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娘子合了门离去,在侧房里挑亮了蜡烛,主子没发话不代表她这个下手不能主动去办事,凤不谏不久前点了她的牌子要她去应酬被她谢绝了,如此看来,她是该去凤家看看风向了。
如果打听到有用的消息,就有借口常来了吧……林三娘望着铜镜里的她,眉心金箔钿子,罥眉末稍一朵檀红靥,锦上添花般的纤艳秾丽,甚好的容颜与阿难相比简直判若云泥,
可那个小姑娘却可以常留在商府,她却只有在高楼上临窗而望的机会。也罢,她和茗娘身上造的孽多,本就是作为棋子而生,论起身份还不如阿难一个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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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雍升至令尹,以霹雳手段肃清了布缗司和司政执中丁尚安还未来得及撤下的一系人员,换上姚家的心腹,并且提拔吴夜阑做了布缗司的主司郎官,随后调出银两人手在两司之间修建督丞府,主管全国变法。
郦雍对委屈了俞文丞反而让商存若钻空子一事一直怏怏不乐,并未给予商存若多大权利,即使是遣人办事,也是给些走访田庄铺子的琐事,商存若倒乐意如此闲着,督丞府未建好他正找了由头回鉴衙司批公文。
虽然领了左尹的要职,可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替他担任新主司的人选,他便半推半就写了陈情书,陈述自己不能胜任,商王只得给他传令,让他学着姚敬崇迁就一下“权任”左尹之位。
商存若泡了壶卫国的绿蛾眉,茶叶在水里打着旋儿,紧紧包裹着的叶片在升起途中散开,透过琉璃盏看去茶水澈亮,茶叶似新摘下来般翠绿。
“估摸着日子,丁尚裕也该到苍阳山了。”商存若略尝了口茶,去年的陈茶有股子浅霉味,喝得实在不舒心。
申邯一旁干站着,瞅见商存若眉头蹙起,便道:“左右不过这两三天了。主子,绿蛾眉要是要是不行就换点别的,反正再过个把月就有新茶了。”
“我喝不惯别的茶叶。”商存若见门边石阶上那一钵六叶转生花有了第一片叶子,便道:“去把那钵花拿来。”
申邯知晓他这主子并非是个多么爱花大人,折芳阁里花花草草种得再多也没见他多看几眼,反而这钵花却是亲自照看着,所以他猜这花莫不是哪家小姐给送的。
“主子这花该不是你意中人送的吧?”在脑子转到这个想法之前便破口而出了,申邯暗下里不好意思笑笑。
商存若眯起眼,他心知肚明,自己年逾二十五,非但没有正妻连姬妾都没影子,皇上不急太监急呀。他手下的人多半成家立业,韩捕快都儿女成群了,申邯杵着不要紧,可商存若他爹莺莺燕燕真是可以开好几条街的春杏楼了,怎们生出的儿子跟爹完全两个样呢。
下属们偷偷猜测商存若是看上了林三娘子,只是碍于身份有别不得倾诉情意,他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王室子弟,不比那死皮赖脸的老爹。
“别乱猜了。不是谁送的,在坊里买的转生花根,此花只在周国有,一年六叶,秋华冬枯。它第一片叶子长出来的时候,雪也该化尽了。苍阳山那边,该来春汛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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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阳山麓。
丁尚裕已与蔡国领军的公子蔡鹤、梁国的将军梁安石会面,陈兵于苍阳山之西,曲江之东,而兴都已被围困了数十日。
当日亥初帐中灯火明彻,恍如白日。
蔡鹤坐于主位,左拥右抱,把酒言欢。蔡国人十有八九为好色之徒,上梁不正下梁歪,公子鹤的父亲为了美艳的嫂嫂把哥哥从王位上踹了下来,此事着实令诸国啼笑皆非。
丁尚裕心中不平,他蔡鹤只不过先到罢了,凭什么他当主帅?论军队,蔡国五万,梁国三万,商国七万;论人品,丁尚裕再不济也比一个几曾识干戈的贵胄好。
将帅不和,军中之大忌。他看梁国和魏国的将军资历更长,能隐忍不发便也没有吱声,反正最后军功由他自己爱加多少加多少,管那么多做什么。
魏国的一员裨将愁眉苦脸侍坐一边,歌舞动人他却实在看不下去了,珍馐味同嚼蜡。他朝蔡鹤行了军礼,“蔡将军,兴都被困十数日之久,城中粮食渐消,兵械不足,撑不住十五天了。还请蔡将军体恤我百姓,襄助我王,尽快出兵罢。”
“魏副将,兵法云:谋定而后动。往日我说行缓兵之计,无非宋军深入魏国,粮道千里,供给定有一日将尽,我等只需守着即可让他们不攻自破。再者我军兵力不足,时机未到;如今我三军齐汇,总要打过去,现在不正在想计谋嘛?”蔡鹤道,左手揽紧怀里的美人儿,右手拿着犀角杯给美人灌酒,“你们说说,该怎么个打法?”
