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不想去青岛了,那是个遥远的地方,我将六天见不到杜方君。离她那么远,觉得心里不适。但我转念就觉得自己不争气,我原本认为自己是骄傲的,但这种骄傲碰上杜方君,就土崩瓦解。我不能这样。杜方君离我远去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从未离近过,我就别再异想天开了。
“张毅……张毅……张毅!”李淼喊了我三声,在喊第三声的时候用力拍我一下,我才回过神来。
“哦,你来了。”我说。看到李淼手里拖着一个蓝色小旅行箱。戴太阳帽和太阳镜,挺酷。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正发呆呢。”“东西都准备好了吧?”
“准备好了。韩国人呢?”
“就来。本来一男一女两口子,但又多了一个男的,是那女孩的哥哥。他们都是来中国学汉语的。刚来中国不久,汉语还不太好,但基本上能表达意思。”
这时杜方君从餐厅出来,手里端着一次性饭盒。看见我,冲我笑笑,并本能地朝李淼看了一眼。走到前面快拐弯的时候,回头又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她为什么看我呢?难道看见我和一个女生一起度假她吃醋了?唉,我想什么呢。
韩国人到了。李淼帮我们介绍。
“他的名字叫赵哲端。”李淼首先向我介绍一个矮个子男生。长得挺斯文,戴黑框眼镜,墨绿色夹克,牛仔裤,阿迪运动鞋。我跟他握手,他冲我笑笑,一种阳光的笑。
“她的名字叫柳美希。”李淼向我介绍女孩。她头戴牛仔帽(用中国人的眼光来看,日常生活头戴牛仔帽,稍微有点夸张),米色外套,咖啡色小裙子,黑白相间的袜子快到膝盖,白色球鞋。有几分姿色,但化了较浓的妆,眼睛被画得很大。早就知道韩国女生出门必然化妆,果然名不虚传。
“他叫徐柄柱。是柳美希的亲哥哥。”我看到一个一米八几的大胖子。长得像韩国电影里的大反派。头发短而直立,方脸,大嘴,戴副茶色墨镜。他跟我握手,笑笑,但笑得很夸张,牙龈暴露无遗。我心想他和柳美希怎么会是亲兄妹呢?长得也太不像了,除非其中一个整容了。韩国不是整容特发达吗?我听说韩国家长是这么鼓励女孩子的:“孩子,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了爸爸给你整容。”
我们坐地铁到达北京站。一到站就蒙了,人山人海,十一黄金周真可怕,好像所有人要抢金子去,谁也在家闲不住。
检票处,我们像大群蛆一样慢慢向前蠕动。前面一个人背着一大包东西,有一床双人被团起来那么大。这东西顶着我,我只好将身子后仰,吃力无比。这时,旁边一个大显示器播放广告,出现三点美女,吸引了前面那位老兄,于是他侧身边走边看,大包自然也到侧面,我得以将身子挺直。但三点美女消失的时候,他又转身向前,却令我猝不及防,那个超级大包重重撞在我脸上。包里装的绝不是被子,硬得像石头。这个很硬很重的大包撞到我,就像我们踢一个空塑料瓶,它自身岿然不动,背包的人根本没察觉。我脸上生疼,待要发作,却又不好当着国际友人的面发作,于是只好把气咽回肚子里,闷头往前走。
火车呈现在我眼前,一辆绿壳车。一看是绿壳,我脸就绿了。
我上车后发现,真是上贼船了,人满为患。我们花了十分钟才从车门挪到自己座位,而且发现行李架已经塞满。乘务员劝说部分乘客把架上的行李放到座位下面,以免掉下来砸着人。我们只好把行李往车座下面塞,但车座下已有别人的行李,我们只能塞进一半,留另一半在外面。这样脚很不舒服,没有挪动的空间,但没办法,也只能别扭着。
“你喝水吗?”坐下后李淼问我。
“我自己带水了,我不想喝,怕一会儿上厕所走不出去。”我说。脸上的汗直往下流。李淼负责给我们买的票,她怎么这么没水准,挑这么个烂车,坐拖拉机都比这个舒服,起码透气啊。这个车也透气,透的全是脚气。
三个韩国人满头大汗。
“真热啊。”柳美希说。我能看出她难受,但她还是微笑着。说完这句中文就转头跟她哥哥和男朋友叽叽咕咕用韩语说着什么。
火车开动了,车速缓慢,停站无数,我们将在车上度过一夜。一辆乌烟瘴气的车,却把我们载往一个美丽的地方。
青岛什么样呢?我这次走得匆忙,本该向作家三毛学习,临行前仔细查看当地有关资料,看看交通和风土人情。等到置身其中时也就不感到单薄了。虽不能像余秋雨先生面对风光吐纳五千年辉煌灿烂的文化,但起码能对所到之处加深印象,否则回来之后别人一问三不知,连吹都没法吹。所以,虽然至今我对青岛抱有好感,但无具体印象。
火车停。我们不急下车,待别人走完,我们才取出行李下车。
空气好极了,凉丝丝的干净的空气吸入肺里,清理我的肺。十月的青岛气候舒适。一件T恤,外套一件衬衫,腿上穿牛仔裤,就让人不冷不热,自由其间。
我们在车站等候,五分钟后,李淼的叔叔开辆大金杯来接我们。
