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惊堂木一声清响回荡在殿内，本就安静的环境更显幽静，“堂下何人？可有冤情。”
‘嗯？’，顺着漆黑的石板向下看，黑底盘暗黑色龙纹浮雕的六道圆柱居中处，有一白衣女子身锁缭绕着黑雾的锁链跪地，锁链有手腕粗细，似是不轻，压得女子不得动作，此时她正一脸茫然的抬眼向上看，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好似湖水慢涌又像清泉波动。
堂上身着红底黑云纹的判官一惊，这样一双眼睛不应出现在这里才对。随着女子慢慢抬起头，该如何形容这样一张脸呢？该是造化弄人吧，一张平凡普通的脸却意外的拥有一双过于出色的眼睛，倘若没有这一双眼睛也不过勉强算上的上清秀罢了。
“若如无冤情，何不早离去，缘何徘徊？”判官断案百年见惯人世百态，一瞬失神后又恢复了冷漠，想来不过又一桩故事罢了。世间多少痴心人，不抵孟婆一碗汤。
女子闻言低下头去，眉头轻蹙，一阵静默沉思过后只剩下疑惑，“奴家——奴家确是不知，奴家只记得要等，等到了就……就可以离开了”
看来是个没有怨气的执念啊，倒是可惜了，执念不断，投胎无望，判官叹了一口气，“今生缘，来世果，天道自有定数，轮回之道在于生而不在于死，莫要执着，趁早离去吧。”
“奴家知道，奴家知道的，孟婆告诫过奴家”女子小声的喃喃道，面上依旧带着些许疑惑却又有着那么几分果绝，“不想——不想再见了，今生事，今生断！”最后三个字格外清楚，一反前态，语气坚定果断。
“你都记不清了，还要怎么断，何苦执着至此。再要徘徊不去，扰乱冥界律法，当判你魂飞魄散！”
女子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地伸出纤细苍白的手扒着石板的缝隙处，一点一点地将指甲陷进去。
“罢了，本官问你，你可知再等下去，时逾百年，天道昭昭，你必魂飞魄散。”
“奴家明白”
“还要等下去吗？”
“奴家只是想——想不复相见!”
“本官可助你忆起前尘往事，斩断尘缘，只是再无来世，你可愿？”
“愿，奴家应是愿意的”，女子收回双手，抬起头看着前方，语气不再激动，“虽徘徊近百年，已经记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如今还能记得，一定是很重要的，不能忘了的事。”
“好，即使如此，本官也不再劝你了。”判官不再多言，站起身来，右手执笔，点蘸案上朱砂，隔空写了一个“赦”字，口中念道：“往事犹可叹，来者不可追，梦里寻秋芳，回首已千年。”
随着“赦”字没入女子体内，女子定身不动，眼神开始变得空洞。
“堂下姓甚名谁？”判官当即厉呵一声。
“徐……徐……徐婉！”，女子依旧不动，只是口中出声回答判官发问后，就开始了断断续续的叙述，“奴家姓徐，单字一个婉，字……字……他说叫韶光，他说叫韶光！”
恍惚间，徐婉又回到了南郡，那个潺潺水乡，湖中真的睡莲花和纸做的七彩花灯交相辉映着，随着水流的波动跃起飘下，有的沾了水却依旧明亮，等着天亮的那一刻，或是等着下一波浪花的到来，有的没入水中在湖底静默等待泥沙掩埋，然后静静腐烂。不过湖中的一切与这里的热闹无关，江津湖上花船依旧繁盛，熙熙攘攘，纸醉金迷。江津湖畔的“碧海天”，那个所有花船的出处，荆州最大的销金窟。
七岁那年，娘给了我几方帕子说城里有个好心人肯先赊我们家二两肉，只要把帕子之后送去就行。爹爹说，路远，娘怀着弟弟不能走太远，他要修屋子，让我去最大最漂亮的湖旁的刷绿漆的大屋子里送帕子。这一去就再没回去过了，也不知道弟弟是不是生下来比我壮实些，屋子修好没有。”
“在绿屋子里待了大概三个月我八岁了，第一个月大家一起被关了黑屋子，来来回回就是跑了被抓回来打一顿的情景，生死不论。二丫身体好，跑得快，她回家了，可是，她爹又把她送回来了，他爹打了她，管事的也打了她，然后……然后就再也没有二丫了，妈妈说赔了五十文钱。我想爹爹能送我们来，这里又能吃到荞面馒头，大抵……大抵还是不错的，总要比被打死强。”
“后来，我们不跑了，妈妈来了，妈妈说以后要自称奴家，入了贱籍就是奴才了，命不是自己的，但能吃饱饭，自古笑贫不笑……不笑娼。妈妈挑了一批姑娘走了，说她们是好苗子，以后能吃肉，肉应该很好吃吧，娘说帕子送到了就有肉吃，才有肉吃。到我的时候妈妈拿手里扇子遮了我下半张脸，看着我的眼睛说可惜了，不过我觉得还好，我分到一个姐姐屋外做女使，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我不看，也没人在乎我自称什么，我应该……应该不算贱籍。”
