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芸吸溜吸溜鼻子,嘟囔着说:“老板,你人真好。”
大叔笑道:“傻丫头。”
叶子柔不知不觉就已经喝了三瓶啤酒,什么感觉呢?很凉,就像广告词打的——透心凉。瓶酒也不是没有一点温度,周边锅炉的袅袅热气将寒冷的绿色冰柱包裹在里面,就算再坚硬的东西,也不会一丝温暖都感受不到。
叶子柔从愣神里出来的时候,小芸正在看着她。
“叶子,啤酒是热的吗?”
叶子柔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喝那么多?”
她又摇头。
小芸伸手拿了一瓶,道了声“我试试”,对瓶吹了起来。冰柱一样的液体哧溜一下就涌进了细细的咽喉,身体不自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
她完全忘了,脚下的五瓶就是她刚刚糟蹋完一通的。
“叶子,他死的那天我去看了。”小芸几近趴在凌乱不堪的桌子上,身材矮小得好像一只鹌鹑,奄奄一息。
叶子柔心头一颤,呼吸都静止了半晌。
“你知道吗?我首先是看到新闻的。醒目的标题并没有抓住我的注意力,我以为只是像无数个作死的大学生一样,甚至在看到新闻前几句话的时候,我就心生鄙夷。
“心想,这么作,早死早超生,省得在学校浪费家里和父母的钱财。可是后来我才接到一个电话,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叶子柔微微皱了皱眉,表示心中的疑惑。
小芸勉强笑了一笑,嘴角只是单方面地上扬,就像有人拿着一根看不见的锋利的鱼线往上生拉硬拽似的。
“我当时恶毒地想,周磊,这都两三天了,你怎么还不主动来找我?你女朋友都快被别国的汉子拐跑了,你怎么还在那里玩游戏啊?
“你可真是有了游戏,忘了媳妇。你怎么不扎在游戏里,干脆就活在游戏里得了?最好死在里面,这样的话省得我天天惦记着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死了一了百了,我也好重新勾搭个外国帅哥。
“你看,我原来是这么一个恶毒的女人。你说,是不是因为我的臭嘴,所以周磊才死的?”
“这不怪你,这只是一场意外。”
“意外?”她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又抽了一巴掌,响亮的,可是肌肤被外面的冷风吹得都要麻痹了,没有什么知觉,“我是不是那个坏巫婆?怎么心肠这么黑?她可是我的男朋友啊,我所有美好的第一次都献给了这块牛肉啊,我怎么就能狠心地希望他沉入锅底呢?”
叶子柔本想阻拦,伸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转过方向,抓了一把花生米,就了一口酒。
“我在他的手机里看过他父母的照片,年纪不大,看样子就是那种好公婆。他告诉我他的父母非常好,家里算不上富裕,可也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照片上他们一家人幸福地笑着,他妈妈笑得那么美丽。可是那一天,我却像是看到了二十年之后的他们,脸上是沉痛的哀愁,整个单薄的身子立在北方冬日的烈风里,风一吹,就会散了似的。
“我告诉自己不要哭,可还是忍不住哭了。我想上前去的,可是我不敢,我害怕。周磊告诉我他没有把我们的事告诉他的父母,因为这是我要求的。”
排档老板走了来,往锅里加了些水。
神情自若地看着两个姑娘,就像看两只汪汪乱叫的小狗一样。
附近有些临时摊点铺子的主人因为受不了寒冷,都开始收摊回家了。
叶子柔扫了一眼渐渐空落的街道,好像安静了不少。
小芸喝酒的时候呛住了,好生咳嗽了一会,咳嗽完之后重又一副落寞的神色,“去殡仪馆的时候,我也跟着去了。我像一个陌生人一样,躲在稀稀疏疏的角落,看着面前早已哭得肝肠寸断的人,没有眼泪,因为早已干涸。
“我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看到他的脸,苍白,可怕。那一瞬间我很想要走开,可是身体打败了意识,我依旧站在那里。
“我告诉他们,我是他们儿子的女朋友,那个好像从时间长河里漫游来的人看着我点点头。我以为会上演电视上的一幕,可是并没有。
“她妈妈充满无望的眼睛看着我,轻飘飘地说,姑娘啊,是我们对不起你。我想走开,可是我却跪了下来,和他们抱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家的,不知道是如何与他们告别的,只知道那路好漫长,漫长到那条路怎么走也走不完……”
叶子柔却突然开了口,“可是,我的这条路为什么还没走就结束了呢?我甚至不知道它有多长。”
这话她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对面的人。
小芸叹了口气,“你男朋友呢,你的好冤家呢,也不见了吗?”
