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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孤注一掷的等待

这一路特别平稳,除了颠簸,什么怪事都没发生,程真还觉得有点不真实。阿克显然有明确的路线,一点也没绕远,也不知道这地方GPS有没有用,但最好的GPS应该是人脑吧。

夜晚过去,风倒停了下来,太阳特别足,整个沙漠亮得刺眼。汽车果然是快,再到傍晚的时候,程真远远看到了那一大片地陷。

“停!”

她拍了拍阿克的椅背,车子在跳过一座沙丘后停了下来。她没拿东西,独自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一个高处,看着远处那个巨坑。

眼见为实,比在新闻上看更大,简直就像被从天而降的什么东西一下砸穿了。并没有能彻底俯视的高处,她没办法看见下面究竟什么样。比起这点,更明显的一点是,她不能靠近。

在整个坑的周围都立着荧光的路障,严严实实围戒了起来。程真曾经在西安见过这种东西,毕竟那里随便一铲子都可能挖到点什么,一天内没办法解决,国家就会把那块戒备起来。不是普通的护栏那么简单,人一靠近就会发报警信号,即使这周围看不到人盯着,肯定有地方会知道。

阿克似乎没料到会这样,有点懵:“这怎么办?”

“没事,我猜到会这样了。”程真马不停蹄回到车上,“送我去我上来的水潭那儿。”

会有这个结果程真确实是猜到的,因此她才让老爷子帮她去置办潜水用品。她的目的本来也不是从上面下去,那样太显眼了,危险系数也太高,最好的办法是从水下摸回去,直接进入内部。虽然不清楚里面坍塌成什么样子,最惨的也不过是游不过去,那也怪不得她了。

只不过水潭那里是开不过去的,停在了蛮远的位置,程真自己扛着东西走过去,才发现那根本不能算是潭或者池。应该是某次坍塌形成的一个斜断面,角度刚好可以比较好地躲避风沙风化,长久的雨水贮存和下面的地下水汇聚,水位逐渐升高而已。这个地方确实不会有人专门过来,从远处根本都看不到。

“你就在这里等我吧,我下去找,东西我只带一部分。”

她毕竟没有专业训练过,负重太多潜水危险系数太高,而且氧气的预备也不多,她不知道具体能坚持到哪里。程真只带了必要的工具和一些吃的,死死系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她独自爬下去,伸手试了试水温。

外面烈日炎炎,水却冰凉。表面并不清泠,漂浮着很多的藻类,实在的绿色,程真想到自己从这里出来,得是怎样一副狼狈样。在水下的时间和地上是不一样的,一分钟感觉特别长,最后的那一分钟她究竟做了什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了,她最后的记忆就是自己抱住了一条巨大的鱼。

这么小的开口,如果底下有大鱼,它在水中含氧量不够的时候需要上浮透一下气的话,是容易把她甩出来的。很有可能在她出来的那天,沙漠里即将有一场暴雨,所以气压变得极低。

或许只有天气,才能算真正的意外。程真戴好潜水镜、水肺,还多背了一瓶单罐,深深吸满一口气,一猛子扎进了水里。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水下更暗,所有看得到的东西都像是幻觉。程真先是尽可能地往深处沉,沉得非常慢,越往深处走身体承受的压力越大,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用力呼吸,氧气瓶的耗费比想象大得多。

好不容易沉到可以看到底的位置,再抬头,头顶的光线已经彻底不见了,她像被封死在下面。强迫自己往好处想,凭记忆往那块分隔的堤坝游,就在手电光远远扫到那几个圆洞时,程真却被底下的一个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最下面没有什么泥浆,都是自然生成的沟壑和碎石,水草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在水中像头发一样飘荡着,让人毛骨悚然。这种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垃圾掷物,河底都很干净,因此一件外物才显得尤为突兀。

拿手电扫了好几次,也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半截卡在缝隙里,只确定是黑色的,类似布的东西。程真无法忽视,虽然再往下很难,还是扑腾着把腿往上甩,上半身使劲儿向下探,终于勉强抓住了那样东西。

手指刚一碰到,她就是一惊,确实是布,并且是现代技术,材质很硬挺的防水布料。她对这种布料很熟悉,上一次她和那峳来,买的衣服背包几乎全都是这种料子,据说是专业的防水面料,有一层隐形薄膜,再加外部涂料,很轻但防水隔热非常好。

不会再有第二个可能了,这要么是她的,要么就是……因为紧张,她的吸氧量越来越大,氧气瓶的指针开始急速偏移,程真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会有危险,开始猛踩脚蹼,先升起一段距离,离水面近一些再说。直到头顶稍稍有了一丝光线,程真的情绪也稳定了一些,她小心翼翼将手里的东西展开,确实是他们的背包,翻了个面,程真的手忍不住一抖,差点又丢回去,幸好下一个晃神立刻又用手指勾住了带子。

在正面别着一根锈了的曲别针,这是她和那峳的背包唯一的区别。当时东西买回来程真就觉得这样一模一样,回头拿错了怎么办,毕竟那峳包里有炸药,她不想背着炸药到处跑。那峳随手拿了根曲别针,扎在了自己的包上面。

那峳的背包怎么会沉在这里?里面坍塌时单单一个背包被甩出来的几率能有多大?

太小了、太小了……这不可能是偶然!程真当即就想打开,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是在水里,里面真有什么,一打开就全毁了。没办法,眼下这个背包比什么都重要,她必须先找个安全环境打开她。

这样想着,她终究还是先踩着水往上浮了去,头冒出水面的那一刻她才知道她多向往正常的空气。摘掉潜水镜,吐掉嘴里的呼吸管,用力吸了几口气,才扑腾着到了岸边。所谓的岸其实只是突出的一条窄道,爬上去之后需要小心保持姿势,程真不确定自己还用不用下去,干脆就没翻身上去,只是把举着包的手臂撑在了上面。

背包打开,里面还是多少进了些水,她恨不得把头扎进去,只见里面又是一包黑乎乎的东西。摸出来才发现是个黑塑料袋,裹了好几层,还系了死结,只有一掌大小,里面的东西硬硬的。

