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娪婠一直不曾忘了永平十二年的一个雨天。
天灰灰雾蒙蒙,丝丝烟雨入江南。
江南多是以宁氏为首的名门望族。因祖父是武将,助元帝登位后,得封宁王。
风光十几年,先帝驾崩,当时还是太子的姬泓顺利登基,那几个京城权贵早已对宁王一家嫉恨。
泓帝虽感恩宁家助父皇得了皇位,还是自己外姓舅舅,但百官上书,加上自己也忌惮宁王,世人皆知宁王功德,他也不能无情无义,最终发配到了比较富庶的江南。
京城为始,江南为后,宁家已是百年世家。
……
雨雾朦胧,街上行人不多。最前方少女一身青色烟衫,三千发丝上一簪缀长长珠饰,颤颤垂下,于鬓间摇曳。
寐含春水肤如凝脂,少女撑伞的身姿柔柔,步子款款,偶尔双眸笑得月牙弯弯。
身后粉衣少女一头乌黑如泉的长发盘成了双丫髻,左手撑伞,腕间还悬一小袋,鼓鼓囊囊。
前几日出了太阳,本以为要暖和几日,今日清晨仍是下了雨,这是宁娪婠自及笄后第一次出门。
“姑娘,需过那雲陵桥。”秋杳撑伞站青衣少女身旁,细声道。
“嗯。”宁娪婠抬眸,雨滴迎风沾染上面颊。
她已惦记那家点心许久,未及笄时只能让人买回府,如今,可亲自买了尝。
轻叹一口气,微微偏头,雲陵桥下涓涓流水清澈见底,湖上船舫缓缓划过,因雾瞧不太真切,隐约见彩灯泛琉璃色,于雾中摇曳,熠熠生辉。
“那画舫倒是别致,待买了点心回,我也想坐坐。”宁娪婠弯了弯唇,举高伞再望时,那舫已入桥底。
“姑娘想坐那自然能坐得,只这天不好,怕是瞧不了好景。”秋杳将发别于耳后,弯腰为身前的少女牵了牵裙角。
雨虽不大,但路上总归湿污,染了泥可不好。
“那有什么,及笄好几日了,母亲才愿放我出府,这天儿虽不能踏青,坐坐画舫也不错。”宁娪婠哼哼一声,步子也轻快了不少。
秋杳笑道:“姑娘说的是。”
过了桥,宁娪婠停步望向南巷,街头果真开了间铺子,于雾中灯火通明。
虽是雨天,买的人倒不少,味道好,生意自然也不错,只是人这般多,许是要等好一会儿了。
“让奴婢等罢,姑娘找个茶楼喝喝茶?”秋杳取下了左腕间的袋子,晃了晃。
“说好了亲自买,怎能偷懒呢。”
话毕,宁娪婠疾步向前。
“诶,好姑娘,您慢点,可别摔着了。”秋杳急急跟上,钱袋子丁零作响。
“你听说了吗,上头那个居然绑了六皇子到了咱们这儿。”
“可不是,咱们这儿又不贫,还不是心疼小儿子,以往瞧瞧多受宠啊。”
“是阮贵妃生的儿子,能不受宠吗?也不知怎么恼了上头那位,说再也不见了。”
“这可不能信,贵妃又没被废,不过最近那几家倒收敛了不是。”
“那倒也是。”
宁娪婠终于知道,为何父亲隐隐晦晦说这段日子府里要安分。
六皇子……
她虽没见过,但传闻倒是听得不少,六皇子母亲是艳冠后宫的阮贵妃,而他,因面如冠玉,风姿隽爽,京里多的是姑娘喜欢。
这样的天之骄子,自与她无关。
宁娪婠望了望身后,街巷遍满石阶,屋檐下雨滴汇成一股清流,湖上那座雲陵桥于氤氲下颇为婀娜。
就是雨天也这般秀丽,她又何必想京城长何样,是否繁华,那儿哪有江南安逸祥和呢。
“姑娘可是要说什么。”秋杳见宁娪婠回头,以为看的自己,柔声问道。
“没事,只是瞧瞧景。”
秋杳了然,姑娘还是及笄前太太领出府过几次,可那也是好几年前了。
估计这是姑娘记忆里第一次见古镇。
宁娪婠凝神片刻,再回头时,已到自己买了。
“小姐可要买什么?”
“两块八珍,四块芙蓉。”
“好哩,包好了,地上湿滑,小姐慢走。”
一个热腾腾的纸袋子,外套了个透明薄膜,油渍晕开了纸袋的‘阡味’二字,袋中之物的糯香飘散空气中。
宁娪婠想,这个铺子能开百年,延续这般久,不是没有道理。
见少女没动作,秋杳忙伸手接过:“奴婢替姑娘拿。”
宁娪婠点头,握伞的指尖隐隐发白:“走吧,坐画舫。”
“是。”秋杳应道。
……
绿了山峦,漾了湖水,少女独倚舫前,静赏这潇潇洒洒如一幅雅致飘逸的画卷。
细雨丝丝细腻,风卷雨绵,朦胧依旧,思绪飘飞。
小时候,母亲曾说过,女子不可无才便是德,那是说给小门小户听的。
清贵之家中,主持中馈管理后院的是当家太太,男主外女主内,若内宅乱成了一团,那几个世家大族怎能延续上百年?
听母亲的话,她整日闷府里,学这学那,就这般稀里糊涂的及笄了,想想也是蠢的紧,她为何不缠着当时还未出嫁的大姐姐携她出府?表姐妹们及笄前可是出了好几次门的。
宁娪婠额首,天渐渐灰暗,雨已渐停,湖两岸人家早已挂上红彤彤的灯笼,空气中时而夹杂几股幽香,悠然沁鼻,似月似花,让人心旷神怡。
随风飞落几片翩红,嫋嫋娜娜。
宁娪婠顿觉浑身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刻真是岁月静好。
突然,一凤凰木枝迎风入舫,滑过肩头,终是躺于淡粉色绣花鞋前。
宁娪婠一怔,抬眸而望,原是前方便是那凤楹桥,因两旁是凤凰木,凤凰木又可叫金凤或是洋楹,取“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之意。
木枝高又难折,怎会恰入画舫?
少女美目流转,只见桥中静静站了一白衣少年。画舫渐近,少年丰姿玉秀,肤色白皙,一身雪白绸缎,眉长入鬓,长而微卷的睫毛下一双眸子如浸入水般温和清澈,薄薄的唇,色淡如水。
他就这般淡淡看向了舫中少女。
画舫进了桥底,那惊鸿一面,终是印入宁娪婠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