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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长江里捞人

1938年2月初就立春了,然而,过了雨水节气,长江南岸依然春寒料峭。江面上水流湍急,风紧浪高;江水下暗流涌动,波谲云诡。

堤上残雪一片片的,如长满白癜风的巨人背脊。百草尽折,没有一点绿意。往年开春之后,这个中等码头就进入了繁忙期,现在却看不到熙熙攘攘的人流,如过江之鲫的货船也消失了踪影。码头已被日本人占领了,除了码头搬运工分不出颜色的破衣,再就是日本军人土黄色的军装。到处灰蒙蒙的,只有插在所有船上的膏药旗耀武扬威,刺目的红块如血团一般触目惊心。

长江如风烛残年的老人黄皮寡瘦,江水离岸很远,从岸边到趸船要搭三块跳板。趸船下面水流湍急,漩涡激涌,脚下的跳板颤颤巍巍,甲板上日本兵的刺刀闪着幽光。抬着沉重木箱的码头工人如履薄冰,无不两腿打闪。

“妈拉巴子,抬你龟儿子死尸……”江龙抬着货物,稳稳当当地走在跳板上,冲着船上的日军点头哈腰,嘴里却骂骂咧咧。

话没说完,见前杠脚没踩稳,身子飘忽,赶紧一手把住杠上绳子,一手捏住小家伙的肩膀,如大钳子一样稳住了他。

下了船舱,放下货物,小黄毛脚踝就被踢了,跟着响起急促的骂声:“你他妈掉江里了,老鬼才救得上你——”

一束阳光射进舷窗,像师傅的眼光,暖暖的,小黄毛转过头去,突然低声问:“江水里怎么有只大桶啊?”

“没听说上游被炸了吗?妈的,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了……”江龙堆好货,扭头望去,一个圆圆长长的东西,随着波浪沉沉浮浮,越来越清晰,他轻轻叫了一声,“稀罕!一桶葡萄酒!”

“葡萄酒?甜吗?”

听到徒弟吞唾沫的声音,江龙心一酸,扒下棉袄就往徒弟手中揣。小黄毛刚打了个寒战,就见江龙从舷窗钻了出去。

传来扑通的落水声,两个鬼子叽里呱啦地跑过来,边跑边拉枪栓。

小黄毛套上师傅的棉袄,双手捂住脸,哇哇大哭:“我师傅掉江里了——”

“该死,支那猪——”见是一个搬运工失足落水,鬼子扭过身去,哈哈大笑着走开了。

刚跳进江水,江龙如同掉进油锅里的虾子,全身如针刺,脑袋麻木了,四肢僵硬了,他赶紧划动,向酒桶靠拢,带起的波浪却将酒桶冲走,到离轮船更远的地方了。

老子不信抓不住你!他干脆埋下头,一个闷子朝酒桶方向扎过去,再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已经抱住了圆圆的酒桶。他喘口气,猛抬头,吓了一跳:见鬼了!酒桶另一端冒出一颗脑袋,双目紧闭,面孔惨白,湿漉漉的黄毛覆盖了半张脸。

鬼呀——江龙的心脏缩起,猛地推开酒桶,双腿并拢,像鱼尾巴一摆,扭身想游回船去。

“救……我……”酒桶那边,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活人?管他丑不丑,不能见死不救啊!江龙快速折返,划到酒桶跟前。

呼救的人睁开眼睛,是灰灰的蓝色,金发散乱,眼皮低垂,嘴唇乌紫,定是在江水中泡了许久,一只手死死抱着酒桶,另一只手扣住酒桶上的铁环。他见有人来,吃力地露出脑袋,用生硬的汉语说:“我……我要……上船……”

“屁船!你他妈上去,日本人还不把你‘突突’了?”江龙冲洋人吼道。

听说是日本人的船,洋人丧失了求生的欲望,松开双手,脑袋又戳进水里了。

咦,你还想跑?江中捞人,老子还从没脱过手!

江龙一手勾住那人脖子,一手勾住酒桶铁环,借着浮力,两条腿使劲一蹬,顺着江水往下游划去。

迎面漂浮来许多东西:船板、木箱、盆子、死牲口、尸体……一定是上游民船被炸了,这洋人,说不定就是从船上掉下来的!