“是呀,我找不见他了!”
叶子柔挑了一筷子凉飕飕的菜,食不知味地咀嚼着,“不对,是他不要我了。你说,为什么明明就是他的错,还偏偏怪罪到我的头上?”
她到底是清醒呢还是已经醉了?
“你知道吗,那天,当他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有多么快乐。我……”
小芸突然开了口,“你神经病啊,是不是有受虐倾向啊?你男朋友天天损你、经常捉弄你,怎么你还会觉得快乐?要是周磊敢损我,我就敢把他的电脑砸了、把他的游戏号删了。可是……可是,我就算砸了一百次、删了一百次,他还是不会回来,他已经沉入锅底了。”
叶子柔知道,她又开始沉醉了。
过了一瞬,叶子柔道:“你是不是喝多了?童亮他哪里有天天损我?顶多就是忙于试验不怎么搭理我而已。”
小芸径自斟了一杯酒,迷迷糊糊地说:“我没有喝多,你才喝多了呢。你看,你把你男朋友的名字都记错了,童亮是谁?你的男朋友不是叫许默涵吗?就长得还挺帅的那一位。
“上次呀,我都看到了,他为了你还免费做了一场奶茶活动,他虽然损你,可是看着你都是笑的。”
她又哭了起来。
叶子柔脑子有点不清楚,难道真的是她喝多了?
不对呀,这才五瓶啤酒啊,对面的那家伙都八瓶了。
叶子柔呜呜哭了起来,“我又穷,又没有本事,什么也不会,现在他们都不要我了。”
小芸伸手握住她的手,笑嘻嘻地瞅着。
“我要你,还有,许默涵也会要你。我那天都看到了,你在那里看书,他就坐在后面盯着你看,看着笑着,笑着看着,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小芸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喂,你在那里叽里咕噜说的是什么呀?”叶子柔拍了拍她的头。
小芸大哭了起来,“好疼。”
叶子柔也大哭了起来,“好冷。”
“叶子,我要找周磊来接我。”
“谁能给我一件衣服呀?”
“可是,周磊不见了,他再也不会来接我了,再也不会傻呵呵地挠我的痒痒了。”
“谁给我一件衣服呀?”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街上变得空空荡荡。
老板坐在一旁吸烟,腰上系着围巾,翘着腿时不时地往她们坐的地方瞅上一两眼。
小芸大手一挥,“老板,结账。”
那人嘬了一口烟,摔在地上,用脚踩碎了。
“这顿饭就当我请你们了,时间不早了,给你们朋友打个电话,过来接你们。闹也闹够了,该回家休息了,爸妈知道又该心疼了。”
说到这,叶子柔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嚷嚷着说:“老板,你太好了。”
小芸也学着她的样子蹲下来,胡乱说着:“老板,你太好了。”
两人顿了顿,抬头道:“老板,你是不是想打我们的主意?”
老板的脸顿时一抖。
摇头叹息。
不远处亮了车灯,闪着照人的光,渐渐地驶近了。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了下来。
车里走出一位身穿黑色风衣的男子,身材颀长,一双细腿好似行走在夜空中的铅笔,整个人看起来却更像是一只灵性的天鹅。
男子进了来,细长的手臂一把托起两只瘫痪的鹌鹑,“你们还有没有点女人的自觉,就凭你们这种姿色也好意思说有人想对你们图谋不轨?省省吧!倒是你们,不要给别人和社会增加不必要的负担。”
声音细长,很是娇媚,倒是和这么一身衣服、这么一股气势不太相搭。
叶子柔眼睛一亮,“天鹅。”
小芸跟着附和,“好长的一只黑天鹅,怎么天鹅还会说话呢?”