直接把塑料袋扯开了,刚撕了一道口子,程真的动作就慢了下来,她半张着嘴,眼神半天都无法回转。

她明白了里面是什么。硬硬的是因为卷在了一起,但实际上是一本像纸又像丝的簿子。

是她要找的那本簿子。

不知道是不是眼睛瞪了太久,程真一边慢慢扯着外面的塑料袋,一边控制不住地眨眼。直到一口气没上来,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憋屈的哽咽,她才发现,自己丢失的眼泪又回来了。

她没有想过这一切会那么简单,她为磨难做足了准备,她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抬头却发现有人将她想要的放在了面前。

是喜极而泣吗,不是,是无措。那个崩塌的世界就在那里,可她居然连过去看看的理由都没有了。

她所有的目标与任务都结束了,却什么都没有换回来。她变成了孤家寡人,她能看到的后半生只是等待与煎熬。

程真用最后的力气撑上岸,将那本看不懂的天书紧紧按在胸口,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嚎啕痛哭。

所幸这方圆辽阔,她一个人的肝肠寸断,皆算不得什么,也无法传进任何人的耳朵。

走回车子等待的地方,阿克把脚翘在方向盘上,正在打盹儿。程真也没吭声,她没力气吭声了,自己拉开后座的门坐了上去。车子一晃,阿克惊醒过来,第一反应竟是开门跳下了车。紧接着才发现她回来了。大概是觉得尴尬,阿克连吃惊都少了一些,但还是问:“怎么那么快?出什么问题了?”

“没有问题,到手了。”程真拉开自己的外套,那本簿子被她塞在怀里,在裤腰上绑死。她不敢放在阳光下暴晒,怕会坏掉。

阿克的眼神闪了闪,透露出满满的不可思议,朝她伸出手:“是真的吗?给我看看。”

“你看了就能知道真假?”

程真知道自己的脸色很不好看,有心理原因,也有生理原因。她原本应该上来更早的,但刚刚她又往水下潜了两次,尽量扩大了搜索范围。

她想找到尸体。

既然那峳有意识地要把这本簿子保护起来,并且尽可能丢出来,他很可能也往外逃了。可背包最终沉在那里,证明那峳没有上来。他是那么严谨的一个人,不可能丢掉东西的。程真觉得能找到尸体就好,能再见一面也好,虽然她明白,在水中泡了那么久的尸体会是什么样子。

可一点尸体的影子都没有,甚至再也找不到人的痕迹。最终程真的氧气瓶再也吸不出一丝氧气,她拼命上浮,好险没窒息在水里。

她不得不往其他方面想,也许并不是逃出来,而是在她走后,那峳实施爆炸前又觉得那本簿子重要,于是先把背包丢了出来。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

无论是哪种,程真终于不得不绝望,那峳已经死了,肯定死了。他活着最后的证明,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在这里了。

想到这儿,她的眼眶又发热了。但她这次选择闭紧了眼睛,将头靠在车窗上。

长时间运动加上情绪爆发的困倦令程真顾不得防备,真的昏昏欲睡起来。潜意识里她对自己说,一切都结束了,就像翅膀快要飞断时终于看到了可以栖息的树枝,非常非常平静。然而她似乎仅仅眯了一会儿,车子一个急刹,她一头撞到前座,脖子差点扭了。

“怎么了?”她睁开眼,只看到前面两个大灯下,沙子静静飞舞着。

“陷进去了。”

“这种车也能陷进去?”

“有什么不可能的,我下去看看。”

说着阿克下车绕到了车后,程真刚回头看他,就见他拍了拍车后窗,示意下车。

“推推吧。”确实一个轮子陷进去了,程真站在阿克边上,两个人一起往外推车,但试了几下用处都不大。阿克停下手,让程真去前面开后备箱,“我拿工具。”

程真点点头就往前面驾驶座走,一手勾着车门,弯腰进去找按键。一到夜里就起风,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包括人走路的声音。可程真还是稳准狠地突然抬脚向后一个猛踹,将举着一个铁锨站在她背后的阿克踢了一个措手不及,踉跄着后退一步想站稳,但沙地太软,竟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只这几秒的时间差,足够程真转过身来,一脚踩在他握着铁锨的手上,弯腰想先夺武器。阿克也不示弱,翻身过来揪住她,两个人就在沙地上滚在一起。

好几次程真都觉得铁锨要削到她脸上,她咬着牙,死命地推着,清楚意识到这样不行,比力气她绝对占下风。想到这儿她心一横,憋了十足的力气朝阿克下身踢了一脚。阿克立刻从她身上摔下去,捂着胯下站不起来,铁锨也脱了手。程真迅速爬起来,捡起铁锨,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簿子,略微安心了一点。

就在刚刚她被撞醒的那一秒,所有的防备又回归了她的身体。当然了,什么车子都不能保证不会陷,但这种时候发生这样的意外,本身就像个报警信号。她已经习惯了她的人生没有意外,都是必然。

“是老爷子要你在这里除了我,然后把这个东西带回去,对吗?”

阿克没说话,脸色在车灯光里却显得尤为阴暗。他渐渐缓过来一点,缓缓站起来,嘴唇动动想说什么,程真却根本没有听,突然挥起铁锨的把手狠狠敲在了阿克的脖子上。

阿克应击倒地,却只是疼,没有丧失意识。程真并没有什么经验,击打哪里可以让人晕倒又不至于丢命,她也不清楚是否真的有那种经验,所以下手还是轻,怕一个不小心打死了。可不先下手为强,等他行动自如了,她就跑不了了。她再次举起铁锨的把手,又往阿克的脖子上敲了一次。这一下,阿克终于没了意识。

程真俯身拍了拍他的脸,又探了探鼻息,这才放心。她根本不想也没时间听阿克说什么,无论他们是想弄死她,或者囚禁她,她都无所谓了,她现在只是不想乖乖就范。这个东西是她的筹码,她也相信那峳是想留给她的,这就是她的,所以她也可以决定是不是把它当作筹码。她完全可以守着存着,带着一起烧了,不交给任何一个人。

对,她可以。赌气也好,争气也罢。她可以。

从阿克口袋里摸出了他的手机,很幸运,只有一个普通的滑锁。解开之后,程真开始在通讯录里找号码,很多用当地话标注的名字,应该都不是,还有一些没有备注只有号码的,看起来阿克这个人不怎么严谨,翻来翻去,她看到了一个“任务”。

像阿克这种人,平日里做做向导,也不会说每个都标记成任务吧。蒙一把!程真按下了拨通键。结果,秒断。

断速之快,完全是被拉进黑名单。程真没反应过来,想再打一次,一则短信顶了过来,上面写着:“事情有变?”