江龙控制好酒桶与方向,看准右边的乱石滩,趁着一个浪花涌来,用力一推,先把洋鬼子送到岸边。江浪像是不甘心,哗地一下反扑过来,劈头盖脸,打得江龙睁不开眼睛,人与酒桶都被冲跑了。

好可惜!他想去捞酒桶,可是,刚刚上岸的洋人又被卷进水中。还是人命金贵呀,只能顾一头了,江龙一把捞住洋人,拖起,拉扯着爬上乱石滩。

早上只喝了点稀饭,江龙此时又冷又饿,刚刚站起,就听洋人咕噜着爬过来,抱住江龙的腿:“我的,酒桶……”

“见鬼了!”他往江中指去,洋人看到酒桶还在水中漂浮,两眼放光,像蜥蜴一般扭动着身子,跟着扑进水里。

江龙站起来破口大骂:“你他妈找死啊!喝酒重要,还是命重要?”

“酒桶……是……我的……命啊!”洋人在水中挣扎,探出脑袋,声嘶力竭地喊。

这个鬼东西,老子偏不让你死!江龙犟脾气上来,再次跳入刺骨的水中,把他拖上岸来了。

洋人像是快要渴死的鱼,大嘴一张一合:“先生,帮……帮我……捞……捞酒桶……”

看架势,若是不帮他捞回酒桶,这鬼东西还要往江里跳。救上来的人再死去,老子不是晦气吗?

江龙吐了一口江水,骂着娘,第三次扑进水中。终于,他提着酒桶上岸了。可是,乱石滩上鬼影子也没有,指望要几个酒钱也落空了,难道他又跳进江里了?

为了驱寒,他跑着跳着,叫着找着,没找到洋鬼子,却喊来了徒弟。小家伙一边把干衣服给师傅,一边笑眯了眼睛,围着酒桶转,寻思怎么把它打开。

江龙刚换好衣服,见徒弟用一块石头尖撬桶盖,顺手就扇了他一巴掌,说:“这是西洋人的,不能动!说不定他以为没有捞上来,又扑到水里去了呢。”他讲了那洋人的模样,让小家伙在这里守着,自己先回去干活。

小黄毛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行。日本人的大官要来码头检查,工头要大家都赶紧回去,少一个也不行。

“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江龙拔腿就要跑,又被徒弟拉住,说这桶酒不能便宜了别人,如果被人搬走了,洋人把这东西看得比命还重要,要找来没法交代。讲得有道理,江龙见边上有个坑,用脚蹬着酒桶,推进坑里,搬几块石头盖住。小黄毛不放心,又扯了些柴草堆在上面,两人才往码头跑。

工头的脖子伸得像长颈鹿,眼巴巴地望着江岸下游。他知道江龙水性好,让黄毛赶快沿江岸去找,还特许他带上个大饭团。工头见两人来了,刚松一口气,就发现不对劲,江龙的脚步虚浮,跑得摇摇摆摆,跑着跑着,一头栽倒在地下。

江龙身强力壮,是把干活的好手,从来不生病,这是怎么了?工头跑到他身边蹲下去,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失声叫道:“哎呀,好烫啊!”

这一声叫喊,把所有人都惊动了。日军驻湖城的最高司令官是九岗中佐,尽管没听懂中国话,但看工头的模样,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南京离此地不远,死了那么多人,开春之后,必定要引发瘟疫,莫非这家伙已经患病了?他快速后退几步,眼神阴郁得像头狼,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捂住鼻子,厌恶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江龙,厉声对翻译官刘福喜说:“赶快,找个地方,烧掉他!”

“是,太君!”刘福喜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接着又小心翼翼地说,“不如,把他扔到江里去就行了……”

“瘟疫!会传染的!”九岗中佐又退了一步,额头上青筋直冒,“都喝着长江水,下游,南京、上海,还有大部队,他是,不能扔长江的!只能烧掉,快快处置!”

“是,这就去办。”刘福喜点头哈腰,满口答应。

两人说的是日语,码头人听不懂,连工头都以为日本人发善心,要送病人去医院。于是把仓库的板车给了小黄毛,帮着把江龙搬到车上,嘱咐他快去快回。

师傅病了,得赶紧找医生!小黄毛拉着板车尽力往前跑。

烧人?还烧一个患了瘟疫的人,真他妈倒八辈子的血霉!刘福喜骑着自行车远远跟着,到岔路口才把小黄毛喝住,说要往江边走。

“江边是医院的后门,好高的坡,板车进不去!”小黄毛说。

“进医院?想得美!”刘福喜下了车,拍拍车后架上的小铁桶,“我带的是什么?汽油!到江边烧人去!”