“十一岁的时候，姐姐“老了”，其实也不老，只是没人再来找她就是老了，姐姐闲了就戏弄我，给我扎冲天辫，画大花脸，还要叫我弹琴，真是，真是！我要给她茶里放盐！”
“十二岁的时候，妈妈说姐姐不能再住下去，要让她走，她走了我去哪啊。姐姐那天带我出去了，这是我第一次上街，真热闹啊，可是他们好像不喜欢我们，连话也不愿与我们多说，我们又做错什么了呢，这分明是我第一次出来。这样的话姐姐能去哪呢？姐姐带我去了城西，常言道东贵南富北贱西穷，荆州城西是最穷的。”
“姐姐带我到了一处破落阁楼门口，我看到了大我几岁给别人做女使的碧丝，她……她没穿外衫站在街上，难道女使不能做一辈子吗？我看着姐姐说不出话来，姐姐也没有说什么，我们一路沉默回了’碧海天”，看着满楼的绫罗绸缎，姐姐抱着我说，一入楼内深似海，出去是不可能的，妈妈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五年女使加上五两银子除去买来的五十文，这就是碧丝的价值，姐姐要走了，去定州给一户富商做妾，可能再也不会再见了，别犯傻，听姐姐的，一切都比不上好好活着！没人疼就要学会自己疼自己。”
“快十三岁时，姐姐真的要走了，姐姐走之前给我梳了妆，带了面纱，我们去了妈妈那里，姐姐让我给妈妈演奏了一曲，她们谈了什么我并不知晓，只是自此以后那个自称“我”价值五两银子的小丫鬟没了，楼里多了一位自称’奴家”千金一曲的神秘面纱琴仙。
“十五岁时，我小有名气，妈妈说还不到时候。我清明节那一天溜出去玩了，清明节没人会来的，她们都在补觉，我不戴面纱没人认出我。那天我遇到一个“小乞丐”，他很厉害，他能打趴其他欺负我的乞丐，他还送了我一把花，虽然是在路边薅得，但是里面有一株白芍，很漂亮。我们还爬了树，坐在树上我告诉他，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子，后院要养几只鸡，鸡蛋可以吃还可以卖钱，前院要种一颗樱桃树，春天看樱花，秋天摘果子，吃喝不愁，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
“他说我没出息，还说他要参加科考，小则镇守一方安定富足，大则执掌相印四海升平！我问他是不是天下人都能吃饱，养活自己的子女。他瞥了我一眼，显然是瞧不起我的目光短浅，语调上扬的说，那是当然的！傍晚，我们都该走了，橙红色的光打在他稚气白嫩的脸上，他像个小太阳，真好！我觉得他一定能参加科举，毕竟没有乞丐是像他一样白净的，也没有乞丐外面穿的破烂没有异味，里面却是绸缎。我没有拆穿他，或许他也要像我一样隐藏身份才能有朋友，他有这样的志向，应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善良的人。”
“十七岁，我积攒了足够的名气，妈妈说，时候到了，我生的不美，只有这一次机会。她办了一场拍卖会，而我就是那个商品。那个拍下我的人揭开面纱的一刻会不会很生气，该怎么办呢？我……我……我想我的小院子！”
“我还是定价了，九百两啊！怕是要拿马车运来才行。我该怎么办呢？跑也跑不掉了，我有点难受，我可能活不长久了，有点想姐姐，唉~我打包了自己这些年的所有家当，封在箱子里，要是我回不来就托人送去定州好了，也不算浪费，不能便宜了妈妈。”
“穿着红衣坐在虚假的洞房里，我的小女使叽叽喳喳的对我说，什么我是宁家大公子拍下来，又转送给了谁谁，谁谁不在，大公子脸上挂不住，就给了宁家那个可怜的前嫡公子二公子……明明被送来送去的我最可怜好不好！”
“吱——”门开了，伴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女使退了出去，有人撩开了盖头，不过这个人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我长得不如传闻美。
“我一定是疯了，我听见这个人说，小生宁子世，家兄将姑娘托付与我，我自当对姑娘负责，只是小生尚未娶亲不能给姑娘名分，他日得正室首肯，定迎入府中为妾。哪有人对“碧海天”的女子如此慎重，怕不是傻子吧。不过无论他是不是傻子我都没得选，这里的姑娘左右不过那几个结局罢了，看来我要好一点，可以走了。”