愣了愣,程真笑了。

她不确定那边是谁,但肯定是同一伙人,她干脆回了条信息:“老爷子,我是程真。东西我拿到了,但我不会给你。不说别的,就凭你没有信守承诺。你想抓我也好,想弄死我也罢,我等着,但我会想尽办法,让你到我死都拿不到它。”

短信发完,她又用手机打了个110,说有人在沙漠里晕倒了,之后就把手机丢在了阿克身上。

“你自求多福吧。”

坐上驾驶座,程真摸索了一下怎么开。她没本子,不过看是看过的,想着这种地方,本子不本子的也用处不大,能开动就行,一脚油门就飚了出去。

颠簸归颠簸,最终她还是开回去了,想了想没直接开进去,而是停得远了点,自己走了回去。旅馆还押着她的钱,不过她也不在乎了,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给了运货的师傅一些钱,先捎出一段距离再说。

怀里揣着一个定时炸弹,怎么都不安心,程真在外面辗转漂了好久,一直是能坐长途就坐长途,能搭便车就搭便车,尽量不留下行程证据。但时间长了,她觉得这样不行,她逃不过一个这样的组织的,他们唯一没想到的可能就是阿克的失手,所以当她发完挑衅信息,他们就会有动作。他们之间的时间差,或许只有几天,甚至几小时。她在外面漂泊的时间越长,被追上的几率就越大。随便哪个拐角窜出来一个人给她一板砖,那就太冤了。

她先是在异地把自己所有资金都汇总到了一起,找了家不起眼的银行开了VIP,并且申了保险柜,把簿子存了起来。纵使老爷子有通天本事,他总不能抢银行吧,就算他抢银行也不能撬里面的私人保险柜啊。即使他在银行内部有人,也未必查得到这里,再说他们不见得想得到她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离身。但离身对她来说是最安全的。

然后程真七扭八拐,回了住处。门外一片杂乱,贴了好多小广告,不知道是不是下过雨,石砖上还积了不少泥。她都没清理,火速开门,锁门。

请人在门口各个角落安了针孔摄像,自己在里面可以检测周围所有动向。屋内也安了,同时还在电源盒内部安了窃听器和信号屏蔽器,安了座机电话。从那以后,程真再没有出过门,好在家里什么都不缺,那峳当时买的游戏机健身器这时倒救了她,唯一要命的就是吃,好在外**较方便叫,把快递叫到房子后面来,可以从窗户接东西。

但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她完全不敢想,想想就还是崩溃的。

她只是勉强赢,看似赢,守住家,守住名字,但其实还是输。她知道她躲不掉,即使周围人都当这栋房子没人,但那些人一定知道。她只是把自己锁在了他们的监视里。

难道她要熬过十年,等老爷子归西么?万一老爷子长命百岁,她岂不是要闷死了?再说就算老爷子归西了,一定还会有人继续,要是换个心性狠辣的人,她更麻烦。

她不该去的。到这时她才彻底懂得那峳冒险给她留东西的真正原因。那不过是个希望,希望她是自己脱身的,希望她还能像信里一样换身份躲开。可那峳应该不会想不到,只要她回到这里,看到那封信,一切就已经来不及了。该自求多福的,是她。

算起来,她去不去,都一个样。即使她拒绝了老爷子,也难保不会出现另一个人把她带去。至少她还不算太狼狈。

只是,去也去过了。她除了那个对她来说毫无用处的古簿之外,一无所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去处。

她曾经是个多么向往自由的人啊。她从来不承认,自己也会向往一个家,向往有人作陪。因为这份向往,因为向往带来的踟躇,她居然举步维艰。

她居然会有这么一天。

现世报啊。

日子还算平静,想不平静都难,程真终于有时间整理东西,认认真真看书。她从动过的痕迹,搜索着那峳之前看过的书,虽然历史相关较多,但也不乏有些乱七八糟的,天文地理,甚至小说。程真把监控电视搬进书房,一日日躲在书房里,也不是太仔细地盯着。

第一次意外就是在她看得正入迷时发生的,人要绕过她屋外所有监控不易。但这个人速度很快,几乎是一闪而过,也没有在她门前停留,径直顺着管道爬上了墙,上面是她二楼厕所的窄窗。从外面拨开那窗子只需要几秒,一旦人进了屋,程真想躲也没处躲。正在这时,楼下经过了一个中年男人,大喝了一声:“上面那个,干什么呢!”

程真这才被惊动,赶紧放下书去看监视器,什么也没有。她开始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看,转到厕所时,正看到一个黑影落下去,但窗户其实已经被撬开了。她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消失,不少人聚在一起围观,骂骂咧咧,那个人都没当回事。

还是来了。程真把窗户重新锁上,拉上了百叶窗。她不动声色地下楼,坐在客厅沙发上,捂了捂心口,砰砰砰地跳。

有一就有二,这次是白天,有人遇到,下次是夜里又该怎么办。她不进不出就为了给人造成这个屋子没有人住的假象,这毕竟是个高档住宅区,夜间安保很严格。但很显然,这些人并不会太在乎。

她平静的日子坚持不了太久了,她的幻想,也差不多该到头了。其实她原本是能走的,从沙漠出来,那段空白期是最好的,那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可她还是没选择那样做,说穿了无非是还心存幻想。

或许是因为那本簿子到手太容易了,又没有找到那峳的尸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得看见点什么才算了结。程真一向相信预感,她就是觉得这事儿没完。所以与其说她是跟老爷子怄气,不如说,她是在等。

她想等到对方忍不住动手,等到实在不能再等的那天。

于是这一天终于来了。

自从那个人来过,程真夜里就不怎么敢睡,只留在楼下客厅,离门最近,可以看清楼上所有房间的位置,困极了就眯十来分钟。她开始收拾那峳留下的东西,电脑她没毁,回来之后就发现里面的东西都没了,她尝试用软件找回,都失败了。所有那峳的东西她都原封不动放着,如今终于一样样捡起来,打算全都锁进一间平日里用不着的空屋里。

