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道,张正自崖上栽了下去,在山上滚了许久,磕磕碰碰,总算滚到山底下,却见一条大河,水流极快,一块大石横在前头,张正心道:“这下真的要死了。”一头撞了上去,滚到河里,趁着最后一瞬清醒,张正死死抓住一截枯木,趴在上面晕了过去。不知昏迷多久,睁开眼,却见自个抓着树干趴在岸上,喃喃几句“我死了么?”便又昏了过去。约莫半日,晌午日头高照,照着张正回过些暖,这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却说他一睁眼还喃喃自语道:“这莫非是阎罗殿?”轻轻挪动下身子,伤口扯动,教张正疼的险些再晕回去。张正猛的醒来,大叫一声:“小白!”忽而想起先前所生事物,摆摆头,这才记起二女好似被甚么人士救走了,只记是数只山豹。张正拧拧身子,忽的听见一声脆响。
“咔嚓!”
原是挂着张正裤脚的枯枝儿架不住他这番乱动,此时断开了。张正口呼糟糕,心道不妙,才欲作些甚么补救,便是眼睛一花栽到地上,摔在地上亦教张正痛的双目流泪。坐起身子四周瞧瞧,却察觉自个在官道上。端的是走那山上滚了一路,又教河水卷着走了不知多远,此刻不知落到那里来了。
张正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瞧着自个身子上伤口,教他自个儿心惊。左手臂上走肩胛上扯了道口子一直到手肘,两条腿磕得是又紫又黑,伤口泡了水发白,背上、腰间此刻经以没了知觉。张正此时口干舌燥,腹中极其饥饿,也不知晕了几日。
自个袍子早已稀烂不见踪迹,内衣教血水泡了透彻,湿湿冷冷贴在身上。边走边打寒战。张正心道:“若是这般下去,纵使没被人砍死,这般淌血也能淌死,冷也能冷死了。”往前走了稍许,便是两眼发黑双腿发软。忽见的前头卵石堆上插着一柄未出鞘的剑,走近一看,竟是那把凤凰刀。
“我同这把剑倒是好生缘分,只道它早丢了,不想却陪我下来。”张正心想道。他摔下山崖时候手中死死抓着凤凰刀,直到被卷进河里去也未松开。
拾起刀来,坐下抽出刀来看着一会,刀刃倒没甚损伤,倒是刀鞘上头开了个一寸长的裂口。当是掉下来磕到石头崩开的。才坐一会,张正又感发晕,瞧着甚么都是晃得,无奈苦笑一声:“果不其然,逃得歹人追杀,此刻却要自个冷死饿死了,可悲可悲。”却见张正将死,未有悲伤,但有些可笑遗憾。此刻不及他多想,便是直挺挺晕去了。
且说红白二女教狐母救了,骑上豹子入林子,只听背后箭声猎猎,咻咻飞过,那豹子左躲右闪,速度极快,仍旧挨了好几箭。却道小白身受重伤,听得箭来也不躲闪,直愣愣趴在山豹背上,清泪直流。端的是送死来?小白此刻心中所念空无他物,唯有张正一人而已。但见耳旁箭声厉啸,树影斑斓,张正前时刻所说,此刻萦绕脑中,不是甚么天籁之音,却教小白心中牵系的紧。
“上头冷,下去罢。”
“跑!走后山跑,我拦住他们!”
“你们不是能变成狐狸么,一定能跑脱!若叫人家围住,真教人取了性命!”
“妖精又怎样啊?我觉得小狐狸挺可爱的。”
“你来做甚?快带你妹妹走!”