正等着他这句话!梁安石抱拳一揖,直言不讳:“末将在附近一座山上观摩安营扎寨之地,窃以为临近江水,恐有大患。春来冬雪化,苍阳山上积累的冬雪要是化了,曲江必发洪水。此地两山夹谷,低洼之地实在不宜陈兵,且山高陡峭,遇大水撤兵也来不及。”
蔡鹤也是烦这个姓梁的,才来两天呢,就挑主帅的错了?“本帅清楚,兵法烂熟于胸呢,陈兵自然要选阳燥高旷之地,可这里九山一田的,往哪儿去找平坦高地?再看那条曲江,宛如门前小溪,马蹄子都不能没过,即使发大水,能淹多深?”
丁尚裕见缝插针,他是商国将领,不说话还真有人当他是哑巴:“梁将军不必忧心,在下看过堪舆图,我们这也在曲江的上游,曲江绕过苍阳南边的的滇山,和菱江、易水相汇,那甄家的兵算起来还在我们的下游,该害怕的应该是宋国人。”
“末将请求给一百人,进山探勘。”梁安石言辞恳切,已然是起身来请缨了,再否决可就打人脸了。
蔡鹤道:“梁将军带多少都无妨。梁将军还有什么高见都说了罢,老马识图,我们这些人也好长点记性。”
梁将军当即起身大步流星,走到堪舆图前道:“滇山临焚关,焚关险关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今魏副将守着焚关,宋军不敢轻举妄动,如果宋军舍弃焚关而从苍阳的四条古道杀出我等将防不胜防,如果各道派七百军驻守,可解后顾之忧。”
蔡鹤饮完美人斟来的佳酿,反驳回去:“春初山中多溦雨,鸟道险崛,泥滑道窄,山石易崩,他们往山里走不就是自取灭亡么,就算他们来了,也必然疲惫不堪。我等何故分散兵马?”
魏副将颔首道:“下官觉得梁将军在理,只消三千兵扼守古道即可保我军无后顾之忧,再者,如果我等在古道中粗修一条栈道,介时反攻,两处夹击,可以反败为胜。”
“修栈道要多少人多少时间?”蔡鹤饶有兴趣。
“一千兵,粗略修缮将路夯平,二十天就可以。”魏副将道。
蔡鹤大拍髀骨,“哈哈哈,简直是天方夜谭,山路哪里容得了这么多人?况且哪来那么多凿子工匠?美人,你说这计划可行否?”蔡鹤勾起中指轻佻地在美人粉饰玉琢的鼻梁上刮了一下。
被刮鼻梁的美人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爷说可行就可行,问奴家作甚?”
“对,该设一个祭坛,让人好好卜一卦。”蔡鹤饮下烈酒,手拍了拍美人的脸,“聪明,有赏!”
“蔡将军,军中不语鬼神。”梁安石道。
“哎,要是卜了个好兆头,激长士气也可以吧,啊?丁将军,你可认同?”
丁尚裕夹在两人之间,他各都不想开罪,能和和气气打完仗升官最好,于是转移话题:“宋国正围困兴都,我等还是想想怎样让魏王突围、逃出兴都为好。”
“为何要让魏王出逃?天子驻守,他的兵才会死战,否则兴都不日将亡,丁将军好心莫办了坏事。”蔡鹤依旧自顾自乐,丁尚裕鸡同鸭讲,奈何不了此人,真是按捺着脾气跟他喝酒,梁安石觉得怄气,便早早拂袖离开。
第二日,梁安石营中。
“将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实在可笑!蔡鹤愚不可及,半点不识兵法,我们的兵马迟早会折在他手上!”梁安石震怒,将木桌子一拳头砸成了两半,他虽年过半百,臂力犹在,斩将搴旗不在话下。
魏副将长叹一口气,他跟梁安石算是老朋友了,共同抗敌二十来年,还是老脾气。“你消消气,忍忍便罢了,只要他肯把兵给我,随便折腾下也没什么。”
“怎么,你认他当这个主帅?”