“这个“傻子”真的带我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走出来的，总之我回过神来就出来了，一切像梦一样，我是转运了吗？我的老天爷呀！我以后一定不要再回来了。我总觉得他就是我十五岁遇到的那个小太阳，他们唇下都有一颗小痣，都是瑞凤眼，眼睫毛像小刷子一样，划过指尖痒痒的。我把他惹恼了瞥我的那一眼也很相似，不过除了眼神攻击，他也就会罚我写字了，写大字好难啊又废纸，不能像小时候一样说我两句就了事吗?还要逼我看账本，一个个鬼画符一般，谁能看的懂！“碧海天”又不培养当家主母，我什么时候会这种鬼东西了，烦死他了。”
“我们还有一个小院子，这里和我想的一模一样，不过只有一株瘦瘦小小的樱花树，后院也才两只老母鸡，懒得不得了，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蛋没下几颗，吃得到不少。每次他在屋里读书我在院子里抓鸡，帮助母鸡减肥时，我都有一种错觉，他是一个穷书生，我是他娘子，我们不过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多好啊~”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问什么这里有这些，也没问过他是不是我的小太阳。能布置这样一个小院子，当初那个小姑娘一定有不同的意义，如果我问了，问清楚了，他知道是我，会不会那个小姑娘就不美好了，我……我还是想给他留下一些美好的东西，给他，也给我的小太阳。南郡琴女不能得到的，就让小太阳和芍药姑娘拥有吧。活了这么多年，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该有的幻想不要有，不然楼里的姑娘岂不是都该一条白绫了事。”
“相伴三载，也算相敬如宾吧，一年有六个月他是在书塾里念书的，剩下的日子除了有些天不在，我们真的好像一对平凡的夫妻。他不在，我一个人也自得其乐，就是许久不与人说话有些无趣，也不大敢出去；他在就更好了！我们可说上好久的话，虽然总是我在说，但他会笑着看着我，也会同我讲一些读书时和同学的趣事。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又虚幻的……”
“永和明年，他开始愁眉不展，也不与我多说话了，总是在书房里发呆，总是看着我思考，我可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永和三年，我被送回了“碧海天”，我想过很多种可能，这应该不是最坏的吧……他说让我等等他，他会回来接我走的，或许吧。那个清明节的黄昏是真的，这三年的朝夕相处是真的，我想相信他！”
妈妈说，我又是一个疯魔了的，情之一字最不可信，也不属于这楼里的任何一个姑娘。楼里的姑娘也觉得我身上有戏可看。
“这不是南郡琴仙吗？被人抛弃了呀，也是，人家南郡才子风流一时~”
“南柯一梦该醒了，忘了吧”
“沦落风尘就不要想不该想，贱籍在身，谁信你呀，戏子无情啊。”
……
她们说了很多，我知道她们说的不错，可我还是想相信他，或许我和他是那个意外呢。
他没有来过。妈妈说楼里不养闲人，我又要上台了……
他还是没有来，听说他家里出了事。
听说他定亲了……我没有在探听他的消息了……我也老了，我是楼里姑娘的谈资，一个妈妈告诫后来者的例子。我想我该找个地方养老了，我也算过得很好了……
定州传来消息，姐姐过世了……富商过世后，富商的妻子终于可以把碍她眼人都处理了，听说姐姐自愿殉葬，葬在了乱葬岗。有个老嬷嬷找到了我，说他因为我有了污点，家里难为他，妻族也不高兴我的存在，举步维艰。老嬷嬷说她愿意为我牵线嫁与崇州一盐商为妾。我拒绝了，我告诉嬷嬷不必如此，我自有去处。
……
“往事已顾，可有残愿”判官平静清冷的声音将一切拉回现实。梦中一世，不过一时。
女子脸上布满泪痕，深吸一口气，却还带着鼻音的开口问道：“奴家想知道，四海可升平？”
“人间太平半百，百姓富足，犹可续之，宁相之功，不可没之。”
“奴家深谢大人，奴家再无所求。”
判官长袖一挥，女子身上锁链消失，“去吧！且行且珍惜，时不久矣。”
野史有载，南郡琴女徐婉卒于永和七年，时年二十有五，暮时着嫁衣于妆楼跃下，血绘石阶，面容具毁。同年，南郡才子宁华赴京赶考，高中状元，留京任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