“人未必比妖好,妖也未必比人差。譬如那个畜生,譬如你。”
“休得多言!若非你这笨狐狸,何故落到此境地”
这番话接连在小白心中想起,眼泪似是断线珠帘,嘤嘤啜泣,狐牙死死咬着香唇溢出丝丝血迹。“你道我是笨狐狸蠢女人?你自个不也傻得厉害,那么多人马追,你还要望后山跑。脑袋里装的东西都教黄皮子吃掉了么!”小白强忍心中痛苦,哭的不断,又不愿出声,发出阵阵哀嚎。
前头的狐母听闻小白异状,回头瞧见小白这番凄惨模样,心中一痛:“这些个千刀剐万刀杀的畜生,伤我孙女,我定要捉了你们剥皮抽筋。”狐母一阵咬牙切齿。
小红化作狐狸死死抓着山豹,眼中灰黑,不复有往昔那活泼胡闹模样。“好容易找到的如意郎君,要活着啊!你要死了,我从那里再去寻个你这般的?”小红心中喃喃。
她们是妖精,是应天府边山上的小妖精,只知道整日胡闹顽笑的小妖精。不曾害人性命、不曾偷鸡摸狗,心存善念。小白更是看重道义,满身侠气,这等妖,比人如何!如今世道,又几人比得上这两小妖!妖,乃天地精华所聚,随性而来随性而去,重情重义。张正多番舍命救她们,那怕是轮回过去,她们也能记下恩情,更何况,二妖心中皆是生了往昔未曾有过的情愫。
一会,三人仗着山豹灵活机敏,三跳五蹦便甩开了后头追兵。狐母寻到机会一个急转,蹿到密不透风的山里去了。三人于山中寻摸一会,狐母找见一破屋,进去扯了张席子,教小白化成人躺下,此番狐母见着小白身上伤口,心疼得呜咽,齐刷刷流出两行泪来。小红坐在席子边上,抓住小白的手。狐母叮嘱一下:“你且看住你姐姐,莫教她动弹,我去寻些草药来。”说罢,便对那三只山豹挥手说道:“躲在外头,有任何人来,不问缘由,直接扑杀!”三只豹子轻叫一声缩在屋子周围。
狐母又化成狐闪身出去寻草药了。
二女坐在屋里,小红捏着小白的手轻轻摩挲,往日笑嘻嘻的小脸此刻一片惨白,带着哭腔开口道:“姐姐,你...还好吧...会不会死掉?”小白看着妹妹苍白小脸,心中一疼,柔声说道:“不会的,老母不说了么,都是皮肉伤,咋们妖精,皮糙肉厚的,血止住便好了。”小红似懂非懂点头。
“那...张正会不会死掉?我好担心他会不会死掉....姐姐你说说看...他会不会死掉?我不想教他死,他明明不能死的...”小红忽的哭出来,含泪轻呼。小白听得此话,眼神一黯,见到小红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只好开口道:“不会的,张公子不会死,张正是好人是吉人,好人自有天保,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死掉的。”话虽如此,小白心中也是焦急万分。
张正本就身受重伤,先前为了救她门,背上中了数箭,腰间又中一刀,又是连番打斗,身上的伤可比小白重得多,当时为了引走些人马,是望山上跑的,想要逃得性命,难难难!
这倒是教小白猜了准,此刻的张正,便是将死之人。全身多处见骨刀伤,背上插着的箭头搅烂血肉。张正纵使是昏睡着,也是眉头频皱。张正此时瞧见了他爹娘。张林沧桑英俊的面颊此时就在他眼前,挑挑眉毛问道:“小正!你这是甚么模样?这般凄惨?”张正摆摆手,无奈得道:“救了两个可爱的笨狐狸,教人追杀成这样的,爹,我是不是快死了?”
“两只狐狸?狐狸精啊!不愧是我儿子!”张林骄傲大笑。
“老爹,你有没有听我说啊,我是不是快死了?”张正无奈至极,说的都是甚么同甚么,救了俩狐狸精他骄傲个甚么劲儿,自己都快死了也不见他问问。
“死什么死,我儿子那里这么容易死,没见你娘在给你上药吗?”张林扶额咧嘴。“娘?在哪?”张正心中自语。侧过头去忽见一温柔女子轻轻擦拭着他身子,一下下的上药,这不是张正的娘是谁?张正惊见娘后面还站着一位俏生生的姑娘,那姑娘红着脸,笑盈盈的看着张正,张正忽然大叫出声:“芸儿!”
那香面微红的姑娘正是张正朝思暮想的顾芸。“张公子好惨咯,怎的一段时日不见,落得如此下场?还与两个狐狸精厮混,我再也不要见你了!”却见那顾芸,笑着笑着突然大怒,张正连忙解释:“甚么厮混!我只是见她们可怜才这救她们!芸儿别走!,别走!”说罢伸手去拉顾芸,却怎么也够不到。猛然见顾芸又变成桃小白,一脸鲜血,满身重伤,对这张正恶狠狠地说道:“我想着来陪你便自尽了!你竟然说出这种话!我也不理你了!”张林张母同时说道:“我们也不要你了!你自生自灭吧!”
忽的数人皆消失不见,一片漆黑,留张正一人,张正慌忙乱跑,便跑便叫:“别走!别走!”