“烧?烧我师傅?”小黄毛的腿都吓软了,身体直打哆嗦,“他,犯了什么罪?”

“什么罪?瘟疫罪!发高烧拉肚子的都是瘟疫病,只要被日本人发现,一个村、一条街的人都要被烧死!”刘福喜让他赶紧把板车拉到江边去。

拐弯过去就是江滩,坑坑洼洼满地石头,小黄毛身体单薄拉不动,也根本不想往江边拉,放下车把,跪倒在地:“军爷,求求你了!我师傅没病,他只是掉进江里,着凉了——”

“没病会掉江里?”刘福喜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小黄毛。

该死的酒桶!小黄毛为了救师傅,说话像放机关枪一样,忙不迭地告诉他,师傅看到江上漂着一桶葡萄酒,才跳到江里去捞的,还捞上来一个西洋鬼子。

听说是葡萄酒,还是大桶装的,刘福喜的喉咙都痒了,就问他酒在哪里。小黄毛再三央求,说只要放过他师傅,就把那一大桶酒给他。

刘福喜假意点头,见小子放下板车往乱石滩跑了,心想,这边事儿自己干吧。于是他取下汽油桶,打算往江龙身上浇,没到近前,就听到沉重的喘气声,见板车上的人满脸通红,吓得倒退几步。看样子真是瘟疫!万一被传染上,被烧的就是自己了。不如先去看看那小子找到酒桶没有。

弋矶山在长江边上,山头有座教会医院,坡下乱石横立,杂草丛生,刘福喜不见酒桶的影子,只有那小黄毛在一个土坑面前发呆,问他酒桶呢,小黄毛说自己也在到处找呢,并指着土坑说:“你看,坑里还有酒桶印呢。”

果然,坑边有石头,坑里泥土是潮湿的,有清晰的铁箍印子。刘福喜气急败坏,对着他拳打脚踢,要他把酒桶交出来。师傅的性命跟酒桶相连,小黄毛赌咒发誓没说假话,然后指着山上说:“山上是洋鬼子办的教会医院,说不定,那家伙就是送酒到这里来的,一定带着酒桶上山去了。”

听他把洋人的模样讲得有鼻子有眼的,看来不假,眼看到手的鸭子还能飞了吗?刘福喜丢下火柴给小黄毛,吩咐他回去烧人,自己沿着小路匆匆忙忙跑上山去了。

小黄毛回到板车旁,看到江龙还是昏迷不醒,哭着又是拉又是拽,终于把他弄到放酒桶的那个坑里,扯来柴草,将他盖了个严严实实。

翻译官下来怎么交代呢?正巧,一个白花花的东西被冲上岸来,居然是一只死山羊,他赶紧把死山羊拖上来,浇上汽油,点上火,风大火猛,很快,死山羊被烧得变了形。然后,他跑上山去,躲在弋矶山的树林里,偷偷察看下面的动静。

洋人醒来了,望着四周,雪白的房间、雪白的被褥,还有围在身边穿着白大褂的人,在用英语讨论他的病情。他怀疑自己在做梦,难道我回国了?

一个老人俯身向着他,亲切地说:“詹姆斯先生,很幸运,从证件上认识了您——美国摄影记者。不幸的是,您的肺部感染了,必须在医院接受治疗。”

詹姆斯一边咳嗽,一边道谢,表示自己一定配合治疗。

“先生,我叫乔子琴,是您的病床医生。”

会诊的医生走过之后,站在后面的一个年轻女医生走上前,声音也像她的目光一样柔美,一边写病历,一边问他从哪里来。

“南京……南京……”詹姆斯伸出右手,捂上眼睛,痛苦地说,“哦,一个,地狱一样的,地方!上帝呀!怎么有,那么多,魔鬼?”

乔子琴打了个寒战,把詹姆斯的右手放进被子里,轻声安慰他道:“先生,放心吧,您现在已经安全了……”

“安全?我、怎么、到、这来的?”詹姆斯打量了一眼陌生的病房。

“医院的护工到后山填埋垃圾,发现您昏迷不醒,就背上来了。”乔子琴轻声道。

“哦,这样!”詹姆斯想起来了,在冰寒彻骨的江水中,自己被一个中国人所救,而酒桶却漂走了,“乔医生,有没有,看到一只……酒桶?”

