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一峰在吃火锅的时候带来的那几罐喷漆发挥了作用,这种作用使他受到学校处分。
郝一峰被学校处分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班主任崔老师开班会时气愤不已。讲了半天我们才知道一峰同学在校领导办公楼和研究生公寓之间的长长的围墙上用喷漆画了几幅作品——就是所谓涂鸦。领导早上上班时发现这些杰作后气得鼻子冒烟,恨不得用袖子赶紧抹掉。
郝一峰这人皮肤奇黑,有点像比较白的黑人,这一点甄晓很羡慕。他长发总是不时地变换造型。衣服上常常布满铮亮的铁钉,看起来像刺猬。后背画着一个大大的圆圈,里面有个A。但这A的一横突出,捅到圆圈之外。
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朋克。在墙上涂鸦也是朋克们常干的事。听崔老师批评完,我们立刻跑去看一峰的杰作。当我们伫立在那面画有郝一峰作品的高墙之下,敬仰之情,油然而生。画得太棒了!俨然一个民间艺术家。其中一幅已经被清理掉。剩下的三幅没来得及清理。第一幅是一个大张着嘴打哈欠的小丑,黑黑的眼睛,红红的鼻子和大嘴巴,活灵活现,煞是可爱。第二幅是一个龇牙咧嘴的绿色怪物,长发飘飘,摆出失魂落魄的表情,阴森恐怖。第三幅是一个场景:一片白色的荒原,有大群奇异的生物,硕大的水滴落在大型动物的头上溅起水花,水花落到蚂蚁头上溅起更小的水花,它们都仰天大笑。这幅画颇有达利的风格。
我们啧啧称叹,觉得将这些作品清除掉真是可惜,但其风格的确和古朴的办公大楼不符,被抹杀掉也在情理之中。
我们对郝一峰刮目相看了。日后班上外出演出的海报,也都由他来设计制作。
我们苦心排练的《金鹅》终于要开演了。这一天恰好是我生日,但我没对任何人提起,因为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前面的同学演出完毕,终于该我们出场了,我抱着必胜的信念,觉得这个作业一定是今天全场最好的。
演出达到高潮,我扮演的傻老三站在台侧望着城楼上杜方君扮演的公主深情表白。这老三仿佛是个幌子兼挡箭牌,使我大胆起来,方便我和杜方君表白,老三的台词就是我的心声。我感到浑身每个毛孔都向外涌泄情感,积蓄已久的压抑使我恨不能将心吐到地上给她瞧瞧。
老三的表白是这样的:
我美丽的公主,没有你我便无法呼吸。我的命运掌握在你的手里,你是我活着的理由。在我火热的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企盼你美丽的笑容。为什么你总是闷闷不乐?为什么你总是对我闭口不言?我的冰雪美人,让我用火热的心来融化你吧!我爱你,我愿在这寒冷的城门外,等候你一万年!
台词很俗,但念到最后我竟哭了。坐在台下的师生半张着嘴,表情一半是感动一半是疑惑。只有知情人士知道,我在借此抒情。
公主被深深打动,从台阶上走下来,羞涩地伸出一只手,我兴奋地将其牵起,走在众人面前,众人大声叫好。舞曲《闲聊波尔卡》响起,全城的人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老三和公主在人们的欢呼中,深情一吻。不过不是真亲嘴,而是挡住观众视线扭过脸去亲,是通过技术处理了的。
这一天的表演课拖到很晚才下课,下课后众人散去,我帮杜方君收拾道具。我沉浸在一种美妙的意境里拔不出来,好像周围横七竖八的道具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童话般的场景,美妙的音乐依旧在我耳畔萦绕,久久不能散去。
我自言自语:“今天的生日过得真有意思。”
“今天你过生日?”杜方君问。她还穿着公主的衣服没来得及换掉,美丽异常。
“哦,是的,我今天过生日。”
“生日快乐!”杜方君脱口而出。
“谢谢。”我一脸憨笑。
“刚才你真够可以的,还真亲到我脸上。故意的吧你。”杜方君红着脸笑着说。
“我,我亲你脸上了?不会吧……”我完全不知道。
“好了不说了。就算送你的生日礼物吧!”杜方君说完脸更红了。
听了这话,我立刻呆住,说不出话。我在想:她红了的脸是不是某种信号?