“别走!”张正猛地坐起身来,伤口牵动,疼的猛吸冷气。“幻觉啊。”张正自语。瞧瞧自个身子,教白布缠了严实,身旁坐着一女佣正在给他上药。那佣人见他醒来,惊呼一声,连忙放下药跑了出去。张正环顾四周,却见自个在一红木房子里,这房子又小又窄,大抵只能容下二三人休息,张正只感觉摇摇晃晃,只当自个还在晕着。却见窗外景物后退,张正大惊,自己在一马车上!
这可了得,若是屋子,那张正所在便是小了,若是马车,那便太大。说那佣人急忙跑了去,到一好似行宫般的轿子前跪下,说道:“大人,救回来的那人醒了!”话音落下,轿门打开,一瘦弱男人探出身来。这人面色阴柔,未有阳刚之气,倒是阴气颇重,头扎描金翼善冠,身穿金丝白绸蛟龙戏珠袍,脚踏鹿皮厚底镶玉靴,腰间平衡两比目翡翠喜鹊争鸣珮。
这人口鼻见轻哼一声,“醒来了?纪用,你去给他瞧瞧他要些甚,都与他,待他好些了引他来见我。”被称作纪用之人俯首应声,回道:“是,厂公。”张正伸头出去,问着旁边一骑兵,问道:“老哥,此时何处?如今是何时?”那人未有理会,忽闻身后有阴柔之声传来:“此是河南信阳,当今是天启二年三月初九。”
张正猛地回头去,见一人靠在马车门前说着,张正听闻一惊,河南信阳?我教河卷了这般远?从苏州卷到河南来?天启又是甚么年号?张正问道:“这位老兄,不知天启是那位爷的名号?”那人听得张正的话,开口笑道:“你是那座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野人罢?连如今圣上的年号都不知?”张正一惊:“万历爷如何了?”那人皱眉:“还真是山里出来的?万历爷昨年九月便是驾崩了,接连着泰昌爷也随着去了,如今在位的乃是万历爷的长孙,光宗泰昌爷的嫡长子。你且未要唤我老哥,我乃御马监提督太监纪用。”好似在等着张正参拜。
张正只是点点头,拱拱拳,教那人一阵无语“你小子可是不知礼数,亏得我来瞧瞧,免得待会出丑!”张正也是无语,这还有甚么礼数。“待会我引你去见大人,便是下令救你回来的大人,见了要先跪下扣头,让你起来你再起来,不让你起来你就好好的跪着,免得坏了你性命!”张正心觉奇怪,却也听从,他虽硬气,却也知救命之恩当报,再者,此人如此排场,又带甲同行,必定大官,见官必跪也算是规矩,张正虽涉世不深,这等常识还是只晓的。
纪用与用人吩咐了,与他些吃食,吃罢上药,再沉沉睡去。次日一早,张正便教人唤醒了,引着去见那位大人。张正教引到轿前,一阵震惊:“我的活佛,这也叫做轿子?这活生生是个宫阙!”张正数数,左右各有十六人,合三十二人抬一轿!见纪用使给他眼色,才急忙跪下扣头参拜。轿中人出来,打量了一下张正,说道:“你小子命可真大,先前我这大夫都说活不了的。”张正拜谢救命之恩,那人咧咧嘴:“打住罢,我且问问你,你是那里人,从何处来,望何处去?”张正只说是应天人,家里生意亏了,望京城赶考去,无料路上遇到歹人,厮杀一阵跑了,自山上滚下,教河水卷来此处。
那人思索一会,点了点头,思索一会教人拿出凤凰刀来:“这刀是你的,你也会耍?”张正应声称是。“不料还是个能人,你耍与我看看!”张正一阵迟疑,他刀法剑术虽凶狠,却是招式简单,耍不出来甚么花样。那人见张正面露难色,眉毛一挑:“你好大的胆!端的是耍我来?”周围甲士上前一步,张正忙言:“恩公息怒。小子非是不愿耍上两招,着实是刀法简陋,若是打斗还可,若是耍出来教恩公看,怕是入不了恩公眼!”
