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明晃晃照着,天蓝得锃明瓦亮,跟擦过似的,一丝灰尘都见不着。没有汽车尾气,没有工厂烟囱,没有集中供暖。王满心想,P.M2.5铁定是个位数。这可是北京啊,一环以内啊。
只可惜,美好的晴空下,是一大群破衣烂衫的叫花子:缺胳膊断腿的,满脸烂疮脓水滴答的,烂鼻子的,没耳朵的……就算四肢齐全五官俱在,也腌臜恶心得不堪入目:头上乱草般的长发油腻成一绺绺的。手脸和身上的衣服脏成了同样的乌黑颜色,一眼望去,很难将肌肤与衣物区分开来,二者共同构成了一个褴褛、恶臭的整体。
眼前这些人,王满之前大都见过。当时还没觉得什么,现在汇聚成群,在阳光下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这个群体的肮脏和丑陋,看得王满触目惊心,只觉得自己仿佛不在人间,堕入了阿鼻地狱一般。
这座破庙本就偏僻,周围没住户,只偶尔有几个过路的。今天却半个行人都没有。聚了这么多乞丐,光凭那股冲天的臭气,也能把人熏得一溜跟头。一般人谁不是避之则吉,能躲多远躲多远。
这一大片地面彻底归了叫花子。穷家门的众兄弟说的说,笑的笑,唱的唱,闹的闹。不时有人怪叫一嗓子,“时辰到了时辰到了!”人群便哗的一声,人人仰头望天,看日头到没到头顶。又或者,“人来了人来了!”又是哗的一声,个个踮脚远眺,看钱爷是不是应约而来。
这些都是爱胡闹的家伙的恶作剧,但大家仍旧一次次高高兴兴地上当受骗,然后兴兴头头地追打那些个坏种。
王满与孙头儿等人站在距人群稍远处。王满道:“这些兄弟,可真够乐观的。”
铜锤听得一愣,“乐……乐啥?”
大冷的天儿,王满却吓出了一身汗。
自从重新开口,他就好比初进贾府的林黛玉,生怕说错一个字,一不留神冒出“八年抗战”之类惊世预言。每说一句话,总要先含在嘴里过一遍,觉得没问题才出口。
饶是这样,还是免不了出纰漏。王满赶紧改口,“乐呵,弟兄们都挺乐呵的。”
铜锤笑道:“活一天乐一天,活不了路边倒。花子爷嘛,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孙头儿也道:“一帮子苦人,不乐呵乐呵,一个个都得愁死。”
说话间,远处有了异样。不是之前哗的一声,像池塘里扔了块石头,溅出个水花。这次的动静,仿佛大海极远处起了一道细浪,飞快地朝岸边卷来,一路波涛涌动,浪头越来越高,到岸边已化为惊涛骇浪,发出巨大的轰鸣——
——“发钱了!”
巨浪拍击礁石,碎成无数道激流。“抢啊!抢啊!”“别挤,一个一个来。”“见者有份,谁都拉不下。”
身旁的铜锤、二秃等人撒腿就跑。孙头儿连喊几声:“等等!等等!”这些人却跟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飞也似朝那边冲去。
孙头儿长叹一声,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王满又想打听,又不好开口。过了不多会儿,只见铜锤风风火火奔回来,一路大呼小叫:“孙爷,孙爷!”连喘了几口气,这才接着道,“真发钱,钱爷那边,真发钱!”摊开手掌,露出几张零钞,笑得见眉不见眼。“崭新的中交票。杆儿上的兄弟,任抓!您的是个特份儿,我替您领回来了。瞧这个!”
铜锤收起票子,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元,猛吹一口气,放耳边听那嗡嗡声。“现大洋啊!”恋恋不舍地放进孙头儿手心里,“您掂掂这份量,瞧瞧这成色。钱爷派来的那几个家伙还怕我冒领,弟兄们差点把他们开了瓢。还算他们有眼色,赶紧的,双手捧着送上来。还让我给您老带个好儿呢。”
孙头儿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声,将银元揣在怀里,“还算你有孝心。不像二秃那几个,一听发钱,狗抢屎似的生怕拉下他。我喊破喉咙都喊不住。”
铜锤大大咧咧地说:“发钱吗,那当然得拼命冲啊。您也真是的,节骨眼儿上,喊什么喊呀。能有什么大事,这不耽误人家吗?”
孙头儿气得脸色铁青,手指戳着却说不出话,“你、你……”
王满急忙道:“孙爷,您消消气。”
乐昏了头的铜锤这才看出不对,赶紧捶背抹胸,好一阵子折腾,孙头儿这才续上那口气儿。“白眼狼!全是属白眼狼的!几毛零钱,恨不得连魂儿都卖给人家。”
王满暗自点头:钱胖子这一轮银弹攻势,够糙,够猛,直截了当不玩花活。不用问,肯定是他的日本上线拨下来的项目经费。
真不愧是毒贩子啊。古往今来,干这行的全是大手笔。
震天的欢呼声渐渐平息,猛然间却又拔了一个高儿。“钱爷!钱爷!”
“钱爷够阔气!”
这回真的来了。钱胖子笑咪咪走来,一路微微摇手,与相熟的叫花子打招呼。
那边赢定了。怎么办?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靠咱这拐子步讨饭。糟糕的是上次把人家得罪了,有机会一定得找补回来。要不然,姓钱的成了这一片儿的街霸,收拾个瘸腿花子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吗?
孙头儿呢?王满悄声道:“孙爷,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服软呗。”孙头儿苦笑一声,“枉自我费那么大心思,还心里悄悄起了稿子。哪知道人家根本不这么玩儿。民不与官斗,穷不跟富争。得了,我还瞎费什么工夫。”摇着头,迈步迎上前去,双手抱拳举在额前,朝钱胖子深深一躬腰。
钱胖子连声道:“哎哟喂,我的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受不起,受不起啊。”一只手将孙头儿往上搀扶,另一只手搂着肩膀。他本来身高体胖,这样半搀半挟,就像将孙头儿挟持在手中一样。嘴里客气,神态却志得意满。一双眼睛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王满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