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北京的夜晚,还有点冷。我们仨穿好衣服,下了楼,朝校医务室走去。这几天,不断有学生外逃,学校开始严加管理。我们走在校园里,寒风阵阵,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我不会真的废了吧?”马俊声音微弱地问我俩。
甄晓说:“你废了我俩也废了。不是说“非典”可以飞沫传染吗?就是说唾沫星子传染,昨天咱们还一个锅里吃火锅呢。”
“那倒不会,“非典”病毒在锅里早煮死了。”我说。
“我昨天去超市买东西,大米、水、油这些东西全卖光了。居民都往家里囤东西,然后不出门。”甄晓说。
“听说医院里病人特别多,那些医生护士真勇敢,跟“非典”病人打交道,就是跟死神打交道。”我说。
“你俩别说了!”马俊打断我们,咳嗽了两下。
说话间,我们来到校医院。
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把体温计递给马俊说:“先量量体温。”
马俊接过体温计,夹到腋下。
我们仨呆坐在椅子上,一句话都没有。医生继续伏案写着什么东西。
过了七八分钟,医生抬头看看腕上的表,说:“好了,把体温计给我。”
结果出了件挺崩溃的事,马俊递体温计的时候手抖了一下,体温计掉在地上摔碎了,里面的水银变成几个银色小珠,在地上滚。
“哎哟,你紧张什么啊!”医生拍了一下大腿说。
“对不起医生,我……”马俊俯下身捡起残破的体温计。
“行了行了,重新量吧。”医生拉开抽屉,又找出一支体温计,递给马俊。
马俊小心翼翼接过来,又夹到腋下。
我们仨又无语地坐了几分钟,时间到了,马俊把体温计交给医生,医生拿起来,对着日光灯看。此时,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医生好像变成阎王,掌握着我们的生死。
“才三十六点九摄氏度,体温正常,没事儿!”医生说。
我和甄晓的心脏顿时从嗓子眼落回原处。
“啊?可是我觉得挺热的呀。”马俊说。
“最近大家都很紧张,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病了,今天几十个人来,都是你这个情况。没事儿别到处乱跑,注意个人卫生。好了,回去休息吧。”
“你看,医生都说没事儿了,可以放心了。”我说。
“虚惊一场,那回去吧。”甄晓说。
“谢谢大夫。”马俊对医生说。
“回去多锻炼锻炼身体,别老躺着。”医生又说。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再见。”马俊说。
我们走出医务室。
“我靠,刚才真是吓死我了。”马俊说。
“这人吧,就是老被自己吓着。你要老想着自己身体很棒,那你就真的身体很棒。你要是老想着自己这儿得病了那儿得病了,你还就真的可能会得病。”甄晓说。
“这叫心理暗示。”我说。
“刚才我的那股难受劲儿现在全没了。”马俊笑着说。
我和甄晓异口同声:“你瞧瞧!”
每天的报纸大家都在看时有发病的人。在外界看来,北京已然成了灾区。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毅毅,你快回家来吧,北京多危险啊!”
“可是学校不让回。”我说。
“学校不让回你就不回啦?万一传染上了怎么办?快回来吧!”
挂了电话,我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反正在这儿待着也没事儿,课都基本上停了,而且北京也的确危险,还不如回家休养呢。可以带上方君,她还没去过西安。
午饭时间,我找方君商量这事儿。
“咱们一块儿回西安吧。”我说。
“学校不是不让回吗?”
“咱们可以先买好机票,然后少带点行李,没人发现。”
“那我家里人问起来怎么说?”
“顾不了那么多了,去西安吧,西安这名字听着就比较安全。”
“这能行吗?”方君犹豫着。
“怎么不行?到西安你肯定不后悔,我带你吃小吃。西安好玩的地方特别多,保证你开心。”我激动起来。
“住哪里啊?”
“当然是我家啦,我家挺大的。没关系,我爸妈都知道你,还看过你的照片,他们很喜欢你。”
“真的?”
“当然了。你回去以后,每天咱们睡到中午,然后吃顿午饭,我妈做的饭特好吃。然后下午逛逛大雁塔小雁塔什么的,晚饭在外面吃小吃。”
“这样倒也不错,那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方君拨通电话,用我听不懂的南方话跟家里交流了十分钟,中间好像还吵了几句。挂了电话,方君说:“他们同意了。”
“怎么好像吵架了?”
“他们不想让我乱跑,怕路上出事儿。”
“咱们坐飞机,应该出不了什么事,飞机很快就到的。”
“反正最后他们同意了。”
我很快订到机票票价便宜得吓人,估计大家都待在家里不敢出门,航空公司的票卖不出去,所以才打了这么多折扣。我们回宿舍收拾行李,为了不醒目,我和方君都不打算用行李箱,只背两个书包,一人背一个,尽量分散别人注意力。
准备好后,我给方君打电话,让她下楼。
我在公寓门口等方君。公寓门口有个门卫在执勤,站得笔直。门口很少有人出入。我抬手看表,还差两小时飞机起飞。门卫朝我看了一眼。我心想,可不能掉以轻心,于是走开几步,离门卫远一点等方君。两分钟后,方君从楼里走出来,我们会合。现在,只要通过了公寓的大门,我们就自由了。反正背着书包谁也看不出来,上课背书包很正常。方君跟我使了个眼色,然后径直朝前走,我跟在她身后。
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了李淼,她正从门外进来。我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想掉头往回走,但方君没发觉,继续朝前走,我只好跟着走。李淼看见我俩,加快步伐走过来,问我一句:“你们这是要上哪去呀?”