程真答应过那峳会给他留着,没说期限,这点临终愿望,终究还是得满足他吧。

最后三天,收拾了所有东西,把所有房门都锁上,家具都蒙上白布,然后她用座机打电话给异地那家银行做了预约。

这一次走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但她也不缺钱,这房子也不愿意卖。再说有买卖就有痕迹,容易打草惊蛇。

拿座机打了一个电视直销的电话,随便订了一样东西,约好了送货时间。电视直销不像普通快递,骑个电动车,都是有自己的物流的。她只要在接快递按门铃的时候从窗户出去,假装自己是从外面回来,忘了带钥匙,要去朋友那拿备用钥匙,给快递一些钱,和货物挤到一起,或许可以离开一定距离。为了以防万一,她稍稍化点妆,在剧组那么长时间,特效妆多少还是会画一点的。

捱到最后一天,估摸着快递也快到了,程真化好了妆,她没有塑模的东西,只能用胶加阴影粉把自己的脸涂黑,割出几道皱眉,戴上一顶鸭舌帽。她没提任何行李,只带着个小包,包里放着一把匕首。之前的爪子刀别在腰上,用上衣盖着。

做完这一切,程真却坐在地上,靠着沙发,将脸埋在手掌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深深的无力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何尝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赌,而且胜算很低,可她又能如何呢,从一开始,她就在明处,所有人都在暗处。

她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一出去就会被攻击,到时候她只能想方设法再去见老爷子一面,然后跟他拼了。

那样才对得起那么久的等待,对得起……那峳那条命。

做好了准备,剩下的就只能见招拆招了。程真等待着门铃响。下午三点出头,门铃响了,因为太久没响过,她还是免不得一个激灵。她转身朝窗口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疑惑地回过了头。

不对劲。快递按门铃怎么可能就按一声就没了,而且也没再敲门,叫都不叫一声。她原本已经关了监视器,又跑过去打开,迅速将画面切到门前的那块区域。

一个人面朝下倒在那里。

程真垂手站在监控器前,如同被人扼住了喉。被命运操纵的恐惧与兴奋和濒临死亡的窒息是相似的,她浑身发着抖,冲到门前的途中几次磕绊却都没摔倒。

很久很久了——不仅仅是在这里——还有之前的种种关卡,程真突然觉得自己很久很久都没有真正打开一扇门了。

如今,她打开了它,任凭阳光照在她的假面上,俯身如同上一次一样,将失去意识的那峳拖进屋里。

她的预感再一次成真了。

然而她奔向终结的计划却又一次不由己地停止了。

—正文完—

编者注:本书正文已经完结,之后还会放送三篇番外,继续揭秘男女主人公的命运与神秘背景,欢迎大家继续收看!

番外一旧日残阳

已是平旦,四周一片漆黑,族长披衣服出门,妻子和两个女儿都在熟睡。他经过自家的田地,苗子蔫巴巴的,地面干得很。他摇了摇头,想着天亮又要灌水了,明明前日才灌过。这几年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不止吃的,只要是植物长得都不怎么好。干啊,干得厉害。只有靠往来的商队,换些子东西,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要变天了。他们都知道这个。

族长紧了紧肩上的布袍,朝远处一座塔走去。那里算是他们这个小国的核心了,可以说是国吗,不过是被几大国夹在中间的一小撮人而已,又有几个能记得呢。

疆土都是连着的,将人们分隔开的是人自己搭的篱笆。但挣来抢去,人终有一死不是,什么也带不走。

不过要是人没有那一死,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他想着,推开塔门,在里面好好地阖上,转身一路爬到了顶。上去以后才能看到燃烧着的丹炉,之所以从外面看不到,是因为塔窗都被铁板糊了。

一个满脸胡子,头发花白卷曲、长长地披散着的男人盘腿坐在丹炉旁闭着眼,听到他进来也丝毫未动。尽管这样,族长还是行了一个大礼。

“敢问,如何了?”

“日出之时见分晓。”

族长听罢不敢再多言,便在墙根也盘腿坐下,等着这最后几个时辰。炉内噼里啪啦响着,间或有火星窜出,塔内全封闭,燥热得很,他却连擦汗都不敢。面前的人不动,他便也不敢动,仿佛是怕一动就惊扰了什么。

面前的男人是觋,法力通天,专门消灾解难的。本是外人,十几年前经过这里,这里正闹一种疫,人心惶惶,他便给了点药洒进井水里,立竿见影。从那起,他才是这里的大人,族长什么的,不过是个代号。

如今,生死存亡再一次落在了觋的身上。然而这一次,关乎的是千岁万代。

“想好了吗?”

觋突然开口,惊得他一哆嗦,怔了怔才明白指的是什么。他终于抬手抹了把汗,因为流进眼睛里了,涩得疼:“当然是从我家来,就从……就从……”还是噎住了,“就从小二来吧。”

“你家小二太小了,怕经不住,还是大的吧。”

族长掐着自己的脖子,不想让觋看出他喉结颤抖,哑声说:“成。”

他有俩女儿,大的十岁了,小的四岁,心里虽是想要个男娃,但他还是很疼这俩女儿的。尤其大女儿,毕竟陪了他十年。

可没办法,他是族长。这时候,族长就不是代号了。族长不站出来,能指望谁呢。

毕竟这聚集了罕见的至毒之物,炼了大半年的永生丹,得有个第一人来试。

想到这儿,族长站起来往外走,他得回家,最后了,再去见见老大。他知道,到了日出之时大家嘴里还会说着,这是天大的好事,备不住他家老大就是第一个不死之身了。可那是备不住,在结果出来前,他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喝下毒药。

这对于一个父亲来说,简直是要命。

回家推开门,意外见到妻子已经起来了,他一进门,二人眼光一交错,妻子眼泪就下来了,嘴里嘟嘟囔囔骂了一堆,边骂边哭。

“别哭了,一会儿把娃哭醒了,让她们再睡会儿。”这样说着,他背过身舀了口凉水,砸得牙疼,喝起来是咸的。

老大是非常懂事的女娃,干活儿不输男娃,从不给家里添麻烦,从父亲手里接过黑漆漆还带着温度的硕大药丸,丝毫没怀疑,就嚼碎咽了下去,一句苦都没闹。她不懂众人为何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她盯着她,她只懂阿爸不可能害她。