乔子琴见他痛苦和焦急的模样,只有安慰他,说去问那两个护工。

詹姆斯哪里躺得住,掀开被子从病床上下来了,还没站稳,就冷汗涔涔地倒在地上,把扎在他手上的输液针管连同输液架子一起扯倒了。

听到响声,乔子琴返回病房,想搀扶他,却又扶不动。她没见过这样固执的病人,只得告诉他病情很重,身体很差,已经叫人去找护工了。

“不,不,我要,找酒桶,比什么,都重要!”詹姆斯一手扯掉针管,顾不得手上涌出鲜血,推开医生,“酒桶,我的,酒桶,不能失去……”

两个壮硕的杂工走过来,争先恐后地说出救他的经过,赌咒发誓,没看见什么酒桶,也没看见别的人。

詹姆斯挣扎着,还是要往外面走:“不可能,一定,有的!我叫,那个男人,帮我捞的,他水性,极好,一定,能捞到……”

乔子琴只有让两个护工背他下山。

小黄毛躲在树丛里,想看看能不能骗过翻译官。他等半天没等到刘福喜,却发现山上下来三个人,当中有人背着个洋人,放到江滩上。洋人看着空旷的江滩燃着一堆火,发出难闻的焦臭,其他只有乱石,趴在地上边哭边喊:“酒桶——在哪里……”

小黄毛忍不住跑下来,对他嚷嚷:“喂,大鼻子,是不是我师傅救的你?”

他认识救我的人?知道酒桶吗?詹姆斯连连点头道:“是的,中国男人……把我,救起来,他去,捞酒桶……”

“我师父救了你,他人在这里。”小黄毛跑到坑边,扒开柴草,露出江龙,哇哇大哭,“我师傅要死了,就是救你,才变成这样的——”

詹姆斯挣扎着站起,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一看,正是救自己的人!他顿时咧开大嘴大喊起来:“救他——回去——”

背下去一个,背回来两个,不用詹姆斯说,乔子琴也不会见死不救。

看见师傅惨白的脸上恢复了血色,急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一直跟着转的小黄毛跪下来,给乔子琴磕了三个响头,说:“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乔子琴指着詹姆斯说:“应该谢他,再晚一点,你师傅就没救了。”

詹姆斯咳声不断,却也向乔子琴鞠躬:“乔医生,谢谢您!找到他,我才能,找到,我的酒桶……”

“酒桶,酒桶,就知道你的酒桶!那破酒桶,比我师傅的命还金贵吗?”小黄毛冲着他嚷嚷。

他们非常幸运,和那个日军翻译官错过了。

刘福喜是南京人,跟着这支日军部队来到湖城,对这地方并不熟悉,顺着小山坡走上去,穿过一片小树林,果然看到一个院落,里面有西式洋房,门上画着个大大的红色十字。

有门,洋人和他的酒一定在里面。他冲进去,看见很奇怪的现象,医院里的洋人不少,站着走着的大多是外国医生,床上躺着的却是中国病人,只有少量的医务工作者是中国人。

他挨着问医生护士,今天有没有收治落水的外国人,大家都摇头。

刘福喜哪里知道,自己跟詹姆斯错过了交会的时间。他到病房查找的时候,詹姆斯正在下山。当詹姆斯带着江龙他们回到病房时,刘福喜又到医生办公室去查问了,来来去去都没有碰面。

这小子玩我呢,老子一枪把他崩了。他骂骂咧咧地回到江滩,远远就闻到骨肉烧焦的臭味。河滩上的烈焰中,露出几根尚未烧化的骨头,他赶紧捂住鼻子往后退,暗骂晦气,找到自行车,颠颠簸簸地往回骑。

那小家伙要回去,一定顺着江边走近路,他也往那边走。江湾停着一条渔船,渔夫坐在船头,问他要不要才打上来的长江大鲤鱼。

刘福喜一头恼火,正想骂他,一看,船上赫然放着一只酒桶,渔夫正拿它当板凳坐着。妈的,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他怕船跑了,便假意答应买鱼,跳上船去一看,木桶上面是弯弯绕绕的英文,掏出手枪大声一喊:“你他妈的小偷,这东西从哪里弄来的?