我倒吸一口冷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下意识瞟了一眼门卫,发现门卫正看着我,而且,他迈开步子,朝我们走来。我立刻收回了目光,对李淼说:“没工夫跟你说话!”然后我们在李淼诧异的表情里离开,经过门卫,迅速朝门外走去。
“站住!”
我听到背后一声响亮而严厉的声音。
我们装作没听见,继续朝前走,并且加快步伐。
“穿蓝毛衣的同学,站住!”
门口人很少,只有我一个人穿着蓝毛衣,我只好站住。方君也停下来,我们转身看着走过来的门卫,门卫的身后背着一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消毒水,手里攥着一个大喷头,仿佛随时准备喷我们,就像灭害虫一样。
“你们要上哪去?”门卫问我们,用手挥一挥喷头。
“去上课啊。”我说。
“去上课?背这么大的书包?”门卫看看我们的书包。
“我们真的是去上课。我们是表演班的。书包里都是道具。”方君说。
“你们是表演班的?所以很会演戏。”门卫说。
我眼睛朝后看了一下,李淼待在原地,她大概终于明白我们打算干什么去,也知道自己坏了我们的事,脸上一副万分歉意的表情。
但是,不管她有多歉意,我还是生了恨。眼看成功的事,被她一句话搅黄了。
“我真的是去上课。”我还在狡辩。
“那我能不能检查一下你的书包?”门卫把喷头别在箱子上。
“上课快迟到了。就别检查了好吗?”我说。
门卫抬手看了看手表说:“上课迟到?现在是下午两点半,要迟到肯定早就迟到了。别装了,你们准备离开北京,对不对?”他脸上掠过一丝破案后的快感。
门卫揭穿了我们,我们没法再装,于是我央求道:“你就让我们走吧,机票都买好了,就快起飞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校领导规定不让回家,出了事儿谁负责?”
“我们自己负责。”
“你们负得了责吗?你们现在别动,我打个电话。”门卫说。
门卫拨通了电话,对着电话说:“您好,张校长,有两个学生要回家,被我们拦住了。”
我一听,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感觉这事儿差不多完蛋了。
门卫把电话交给我。我接过来放在耳边。
“喂?”电话里传出富有磁性的声音。
“张校长您好。”我颤颤巍巍说。
“同学啊,现在这个阶段不要回家啊,你们回家很不安全啊。”
“这个我知道,可是我妈非让我回家,她怕我在北京不安全。”我拿出了最后的撒手锏。
“同学啊,你听我说,那些交通工具最不安全了,飞机上火车上什么人都有,万一出了事儿怎么办?北京虽然病例比较多,但是咱们学校还是很安全的,学校各处每天都在消毒,就是为了保障同学们的安全。”
“可是机票我都买好了。”我已经绝望了。
“机票你退掉,经济损失学校给你补上。好了,快回宿舍去吧。”
其实接电话的瞬间,我已经放弃了希望,因为学校有规定,擅自回家者如果被发现就会开除,我根本不能违抗。
“好吧,那谢谢张校长关心,我不回家了。”
挂了电话,把电话交给门卫,然后拉着方君朝宿舍楼走去。
“张毅,真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的。”李淼还在原地。
“没关系,不怪你,怪我出门出得不是时候。”我瓮声瓮气地说道。
我和方君都很泄气,感觉像蜜月旅行被取消了。李淼事后打电话给我,继续向我道歉。我说:“你也别道歉了,没准儿这事是老天爷安排的。”
校领导虽然答应给我报销机票,但我还真不好意思去报,因为毕竟是我违反了规定。于是五折退了机票后,加上方君的机票,我损失了五百块。
第二天晚饭时间,我和方君在公寓餐厅进餐,一边进餐一边看墙上的电视。饭吃到一半,电视里传出一则新闻,大意是说,有次航班上发现一个“非典”病人,结果飞机着陆后,机上所有人都被关起来。
我抬头笑着对方君说:“呵呵,你看,飞机也不安全。”
“等等,你听!”方君打断我,筷子停在半空。
结果,当新闻再次播报这次航班的时候,我们清楚地听到,这次有“非典”病人的航班,正是我们差点乘坐的那次航班!
“太神奇了!”我把筷子啪一声拍到桌上。
“太危险了。”方君摸着胸口说。
“感谢老天爷!”我说,与此同时,心里在想:感谢李淼!
这时,周围几个人转过脸来看着我们,一脸迷惑。
从我们的第一反应不难看出,人们经常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返回宿舍,我给李淼打了个电话,向她道谢。
“喂,李淼。”
“是不是还恨着我,想骂我两句。没关系,我有心理准备,你骂吧。”
“不是不是,我要感谢你。”
“今天是阴天,看不见太阳,不知道是不是西边升起来的。”
“真的真的。我们差点就上的那架飞机上有个‘非典’病人。”
“啊?真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