所以当她感觉到身体内部如同烙铁灼烧一样疼痛难忍,只能瞪大眼睛盯着阿爹阿妈,盯着觋,盯着所有人,她向他们伸出手求救,没有一个人敢向前一步。最后她终于倒了下去,抽搐着,仍旧瞪着眼睛,咽了气。她全身都肿胀起来,密密麻麻地出血点,她的内脏都融化了,全都是血。

族长和妻子都回不过神来,傻愣愣站在那里,没有眼泪,眼眶空洞洞的。觋下了命令:“把她抬到塔里来,我要剖开看看。”

声音里没有一丝情感。

当天夜里,妻子在屋后的树上吊死了,族长没告诉任何人,赶紧挖坑埋了,他怕晚了连尸体都会被拿去用。

这已经不是人间了,在这样血淋淋的地狱里,长生又有何用呢?

大约三年前,觋预言这里会有场大灾难,大到所有人都会被埋于地下。这人世任何东西都不是永久的,不用他说,大家其实都懂。但他紧接着说出一句惊天之语,他说他知道长生之术。

从那起,他便命人去找东西,一日日在塔里炼丹。但在成功前会有多少次失败,他从未细说过。

一晃又过去了很多很多年,族长的二女儿长大了,他也老了。觋更老,好似什么时候死都有可能,可他还在炼丹,也不知道执着些什么。周围不少国已经开始迁徙了,他们也在商量。可迁去哪儿呢,他们这里被叫做西域,和汉土格格不入,那里的人会接受他们吗?

就在这时,觋却突然命人开始修新的城池。族长不同意,他不愿这时候再劳命伤财,这是他第一次,对觋提出异议。但他最终受到了所有族人的围攻。心力交瘁的他,在丹炉里掏出两枚丹药,塞进了自己和二女儿的嘴里。

死了,一了百了,不用在受罪。

但他们没死,准确地说,是在死了三个多时辰后,突然醒了过来,生命体征正常。他们被奉为了神,顶礼膜拜。族长却心生凄凉,抱着不知所措的女儿簌簌落泪。他们不是神,他们只是神诞下的恶果,是命运的戏弄。

真正的天灾来临之前,先是人一手造成的灾难,抛弃,杀戮,只有少数人活了下来。他们全部躲到那座新的城池中,被深深埋在了地下。死人才活在地下,他们活着,也不过是活死人罢了。

在那之后,过去了多久,没人知晓了。没有日头,谁知道时间呢。后来的某天,觋不见了,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他们根本无法出去,吃了长生药的副作用是不能见太阳,不能沾水,明明他们全族的水性都是天生的。所以他们觉得觋是不可能出去的,可是可能不可能的,他们就是活没见人死没见尸。

日子还是一样地过,最早吃下长生药的族长和女儿也最早开始出现了不良反应,数次假死之后,身体愈发僵硬。而这个时候,觋已经不在了,留下的只有当时炼丹的记录。此时此刻,他们的命运终于在自己手上。

和原本族里的药师一起研究,渐渐发觉在这种长生丹里似乎少了些什么,它不完善,只是他们不敢想,这种不完善是有心还是无意。于是他们自己开始完善配方,企图能回到阳光下,企图能繁衍生息。

于是他们用女人做试验,他们自己的,外面掳来的,族长并未意识到他在做着觋之前做的事,并且毫无怜悯。被害的人终究走上了害人的路,只凭一个“自救”的理由便可以不管不顾。

他捧着那个被强行脱离母体,打败了死神的女婴,第一次看到了希望。他亲自将女婴送了出去,亲眼看到女婴在刺眼的阳光下非常有活力地啼哭着。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家园,变成了漫漫黄沙,他仰天长笑着,任由阳光将自己晒成了一棵沙漠中的枯木。

阳光下的枯木。

番外二心在桃源外,身在世俗中

“我给你们出一道问题,答得好的人有奖励。”

午睡过后,正是下午最闲适的时候。天气很好,虽然太阳刺目,但湿度很低,不憋气,坐在树荫底下还有凉风阵阵。裴严坐在板凳上,望着对面同样坐在板凳上的十几个孩子,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五六岁,全都目光炯炯回望着他。

“假如这世上有一样好东西,好到什么程度呢,谁得了它就能做皇帝,就能决定所有人的生死。但它特别危险,一不小心就会造成世界大乱,会伤害很多很多无辜的人。而且一旦它被其他人知道,其他人也会拼命想要得到它。假如你们某天知道了这样东西在哪里,你们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对于孩子来说,既简单又深奥。裴严已经竭力说得简单直白了,但还是不确定他们能不能理解。

“应该藏起来!”

“不,应该毁掉!”

“应该通知警察!”

一只只手举起来,说着各种各样的回答,裴严听着不禁失笑。就在这时,后排突然发出“啧”一声,他看过去,一个小男孩一脸鄙夷地摇着头:“想那么多干嘛,当然是先拿到自己手里再说啊。”

“你会用么?”裴严站了起来,挑了挑眉。

“我不想做什么皇帝,但如果我想做皇帝,我就用,因为我相信我会是个明君。”

孩子们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哪里还有什么皇帝呢,还明君,小屁孩一个。

裴严也跟着笑,眉头却是蹙着的。

那个孩子叫那峳,还不满七岁。有点小,但也没办法了。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家孤儿院,不是国家性质的,算是私人加社会协助。在那个年代,档案管理根本没有那么严格,造一份名叫“裴严”的虚假档案混进去,简单得很。

他在这里待了几年,在一群一群孩子里搜寻可用之才。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

为什么选孤儿?因为他们无牵无挂,也没人牵挂。要做大事的人,首先要做的一点就是断情,有亲人的牵绊,很多时候一步也迈不出。不仅如此,孤儿的心理常常会有两种,一种对照顾自己的亦师亦友的叔叔阿姨产生依赖信任归属感,一种是对自己是孤儿的事实耿耿于怀,对情感本身就不期待,甚至鄙夷。无论是哪种,都是他需要的。

