一句:“对不起。”
她没有说话。
在她摔了那个罐子前,我曾觉得她与他们不一样,在她摔了那个罐子后,我觉得她与他们是一样的,一样喜欢践踏善意。
之后的几天,我都没有再去那个地方,我觉得她也不会去了。
又过了半个月,我才去了那个地方,一样的荒凉静谧,一切都没有发生改变,只是我原先爱站的显眼位置,那里站着一个紫眸小姑娘,她的手里捧着一个小罐子。
见到我,她似有些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然后朝我绽出一个笑容。
“你来啦,我等了你……我在这里等了你十二天!”她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头。
“这十只萤火虫,我抓了很久。”
少女将罐子轻轻递到我手里。
“其实我也……我不想的,只是我没有朋友,我不知道要怎么,怎么跟别人相处。”
她紧张时说起话来磕磕巴巴的,全然没有初遇那晚坐在树上的嚣张模样,见我不说话,她似更加紧张了,“你说话呀。”
“再不说话,我就打你了。”她攥起粉拳。
装腔作势。
我在心里笑她,表面却一副冷淡模样。
“那就谢过了。”我淡淡开口。
“就这样?最起码也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朋友。”她双手环肩,看着我弯了弯嘴角。
“岁珏。”
“绸悦。”
……
绸悦是我的第一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