“黄口小儿当主帅,这是蔡国答应出兵的要求,我认,他是蔡国公的儿子,我们只能当活菩萨供着。可是他听信妇人之言,迷信鬼神之说,我不认。”魏副将直视着沙盘,挪动着魏国的绿色旗,“你不也得认么,梁国的兵在你手上,你爱怎么办怎么办,提前请示他难道减少不睦?”
魏副将一句句洞察事态,“蔡鹤今日这般也并不全是心高气傲所致,他当着将士的面不给我们台面下,同是做了个下马威给丁尚裕看。”
“我们只能顺着毛撸,”魏副将将插山上的旗子沿着沙山脊画了条线,“他既然没有驳回你的建议,那你尽可派些梁国兵到山道里去驻扎。椋鸟古道,霜泷道,琼花道,桐关道,都派七百人去,此外,你领兵去苍乌山,在那里驻扎起来,与此地遥相呼应。”
“我替你不值啊,你好歹是员老将了,竟然看如此之人的脸色行事!他是蔡国公子我们杀不得,就干脆把他绑了,等打完战再放回去!”梁安石心直口快,要不是为了这个老朋友,他哪肯对竖子恭敬!
“安石啊,”魏副将的小旗子停了,眼神复杂得令人生寒,他之前不过试探梁安石,如果梁安石可以拉拢,他便说,如果梁安石也顺从那个蔡国小子,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若是下暴雨,此地必淹无疑。曲江发起大水,连焚关都能淹。”
“你知道为何不劝?”梁安石清除这人要是疯起来了自己都敢拿刀砍,他们千里迢迢来援救魏国,却被魏国人害死在山沟里想想就有多气!
魏副将不咸不淡道:“我给蔡鹤提过醒了,不止一次劝他赶紧发兵驰援,他倒好一句缓兵之计徐徐图之将人打发走,王上王后还在城里被困着,他口口声声说得话是人话么?让王族大臣们在前面提心吊胆,我们在后面享乐,等着他们把宋军耗得差差不多了再发兵,即使获胜,又有何意义?蔡、商之徒何曾真心实意为我魏国着想,他们不过想着分一杯羹罢了。介时割完半壁江山,丧权辱国,我身为人臣又有何颜面面君?”
“他如果肯发兵,自然不会被山洪所伤,如果等着坐享其成——我只好提前给蔡国君主发讣告了。介时蔡国君主必怒不可遏,彻底与宋国决裂。”
“那丁尚裕呢?商国的七万兵也要跟蔡鹤淹在这里?”梁安石最在乎的是兵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兵怎么打仗?
“丁尚裕如果识抬举,就看他造化了。”魏副将并未明说,可语气里透出的却是股股要置丁尚裕于死地的冷意。
“十多万兵马,连战场都没上过,你可想清楚了?!就算加上你我的人也不过六万,远比不了宋国!后庭着火岂非造人耻笑!”
“又何止我们?北边不还有个孤竹么?”
“孤竹人狼子野心,被他们侵吞还不如联络商蔡。”
“他们已不请自来了,魏国骑虎难下,接受不了那么多人的施舍。”魏副将留梁安石在营内发怵,一个人出了营往曲江去了。
曲江水能到马腿的一半了。
魏副将一夹马腹,一骑棕色的影子消失在群山万壑之中。
孤竹的兵,是魏王的另一盘打算。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孤竹跟宋国打,跟魏国打,魏国如果真灭了它孤竹嘴边的肉不就被宋国叼走了吗?
于是魏王分别派使者前往孤竹和商国,说之以唇亡齿寒的道理,两国既看不惯宋,也为了在这些小国间显示足自己的颜面而派兵前来。
要怪就怪魏国小,它的土地实在不够人分;要怪就怪魏国真正忠义之士少得可怜,到了坐地分赃的那天必然亲手送上茅土,以示割城。
魏副将一个戍守焚关的将领,他谈不上有头有脸,但对魏国可谓尽忠尽孝。他不得不多考虑怎样耗别人的兵,不仅是商国蔡国,梁安石的兵马和孤竹的兵马,他也要尽可能用到刀口子上,进而留存他魏国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