他更需要的是,聪明。

这世上看上去聪明人很多,但绝大部分是自作聪明,真正聪明的人是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聪不聪明,他们相信自己。

一个台风到来的夜晚,闪电强得能把天照亮,裴严将五个孩子从睡梦中拍醒,给他们披上雨衣,堂而皇之地出了孤儿院。其中就有那个叫那峳的男孩,他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孤儿院的老师拐走了孩子,这是大案,但再大的案,无迹可查,也是没办法。孩子长得快,等他们从封闭训练地出去,都已经变了个样子了。当初的新闻早已没人记得,连孤儿院都不在了。

十年,十年后他们走出那里,回过头,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在哪儿。高高的围墙,上面还有荆棘网。

这是一座废弃的监狱。

真不是一个好预示,那峳面无表情,什么也没透露出来。裴严——名字对他来说早已没有意义——坐在监视器前看着这些徒弟的表情,同样不动声色。

半个月后,当孩子们都在各自的岗位安置好,除了那峳是个无业游民。裴严去见了“大人”,接受了第一份任务。

“大人”德高望重,住在国际级大都市数一数二楼盘的高层,落地窗望下去能看见半个城市,仿佛看见整个世界那么通畅。他一点也不屑于搞神秘,花表面功夫搞神秘的人都是装神弄鬼,真正的神秘是他在你面前,像个普通人,但你什么都看不透。

何止看不透,裴严甚至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

十五年以前,裴严还是个青年,虽没什么专长,靠把子力气也算可以过活。那个年代,一切都比现在简单一点,他结了婚,一年后就有了一个健康的儿子。原本是和其他人一般无二,无趣无味又让人欲罢不能的生活,然而在儿子两岁那年,一夕之间,全都毁了。

夜里儿子发烧,小儿半夜发热也挺正常,他骑自行车载着妻子和儿子去医院,中途却被横冲出来的司机直接撞飞。裴严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但他最终还是醒了过来,他仍躺在路上,肇事司机不见了,他起不了身,只能稍稍梗起脖子,看到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趴着什么,他都不敢确定是不是人。但他闻见了空气里的血腥味,那是死亡的味道。

裴严的意识逐渐模糊,夜那么深,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来路人帮叫120。就在那个半明半暗的时刻,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大人”。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不清楚,“大人”究竟多少岁。

看须发、皮肤,是个老人无疑,可他的眼睛、骨骼、整个人的状态,却又让人觉得怪异。十几年了,他也还是这样子,苍老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仿佛是一种唐突。

“我可以帮你救你的妻儿,但条件是,你要死。”男人蹲在他旁边对他说,“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啊。裴严一秒都没有迟疑。虽然他根本不知道所谓的救是什么,所谓的死又是什么。

裴严醒来后,人生已经开始了新的一页。他的老婆孩子还活着,而他却“死”了,他的名字被打成了死亡人口。“大人”给他看了一粒药,说能保他老婆孩子百年甚至更长久的寿命,前提是,他们绝对不能再碰面。

现代社会所谓的死,无非是没了身份和立足之地。

但裴严不敢轻举妄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体里有没有古怪的药,有没有定时炸弹。

他们接受的任务,是在世界的边边角角,掩盖一些历史线索。是掩盖,并非获得,这一点裴严毫不怀疑。无论得到了什么,他们都是销毁,从不买卖。他们所有人的钱,都是“大人”给的。

他尝试查过,也不能说完全没线索,但越查越觉得这个“大人”的背后是无限。无限的财富,权力,人脉……人短短百年之寿,哪里来的无限。想拥有无限的外物,先要有无限的时间。

裴严不敢查下去了。

在孩子们都能稳定执行任务后,他自请去山里躲清静,“大人”同意了。他是真的想隐退。他是真的想安静等死。但事情一桩接一桩,他停不下来,他也怀疑自己能不能死。

但机会突然就到了,“大人”给了他一个任务,让他去毁掉一个地方,活捉一个女人。并且,这次任务做完,他和他的孩子们都能彻底解放,有新的确定的身份,像普通人一样活下去。

他不得不相信,不相信又能怎样,所以只能信。他不得不把自己最看重的孩子派出去,即使明白这是场死局。这场任务里,有意外,但终究算圆满,只要那个女人把东西带到他面前,走进他最后设的套里就可以收工了。这个套,她不入也得入。

可就在最后的时间里,裴严突然对于任务,或者说对于任务完成后,有了疑惑。他们所有人,都在“大人”的手心里,当一切完结,他们真的能逃离吗?不会被“大人”轻轻一握,就支离破碎吗?

那个女人,看上去很正常,她真的体质有异吗?她和“大人”的关系是什么?虽然无法猜想,但裴严知道,这个女人是“大人”最看重的。最看重的东西,才有资格拿来当筹码。

就像他的老婆孩子。

“半路停车,做出要杀她的举动,但不要真的杀了她。”

那天夜里,他终于拿出手机,给线人打了一通电话。

番外三计中计

眼前睡得死死的这个人,对程真来说,是一切的开端。

即使很多事情在她没出生前就开始了,可在她的感官上,其实是那峳带来了一切的意外。而如今,当她以为要走到结局时,这个死人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虽然私心里是盼着他回来的,但真的突然就回来了,程真真的觉得挺憋气的。尤其当她检查了一通,发现那峳身上的伤全都在愈合期,他不是晕倒,纯粹就是睡着了时,真的想一脚把他踹起来。

但她也就想了想,最后也只能坐在旁边等,快递来了她也只能从窗户偷偷摸摸接了,一等等了十几个小时。

那峳醒过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不是傻?”

“这么久没见,你一上来就说这个,是不是有病?”程真快把白眼翻上天,“你是怎么回来的?”

那峳掐了掐眉心,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她还真是开门见山,一点叙旧情的心思都没有。

“我的电脑你还留着吗?”

“留着。”

“拿来。”程真立刻转身,那峳又补了一句,“哦,对了,还有你的,也拿来。”

程真回头:“我的?”