这位“天鹅”眼睛一转,懒得搭理,转身给了老板钱,就要带着她们走。
许是看出了那人脸上的疑虑,男人又转了身,“行,不相信的话,帮我和车子拍个照吧。出了事,你可以报案的。”
排档老板半信半疑,还是拿出手机照了两张。
进了车子两个女生才反应过来,异口同声道:“钱给多啦,快去拿回来。”
前座的男人刚发动车子,吼了一嗓子,“行了吧,瞧你们两个,像什么样子?”
男人从镜子里望出去,两个瘫倒的人已经彻底进入了梦乡。
他想,睡吧,睡着了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车子开得很是平稳,穿过寂静的城市,很快就停在一家酒店下面。好一阵倒腾,才开了三间连号的房。
收拾好死猪一样的人,他才离开,准备好了醒酒药、胃药、水、以及任何有可能她们中途醒来后会用到的东西。
男人开了车很快隐没在夜色里。
下半夜的时候叶子柔头疼欲裂,喉咙似火烧,幻梦似的爬到卫生间吐了个昏天黑地。
她突然记起了上一次,那是许默涵诓她去喝酒,说什么黑完之后就两清了。
全他妈是屁话。
她环绕了一圈,又是在酒店里,怎么着,还和酒店好上了?
难不成那个黑天鹅就是许默涵?
她闭上眼睛想了想,许默涵应该没有的难以言表。她简单地洗了个澡,想着去楼下问问,估摸着小芸应该也在这里。
二楼转角的时候,天鹅来了。
“黑天鹅?”
“嗯哼。”来人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那?”叶子柔心生疑惑,“霞姐?”
天鹅点点头。
“到我屋里来吧,不要下去问了,那个死丫头就在你隔壁。”
叶子柔跟着他进了房,一脚踏进去就不由自主打了个很响的喷嚏,香薰太浓了,鼻子痒痒的。
天鹅开了一瓶红酒,倒了一杯给叶子柔,自己进去洗澡了。
叶子柔扫了一圈,完全K.O。
天鹅洗完澡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他的面前,照样是敷着一张面膜。
现在像一个鬼。
上一次的咖啡馆才不过一个月,现在很快就已经第二次了。
叶子柔有些尴尬,想了想,还是觉得离开比较好。
“那我让你来干什么呢,你不会以为我也想泡你吧?”叶子柔还没来得及否认,就被泼了一盆冷水,“我还没有那么Low。”
叶子柔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坐下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叶子柔轻轻地靠在柔软的沙发上,浅尝了一口酒,她现在脑子都是嗡嗡叫的。
这个叫Cilly的天鹅说故事的声音反而有一种穿越时光的魔力,缓缓地,很是能安抚人。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男孩,故事的开始是因为一个女孩。
男孩跟着女孩一起长大,她觉得女孩长得是那么平凡,虽然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是开心,可是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直到有一天,女孩有了第一次的心动,他才觉得女孩要离开他了。
女孩告诉他,她爱上了另一个男孩。
他很心痛,可是什么也做不了。原来有些感觉早就已经存在了,不着痕迹的。
男孩想,那就祝福她吧。
可是半年后,男孩不要她了,那个时候大家不过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谁也不比谁懂得多。
女孩试着跟他在一起,两人一起生活,一起工作,那个时候,两个人都已经辍学了,在一个大城市打拼,像所有的辛苦漂泊的人一样,他们过得很是艰难。
可是男孩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那么一点点,也都给她买了东西,他觉得,能给她带来物质上的满足就能给她精神上的快乐。
可是,一年后,那个人还是走了。
男孩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朋友告诉她,女人都是这个样子,不可信。
男孩不吭声,跟着朋友到夜店买醉。
那一夜,男孩知道了什么叫做社会。
说出去很可笑,他竟然被自己的那位朋友夺去了第一次。
男孩总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身体上的不适也并不是真的。
直到他自己越陷越深,他才明白,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他讨厌男人,更讨厌女人,他曾经想过,还不如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就在他这个念头蓬勃时,他看到了一条新闻。
那是一场车祸,车祸的主人公就是那个女孩。
叶子柔轻声问:“女孩……还在吗?”
Cilly摇摇头,“男孩后来转行,幸运的是,他很快发展得很好。他的化妆手艺本身就不错,此后精于一艺,慢慢地就有了名声。”
末了又笑着道,“也许是臭名昭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