渔夫吓坏了,连连喊老总,说是到岸上捡柴烧饭,发现了这个桶,就想把它带回家装水……

“这是老子的东西,快点背下去!”刘福喜晃了晃手枪说。

渔夫哪敢怠慢,赶紧按这人的指示,一直把酒桶扛到码头上。刘福喜听说中佐已经走了,又让渔夫扛到司令部大门前。

刘福喜接过酒桶,没有预期的重量,心里咯噔一下像被掏空了,暗想大事不好,但门岗都望着他,也只有硬着头皮搬进办公室。

中佐大喜过望,令他找来工具打开。似乎里面装的是响尾蛇,他战战兢兢,却不敢不从。打开酒桶,没有葡萄酒,没有响尾蛇,却有一个扎得紧紧的油布包。中佐喜悦的面部绷紧了,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叫了一声,吩咐排地雷的工兵来,把油布包拿到空旷的后院去打开。

油布包左一层右一层,油布里面是一张毛毯,毛毯里面还裹着一层油纸,油纸里包裹着一筒胶卷、一个日记本,还有一个扁扁的盒子。

“情报!一定是情报!”九岗中佐厉声道,逼视着刘福喜,“你,过来看看!”

刘福喜浑身冒汗,走过去,翻开那赭色封面的小本子,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又写得很潦草,根本认不清楚。胶卷没有冲洗,曝光了就会报废,他像捏到了一个烫手山芋似的赶紧放下。最后那个盒子他搞不清是什么东西。

“蠢猪,摄影胶带都不知道?”

骂了一顿,九岗中佐这才问他这些东西怎么来的。他战战兢兢把经过说了,最后汇报道,捞酒桶的人就是那个被烧死的码头工。酒桶的主人是个西洋人,上岸的地方是美国人开办的教会医院,据推测,那应该是个美国人。但是,他到医院里上上下下都搜索了,没有找到……

“一定要找到!我敢肯定,他是从南京逃出来的!”九岗中佐一脸狰狞,恨不得把那床草绿色的毛毯捏出水来,“这些东西,说不定跟南京战事有关……”

刘福喜的肠子悔成十八截:我怎么带个虱子往头上放啊?他小心翼翼地建议,把日记本的文字翻译出来,才能知道什么内容吧。中佐扬起下巴,让他赶紧翻译。他苦着脸拿起日记本,翻看一阵说,连笔字太潦草,他不认识,问司令军中有没有英文好的人。

九岗中佐说,只有报务员小野懂得英文,可他因重要任务到南京去了,一时回不来,而这个东西马上要处理,最后指令他:“找信得过的人翻译!”

“太君,自治会会长李宇怎么样?”刘福喜想起来了。

李宇?组建伪政权的时候,中佐就考察过他,这个曾经留学英国与日本的商人,皖南有田地,湖城有工厂,家大业大,德高望重,日语、英文都不在话下。

他当即命令日本军曹去叫李宇过来,再让刘福喜找人把胶卷冲洗出来,把摄影胶带冲洗出来。

可是,电影院老板不愿意放电影给日本人看,对外宣布说机器设备坏了。刘福喜不信,说这么久也应该修好了。老板盯着刘福喜手中的小盒子说:“即使设备修理好型号也不对,16毫米摄影机只有美国人有,想看片子,就是到南京也未必能找得到放映机。”

湖城是个小城市,只有两家照相馆,其中一家逃难去了,刘福喜一脚踹开另一家照相馆的门,把胶卷往桌上一拍:“乔老板,马上给我把这些照片洗出来!”

“这胶卷质量不错,是美国货啊。”乔老板接过来,应酬道,“哪来的?”

“真他妈倒霉,今天在江中搞到个酒桶,一滴酒也没有,却是这些玩意,也不知拍的是他妈什么东西!”

啊?这胶卷不简单,有什么门道?乔立人想留点时间细看,遂说:“真是不巧,我这里的显影液用完了,伙计到南京买去了。”

“你小子,成心给我耍花招吧?”

见对方翻脸不认人,乔立人耐着性子解释:“这是银盐胶片,要显示出图像,用的药液叫显影液。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卤化银。就是银子做的,当然金贵。我们这小城市哪能买到?也没钱买一大堆放着啊。”

“别啰唆!”刘福喜敲着桌子发飙,“啥时搞好?”

乔立人想了想说:“后天下午吧,这可是最快的时间!”

“不行,明天!别误了皇军的大事!”刘福喜悻悻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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