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偷眼望着,窘得脸上发烧。跟这些人厮混了几个月,“干活儿”的手段听得多了,但直到今天才第一次亲眼见识。
真是一群下三滥啊。滚刀肉,流氓!平时也还罢了,毕竟是为了生存。少吃一口就可能饿死的情况下,无论用什么手段挣扎求生,旁人都不好苛责。
可这会儿,现在,是什么场合!
队伍里的男同学气得要打,但一看那身油腻乌黑,蠕动着不知多少虱子蛆虫,拳头只好举在空中,怎么都不敢落到对方身上。
学生们气愤不已,就连街边的生意人都气得破口大骂。有个脑筋动得快的掏出一把铜子儿,朝远处奋力一扬,“不要脸的下作东西,捡去吧!”
乞丐们“嗷”的一声,转身朝那边追去。刚跑出两三步,烟灰从不知哪个角落里蹦出来,连骂带踹,“回去,回去!真没见过钱,几个蹦子儿就砸晕了?接着讨。晚上羊头肉,酒!”
站得较近、耳朵较灵的人听见了、明白了:这些叫花子不是为了讨钱,是专门来捣乱的。“他们是日本人雇来的!”
“小鬼子的走狗!”
“你们还是中国人吗?还有点良心没有?”
骂声四起,乞丐们却只当风吹过。什么中国日本、国家民族,没听说过,听过也不在乎。叫花子眼里只有那口饭。按孙头儿的话,谁给吃的就管谁叫爷爷。哪怕这些吃的来自日本人。
学生队伍里,一个身穿黑呢大衣的小伙子蹦着高儿喊了几句,旁边的几个男学生齐声响应。只见这群学生跑出队伍,冲进街边的店铺,不一会儿又奔出来,手里多了些棍子、门栓、顶门杠之类。
游行队伍里纷纷叫好:“揍他们!”
“狠狠打这些坏蛋!”
还有女生大声提醒,“隔远点打,手别碰上那些恶心东西。”
但学生们不知道,杆儿上的叫花子最高兴的就是挨揍。一般人,别说拿根棍子,就是菜刀斧头全用上,也不过是比个花架子,谁敢真的下狠手往死里打。既然是花架子,正好着了恶丐们的道儿。只要沾一下碰一下,立刻呼天抢地朝地下滚。如果见了点儿血,那更是不得了,不讹出一笔钱来绝不罢休。
店铺掌柜的深知恶叫花这个套路,想拦住那些莽撞学生,却哪里拦得住。学生棍棒才举起来,乞丐们已经躺了一地,有的还顺势磕破鼻子抹一脸血,拦在街上撒泼打滚。“杀人啦!出人命啦!”
“学生杀人啦!”
学生们懵了,动手的那几个更是慌了手脚。领头的呢大衣大声分辨,却淹没在叫花子的哭喊叫骂声中。附近的老成掌柜急忙上去跟恶丐们打哈哈,拼着花几个钱,赶紧打发了这群王八蛋。
谁知平时万试万灵的老办法居然不管用。现大洋在手里哗啷啷地晃,中交票子唰啦啦地响,这伙要饭的竟然眼皮都不夹一下,只管直着嗓子叫唤:“死得好惨啊!”
“积德的爷爷,赊口棺材吧。”
“打死人的就是穿洋人大褂那小子,别让他跑了!”
庄严的游行被搅成了闹剧,看得王满又羞又怒,抛开孙头儿的谆谆告诫,一瘸一拐冲上前去。
大街中央,黑狗揪住呢大衣的衣襟不放。呢大衣想推开,又怕沾上乞丐身上那些恶心东西,只好两只巴掌向外,拦在脸前。
黑狗连哭号带叫骂,气焰万丈。“我弟弟被你打死了。我要你偿命,要你偿命!”
正在得意,被不知哪里来的一耳光扇在脸上,打得一愣。“谁?谁敢!”转头一看,“啊?……”还没说出什么,又是一耳光,打得眼冒金星。
王满手上抡圆了打,脚下狠踢横躺在街上装死的黑子,踢得黑子连声告饶。“妈呀,别、别、您老……哎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滚,滚远点儿!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不光黑狗、黑子,远远近近的乞丐个个抱头鼠窜。老神仙发火了,不跑还能怎么着?难道上去跟他老人家叫板?就连烟灰都逃得远远的,连影子都见不着了。
学生们欢呼雀跃,穿呢大衣那小伙子兴奋得连整话都说不出来了,拍着王满肩头,“好,真好,痛快……”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你哪个学校的?”问完才意识到王满的装束:毡帽、棉袄、宽裆棉裤。一身卖力气的打扮,没半点学生气。“不是,我是说……那个……”
年轻学生前言不搭后语这工夫,王满心里早转了无数个念头:不管是不是平行宇宙,不管是12.9还是1.29——学生运动,抗日救亡,还这么大规模,百分之百跟我党有关。
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闭眼加入呗!
眼前这位,就凭这股冒失劲儿,肯定不是地下工作者,但明显是个积极分子,外围。
外围就外围。一步步靠上去,最后总能跟组织接上线头儿。
“……反正、那个、老乡,谢谢你啊。”
小伙子的青涩模样差点把王满逗乐了,还好及时绷住,调整好了表情,一本正经地说:“谢什么,都是中国人。”拍了拍胸口,“有良心的中国人。”
小伙子一把抓住王满的手,用力摇晃,“说得好!说得太好了!”转头对周围的学生道,“听听,都听到了吗?这是人民的心声!有了人民的支持,胜利一定属于我们!”猛地把王满的手朝上一举,“中华民族万岁!”
学生们放声高呼:“中华民族万岁!”
高举的手臂,容光焕发的脸庞,热烈的目光。这是绽放的青春,燃烧的激情。那么纯洁,那么美好。
但这一切离王满又是那么遥远,中间隔着一个人生,或许隔着整整一个平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