“快去。”

举着两台电脑回来,那峳已经自己坐了起来,程真把电脑放下,拿了两个垫子丢了过去。“还算有良心。”那峳抬头瞄她一眼,把一个垫在自己身后,另一个用来垫电脑。程真一直默默无言,她心里很堵,久别重逢应该喜悦她知道,但她所有的情绪就像被锁在高压锅里,滋滋滋往外喷着气,但就是打不开。

“东西都不在了……”她缓缓解释了一句,自己都惊讶于语气的有气无力。

“猜到了。”那峳把两台电脑都打开,轮换着按了一会儿,打了个响指,“过来看。”

程真靠过去,发现自己的电脑上开着一个云端页面,之前那峳电脑里的东西全都在里面。她皱了皱眉,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样子。那峳迅速打开其中两幅图,拉到可以维持清晰度的最大比例,一张是关于那个消失古国的调查报道,一张是现代照片。

“这里,”他伸手点在一排字上,“这些人天生都通水性,但吃了药的副作用是惧怕阳光,惧怕水。很显然这些对你都没有影响。在我接到这份任务前,他们已经跟进了很多很多年,基本上,从你出现,他们就开始推进这个计划了。我一直好奇,你对于他们到底有什么用,如果仅仅是像从前一样掩盖的话,我直接干掉你会更快。但我接到的任务其实是,保护你。”

程真下意识接了句:“你接到的任务,是保护我?”

那峳这时才觉得她不太对劲,把视线从电脑屏幕转到她脸上。

“就是说,无论面对什么,你一定要优先保我命,这是你的任务。是吗?”

“确实,但……”

“那你现在回来是为了什么,也是任务的一环吗?”不等那峳回答,程真从电脑下抽出抱枕,用力砸向墙壁。那峳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没敢笑出来,但他觉得好玩,这时候还能有理智不扔贵的。程真双手捂着脸,坐在了地上。高压锅错开了盖,一股危险的热气涌上来,声音带着湿气,“没什么是真的了,对吧!我的人生就是个笑话!是他们,你们,所有人一起编排好的,你们抽一鞭子,我就得转一转!你们要我活,我就不能死!所以呢,这次你回来又是什么任务,直接点说!”

房间里一片寂静,连墙上的表针的声音都能听得见。长期的执行力与独来独往,让那峳不擅长用语言表达什么。他心里其实明白,这段时间里程真承受的东西太多了,她就像一个弹簧,被压压压压到了极限,会有反弹也是应该的。但现在还不行,就还差一点点,撑过了这一阵,想哭想闹,都随她。这口气如果撑不住,容易出事。

“我回来是为了,”他咳了一声,“帮你。”

程真在自己的掌心里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并没有眼泪,只是一片茫然。

“但现在说不了那么长时间的话,我们得先离开这儿。”

“你说得容易……”

“没事,你听我的。”那峳指了指电话,“你去打120,发挥你的演员自我修养,随便怎么编,把救护车叫到门口来,阵势越大越好。我就负责装死。无论他们怎么跟,不可能在医院胡来,病床经过安全门时,我们想办法逃。”

这个办法至多也就空出几分钟的时间差和一点点的距离,和她的计划的区别无非是占一个公共场所。程真久久地盯着那峳的眼睛,她不是在思虑这个办法,她是在挣扎要不要再信他。

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他是怎么回来的,他难道可以确定她在这里吗……一大堆的怀疑又占领了脑袋空间。那峳打了个响指,朝她努了努嘴:“去。”

“好。”沉吟片刻,程真站起来,把腰上的刀摘下来,“打120得做得吓人点吧,来,出点血跟我表表忠心。”

那峳二话不说接过刀,往胳膊肉多的地方划了一刀。他动作太快,以至于程真仅仅是眼皮抽了一下,什么反应都没来得及做出来。血流得很快,但那位置不会有什么危险。程真丢给他一卷干净纱布,转身去打电话,几乎是立刻,那峳就听到她的哭腔。

还真是演员的自我修养。他终于笑了一下。

120来得很快,那峳一动不动装死,程真梨花带雨地跟着一起上了救护车。太久没出门了,她不自觉眯了眯眼。往四周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人。

救护车停在医院门口,医生护士推着车往急救室走,程真一路跟着小跑,眼睛瞄到安全楼梯门时,手使劲儿在那峳胳膊上掐了一下。下一瞬间,那峳拔下手上的针头,翻身从推车上跳下,拉着程真一把推开安全门就往楼上跑。

“为什么往楼上跑啊?”程真一边跟着跑一边问。

“医生护士来追我们的可能性不大,但她们觉得不对肯定会通知保安。而且如果有人跟着我们,他们估计也在下面的某层等着。上面更安全。”

跑到顶楼天台,医院天台一般是用来晾晒床单什么的,会有广告牌之类的挡着,有些有铁丝网。那峳走到侧面往下看了看,头也没回地伸手:“绳子。”

程真立刻从包里拿出绳子。他们刚刚已经把东西都收好了,只是她没想到要用在这儿。

楼一共五层,不算太高也不矮,好在之前那一路走来,这点小事已经不再害怕了。踩着空调机箱一路溜下去,侧面是条小胡同,不是什么店铺,虽说有窗子,但估计没什么人注意。他们马不停蹄往胡同深处跑,正在这时,有一辆出租车从里面开出来,看起来是刚送完一趟人,刚刚把空车灯打亮。那峳二话不说打开了后排的门坐了进去。

程真一愣。没办法,跟呗。

坐上车子,那峳也没跟司机说去哪儿,从程真背上摘下包,把电脑掏出来:“行了,我们继续说。”

“等等!”程真揉了揉被压得生疼的肩膀,“你倒是先说去哪儿啊!”

“没事,他知道。”

“谁?”

程真茫然地抬起头,正对上后视镜里司机看向她的眼睛。她脑后的头皮一下就炸了起来,“卧槽,你们……”

“说话文雅点。”

“少给我来这套,说清楚!”