大约过了五秒,我终于开口说话:“谢谢。”就说了这两个字,其他话我仍旧说不出来。对我来说,爱也许就是这样,在最该表达的时候往往语塞。
而就在这时,我和她的手机同时响起。
马俊给我打电话,说他要搬到校外去住,让我帮他搬东西。我问他干吗出去住。他说跟马宁住。
他俩这就同居了?
杜方君的电话是马宁打来的,约她出去吃夜宵。
于是我们建立起来的气场被打破。杜方君说她先走了。我只得让她先走。
但是我依然很高兴,杜方君居然把一吻当作生日礼物送给我,实在受宠若惊。我咬舌以证实我没在做梦,舌头很痛,痛了就好。
上天啊!我该怎样接受?我仰天望着月亮。
月亮说:“好好接受,很好地接受!”
我傻笑着冲她点点头。
然后,我考虑现在该做什么。
我最终想到的方式是请自己撮一顿,但我首先骑自行车在校园里转了三圈。因为兴奋过度,自行车被我骑得歪七扭八。
我来到福满街的第一家饭馆。
我要了二十串烤肉、一盘花生米、一盘拍黄瓜、两瓶啤酒。
这家饭馆此时的生意不忙,来吃的没几个人。那个勾着头的厨子(简称勾头人)坐在门口第一张饭桌上休息。我因为兴奋过度,无处发泄,所以过去找他说话。
“又忙了一天?”我跟他打招呼。
勾头人愣了一下,他大概想不到我会突然找他说话。据我平时观察,这人寡言少语,一天也说不了十句话。
“嗯!”他哼了一声,算是回复我。
“挺累的吧。咱俩喝点酒聊聊?”
勾头人的头向前格外勾了一下,眼睛瞪得很大,停了两秒,把袖子一挽说:“好!”
于是我们开始瞎聊,聊得天花乱坠。据此我证实一件事:长期不说话的人一旦打开话匣子,使劲合也合不拢。
把地球上的话题聊完之后,我们开始聊外星人。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这家伙居然是个UFO迷。虽然他长得有几分像外星人,但说起外星人好像说自己亲人似的还是让我挺惊讶。
他说他初中时用攒下的一年的零用钱买了个小天文望远镜,还订购了《飞碟探索》,他的理想就是当天文学家。但天不遂人愿,一天晚上,一架飞机从他头顶飞过,他把它假想成飞碟,看得出神,结果不慎掉进一个没盖的井。从那以后,他的脖子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永远向前勾着。
后来他没考上大学。家里穷,迫于生计,他去一个电脑学校学电脑。但学成后发现只学了皮毛,只能去网吧当网管。两个礼拜后的一天,一个小偷在网吧偷东西被他看见,他上前制止,不料立刻又蹿出三个帮凶。四个人将他暴打一顿。开始他还反抗,但他的脖子不方便打架,渐渐体力不支,最终被打倒在地。几个人疯狂地在他身上乱踩,其中一脚踹在他右手大拇指上,大拇指顿时血肉模糊。因为伤得过重,又没及时治疗,他竟永远失掉那个大拇指。
他恨网吧,恨网吧里那些人。他离开那里,想去学驾驶,打算以后当司机,但有规定拇指残缺不能申请驾驶执照。有一天,他在电视里看到厨师学校的招生广告。广告里说中国收入最高的职业是厨师,而且学校保证学生就业,声称就不了业全额返还学费。他心想这事真美,即便工作不了还白学一门手艺。但毕业后他并未就业,学校也并未给他退学费,还得自己找工作。找了很久,辗转多处,终于在福满街这家饭馆落脚。
生活的打击使得原本就很内向的他更加内向,他几乎从不与人交流,忙完了就坐在椅子上发呆。
真是悲惨故事。因为理想摔坏了脖子,因为见义勇为断了指头。
我知道他的苦楚,于是想说点别的让他开心,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勾头人忽然摇摇头笑笑说:“不说这些了,都已经过去了。”顿了一下,他继续说:“你们班上那个老扎着马尾辫的皮肤白白的女生好像很久没来这儿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