此话一出,那纪用眼中一亮,他可知道,那些个耍起来花里胡哨的剑法都是些花架子,能杀人的刀法皆是极为简单。便开口道:“厂公,不若点个人来与他斗斗看。看他到底有未功夫说这大话。”那人点头,点了个卫士高手,要把凤凰刀给张正,张正接下却不用,向纪用讨来一柄铁剑。纪用在他耳边悄声说道:“用你最大本事,教厂公看看,若是看上眼了,你小子前途无量!”张正应了。
与那卫士高手拱拳,卫士拔剑便向张正杀来。这人功夫在这卫士当中算是高手,却与张正在桃花店遇到的人马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说被张正小白联手杀得那人,便是后来外头留守的人也比这卫士厉害,那些人都教张正砍瓜切菜似的杀了,何况此人。张正却不知,心想:“先前那些歹人便是那般厉害,那这些官家高手岂非更是凶猛?”
一时,张正这般想着,见那人杀来,沉声一喝,出手便是钩月,那人见张正简单一刺,未有重视,无料剑光闪来,才发现如何也躲不过,硬住头皮抬到一挡,立马教张正震飞了剑,落月劈下,那人惊恐不已,张正见此人未有本事阻挡,连忙偏了收劲儿,仍然一剑劈在那人铠甲上,生生把三寸厚的肩甲劈开。厂公连声叫好,纪用看的是异彩连连。张正大喝:“再来!”
厂公使了眼色,三个卫士上前,同时出刀,张正格挡片刻,趁着他们收力的一瞬,三剑劈出,正是之前所用披风剑法。
当当当!三剑命中,三剑皆断。那三人兵器破碎,自然认输。披风剑法霸气磅礴,接连三步旋身出刀更是一气呵成,霸气间夹带着随心而动的畅快。厂公一阵鼓掌叫好。连连问道:“好小子!你可愿意跟着咋家?”张正歇息一口,他毕竟重伤在身,此刻动弹牵扯了伤口。张正闻言心想:“我是要去京城取功名的,他好似是个官儿,可我要跟着他,何时才能再见爹娘,寻得芸儿?可毕竟救我性命,这该如何是好?”
厂公见张正迟迟不应,心觉好笑,开口道:“你小子可有甚顾忌,尽管说来!还未见过你这等小子,往日那些人求着我想跟我,拜我当干爹干爷,给你送上门来你还不应!”张正咬牙,狠了狠心道:“小子着实感激恩公救命之恩!可家父等我取了功名重振家门,小子实在无奈。为报恩公情谊,若恩公不嫌弃,小子愿拜恩公干爹,将来得了功名,一定孝顺!”
周围人听这话,连连大笑,纪用也笑,却见张正眼里满是真诚,不似客套之举,便开口道:“好一个重情义的小子,你知道你恩公是何人?你要是想做官,不必科考,你恩公赐福,赏你个五六品官儿做不成问题!”厂公也笑,看着张正等回复。张正虽是固执正派,却也不是死板迂腐之人,有的官做,何故死命去考?
便应下来,三叩九拜认了干爹。纪用一旁贺道:“恭贺厂公得此义子,此子将来必成大器!”厂公也是笑着点头。纪用又说:“你听清楚了!厂公乃是当今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九千九百岁爷爷魏忠贤!”魏忠贤阴阴一笑:“纪用,那九千九百岁爷爷可就免了,省得教内阁的知道又要七十三八十四的说。”又对张正说:“吾儿,我这番也是望京城去的,待得去了京城,再安排你出路。”
话说小白在破屋里躺着,待得晌午时分,狐母拎着一捆草药回来嚼碎了涂在小白身上。狐母见着小白只是流泪也不呼喊,心中便知所以,开口道:“你与我说说那个人。”小白看了狐母一眼,娓娓道来,把这一路所生何事说了个清楚,待得说完,药也上好。小白低声问道:“老母,他...会死么?”狐母叹气说道:“吉人,自有天相。你好生休养,勿要念的过多。”说罢便出门去。
修整三五日,小白身上伤口开始愈合,到底是妖怪,伤好起来极快。一早,狐母便道:“小白伤也好些了,我们不可在此久留。早日离去也省下一份心。”小白开口到:“如今我等可望何处去?”狐母思索片刻,道:“西北入秦川,那里有我昔年结交好友,也是一霸,或可收留。”三人预备半日,爬上豹子望西北去了。
诗云:风起寒光夜定深,桃花店前血染春。方道有情犹为好,乱刀竹影离人笑。谁辨此世忠奸清,勿将善恶留人评。紫金宫里长策马,难却春秋半轮回。熟料皇天焉有情,天南地北相分拒。别去生死何时见?桃花开破残月怜。
未知有何官做,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