虽然早就怀疑过那峳不是一个人,但突然有外人介入,程真还是有种莫名其妙就上了贼船的感觉。这车要是一路把她送到老爷子手里,那就太坑了。

她还是不能心软啊,就应该在门口一盆水把那峳泼醒,先逼问他回来干什么,再谈别的。

“收收你的杀气。”那峳推她一把,“我会解释的,这样同时行动比较节省时间,你先看这个。”

屏幕上是那张下下来的照片,放到了最大,程真来回来去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关窍。那个地方她知道是哪儿,但那地方和她完全不沾边,拍照的角度又很奇怪,是个仰拍,毫无艺术可言。

“看这儿。”一脸孺子不可教的表情,那峳指向高楼上的一个人形黑点,“这个人,就是关键。”

鬼能知道啊!程真内心有个小人暴跳如雷,但表面上却还能维持冷静:“关键的意思是……”

那峳点了点头。

背后的人。

最背后的那个人。

但究竟是谁在拍,这种隐秘拍摄,肯定是为了什么。能够想到去拍这种照片的人,肯定是内部的人。

“你们……”想明白的那刻,程真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头撞到车顶,忍不住“哎哟”一声,出租车司机倒是个喜形于色的人,直接就笑出了声。程真也顾不得丢人,跌回座位上,不自觉又压低了声音,“你们要叛?”

“别说那么夸张,我们只是想搞清楚自己在为什么人卖命而已。”

“你师父知道吗?”

车子一路开到了火车站出租车区,程真完全没想到他们要堂而皇之来火车站。司机递过来一张身份证,上面的脸和她有微妙差别,却又有一点相似,证件照和本人有差也属正常,应该问题不大。还有一张火车票,地点是……青海。

“下车后,径直往检票口走,遇见什么人,有什么动静,不要停,不用回头,不要有反应。”

那峳说着,把她那边的门打开了。

“你呢?”

“检票口见。”

程真被推下车,出租车开走了。她把东西塞进口袋,拉了拉衣服,强行抖擞了一下,转身往里走。刚走进大厅里,就感觉后面有飞快的脚步声接近,她刚想回头就想起那峳的话,咬着牙不理会。紧接着一件衣服从后面披在了她的身上,她身体一紧,好险就停住了脚步,但仅仅是顿了一下,还是撑了下去。

接下来,在去往检票口的一路,有人更换了她的背包,给她手里塞了纸条。她在厕所附近的消防门里发现了新的鞋子和一顶假发。

等她到了检票口,正好开始检票,那峳已经进去了,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火车。卧铺,正好在车厢两边。

直到火车开动,一切太平,程真这口气才松下来。

“看完就删干净。半路路过某个荒凉的地方,把电脑丢了,最好能丢水里。”

两个人隔着几间屋子,开始用电脑对话。那峳终于开始对她解释,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首先,那峳确实是被自己人救了。他接到的任务里,其实本身就有找那本古籍,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把那本簿子收起来了,只是程真没留意。爆破之后,他虽然落进水里,但也被碎石砸得剩半条命。他拼尽力气往外游,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丧失意识的,但先把背包丢掉,是他故意的。

因为早在计划开始前很久,师父就已经给他们放出背后那个大人物的信息了,对于他们的调查,师父始终摆出不阻拦不支持的态度。他们开始拉动线头,抖开毛线团,却发现这个毛线团太大了,这根线怎么拉都拉不到头。

这个人,出现了太久太久了,久过他的年纪。

至少几十,上百年里,他的模样始终未变。

当时他们就有一种想法,这个地方恐怕和这个人的身份有直接关系,尤其是这本古簿,绝对不能落到他手上。所以他们故意遗落了它,然后表面作为弥补,让程真去找。实际上,是为了古簿和她能凑到一起,这样方便布之后的局。

那个人的命令是,尽最大可能把程真活着带到他面前,和古簿一起。他希望程真活的心,和古城里那些怪物如出一辙。程真身上,一定有他在意的东西。但他又给了暗示,如果实在做不到,就不能留活口。

也就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所以,她本是百分百跑不了的,当时阿克只要锁上车,一路将她交给接应人就可以了。但阿克偏偏攻击了她,并且是叫她下车之后才攻击的。攻击是假,放她是真。古簿已经从银行拿出来了,银行确实有他们的人。她这一路都有人跟着,她家门外都是人,但并不是想抓她,而是在保护她。

当时那个阻止撬窗的中年人,才是他们这边的人。

在那个撬窗的人出现之后,他们就知道背后的人已经耐不住性子了。与此同时,程真也坐不住了。那个时候那峳在一处秘密的地方养伤,提出他得回去。如果他不回去,事情就没办法往他们想要的方向推进。如果程真一个人走出那道门,很可能功亏一篑。

她以为自己那么长时间还好好活着,是自己的功劳,事实上是有人在外面拼命阻断消息,配合着她,做出她不在的假象。一旦她自己露头了,无论她如何隐藏,只要这扇门开了,她一个人走出去,谁也保护不了她了。

说真心话,那峳回来并不是好主意。但他坚持。最后师父也只能同意,因为程真的性子确实不是乖乖接受安排那种,需要一个她信得过的人引导。但他们现在还不能明着叛,这条路还长着呢。那峳想回去,只能以个人的名义,也就是说,他个人叛了。

于是,那峳从养伤的地方逃了出去,他们一边派人抓他,一边派人帮他。

眼下他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但假如他最后败了,也不过是因为私人感情出逃,比较好撇清。

这一步踏出去,就没有回头余地了。以后人海茫茫,他们只有彼此可以信任,如同两只企图撼树的蚍蜉。

并且,这只是通知她,并不是跟她商量。

看完最后一个字,程真抱着电脑走出卧铺车厢,打开了过道的窗子。外面夜十分浓深,一闪而过的灯光只是非常偶尔才有,但经过桥梁上方时,水的波光还是看得到的。她毫不犹豫,扬手将电脑丢了下去。

将近四小时后,火车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荒芜的小站台停住,应该只停几分钟,那峳背着包,一声不响经过她的车厢,看了她一眼就继续往前走了。程真等了几秒,趁没人注意,收拾东西下了车。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她跟着那峳在夜色里横穿火车道,往杂草丛生的远方走。

可程真那么久以来第一次不觉得慌张了,就如同当初踏上去寻找谢原的路时一样,坚定从容。因为她知道这件事她必须做,无论重来多少回,她的选择也不会变。

那峳说了那么多,她只问了一个问题,就是仇人的名字。

“那个人叫什么?”

“没人知道。我们都用‘大人’来称呼他。他自己只说过一个字。”

“什么?”

“觋。”

管他是谁。程真只知道,被耍了那么久,该反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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