汽车开动,我靠窗坐着,路边景色不断变换。不经意间,在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看见了海。在北京,我只见过什刹海和北海,当然,那是假冒冠名的海。而在去北京之前,我见过的最大量的水就是游泳池的水。所以,初次见海在我心里投下巨石,激起千层浪,我被震动了。扭头看看李淼,她很平静。当然,她家住在海边,习以为常。再看三个韩国人,也很平静。当然,韩国很小,到达海边也很容易。于是,我在找不到共鸣的情况下,独自趴在车窗上看海,鼻子都挤扁了。海上停艘白色军舰,远处几个船的影子,再远处,就是无边的大海,让人敬畏的无边无际。此刻是阴天,灰白的天空和灰白的海水模糊了边界,若不是几艘远近错落的船,真好像一片巨大的白幕横在眼前。
沿着海边公路走了一刻钟,李淼家到了。她家住海边,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地方。我曾多次梦想在海边有栋别墅。
三室两厅两卫,一百五十平方米,中国古典式装修。墙上有不少红木格架,放有工艺品。客厅墙上正中一幅毛笔字,上写“有容乃大”,苍劲有力。
“房间真漂亮!”柳美希叫道。赵哲端和徐柄柱也啧啧称赞。
“你爸妈呢?不在吗?”我问。
“这是我外公的房子。父母不在这儿住。”
“那你外公呢?”我问。
“他去年去世了。”说这话的时候,李淼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忧郁。
“哦,对不起。”我相信她一定爱她外公。一面墙上挂着她外公的照片。一位慈祥的老人,微笑着,善意地看着眼前的世界。
“三间卧室。赵哲端和柳美希住一间。张毅和徐柄柱住一间。我住一间。好吗?”李淼安排。
“好的,就按你说的算。”我说。同时,我看了看徐柄柱的巨大身躯,心想和他同床,他一定占去床的大半,我将睡不好了。
“张毅,你和徐柄柱的床小了点。要是你和徐柄柱住得不舒服,你可以和我住一间。”李淼看我发呆,就凑在我边上小声说。
我顿时愣住,心想李淼变化也太大。又突然想起高中时我在教室洒水,盆没端好,扣她腿上,裤子全湿。周围人正要看好戏,期待她爆发,她却红着脸说没事没事,再没别的话了,一副害羞模样,还好夏天燥热无比,裤子两节课就干了。想当初一个文静极了的女孩子,现在居然邀请男人同睡。
当然,我多想了。李淼随后补充一句:“我睡小床,你睡地铺。”说完笑笑,眨了一下眼睛,转身收拾行李去了,空留我一人原地发愣。
接下来最重要的是睡觉。破火车让我们备受折磨。在硬座上无法入睡,现在更是奇困难忍。我们排队洗澡,洗完就睡。我洗完澡回自己屋时发现徐柄柱已经睡着,正在床上摆着“大”字。我将他的胳膊腿朝里推推,勉强躺下。但此君睡觉极不老实,不停翻身,并且胳膊屡次搭我身上,吓得我赶紧跳下床,决定睡客厅沙发。
我抱着被子来到客厅,挪开沙发上的靠垫,躺下来,盖好被子,这沙发真舒服,我简直觉得是我睡过的最爽的床,我实在太困了,来不及过渡,直接做梦。我梦见我和李淼前往一个大广场看升旗,无数人站在广场前庄严肃穆仰望着旗,升旗手气度非凡动作潇洒,把旗用力甩开,然后伴着雄壮的音乐,旗子缓缓升起,所有人一时间满含热泪。我感到那面旗过了很久很久才升到杆顶。我突然渴极了,于是带李淼去一个叫作“大水塘”的地方喝水。这地方十八元随便喝,并且饮料种类齐全。于是我喝完茶水喝果汁,喝完果汁喝可乐,喝完可乐喝啤酒,喝完啤酒吃冰激凌。我一直没闲着,而且嫌服务员动作太慢,终于,服务员赶不上我的速度。
我很气愤,于是把她叫过来说:“你把菜单上的所有饮料一样来两杯!”服务员给我磕了个头说:“好的老爷,奴婢记下了!”然后抬起头来。我一看,她正是《红楼梦》里的小红。但她不忙离开,嘴皮子噼里啪啦对着我说了半天。我快渴死,气得咬牙跺脚。这时,李淼摇着我的手臂说:“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光知道喝啊!你这个大水牛!”我正要回答,却分明看见斜对面坐着个女的,很面熟。定睛一看,居然是杜方君!我看她时,她也正看着我,眼里含着怨气,咬住下嘴唇,生起气来更加美丽。她竟然在吃李淼的醋啦!哈哈!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快活无比。但就在此时,身后的李淼拍案而起,怒吼道:“张毅是我的!”结果桌上的水杯震碎了。
我惊醒了,一翻身坐起来。定睛望了望天花板,一个大的水晶吊灯。又望了望窗户,窗外天已放晴。墙上大钟显示下午三点。目光扫到地上的时候,发现有个摔碎的玻璃杯。
“你干什么呢?”李淼揉着眼睛从她屋里出来。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望着摔成几瓣的玻璃杯,心想肯定不是李淼弄碎的,一定是我做梦踢掉的。
“没事没事,我来收拾。”李淼蹲地上将玻璃一片一片捡起来扔进垃圾筐。她那很有光泽的长发从肩上滑落到膝盖,一副温柔可人模样。唉,要是眼前是杜方君该多好。我总是这么想。
“我睡觉不小心碰掉的,真不好意思。”
“你怎么睡外面来了?”
“徐柄柱太胖了,我快被挤到床底下了。”
“所以还是听我的,晚上到我那个屋子,睡地上好了。我屋子有个床垫可以放地上你睡。”
“那好吧。”
“你帮我把这包玻璃丢到屋外的垃圾桶去。”
“好。”
我跑楼下丢完又上来。
“咱们下午干什么去?有安排吗?”我问。
“下午去海边玩儿,然后买点啤酒,晚上喝酒怎么样?”
“好好好,我觉得挺好。”我早想去亲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