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终于安静下来,直挺挺站着,观望我的人生广场。一站过一站,驿站如星流。没有一个有名有姓的先知会告诉我:是非之虑,不关眼目,当关何处?先辈们都已经走过几千年的尘埃,座位上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随风醉死的眼睛。
离开一个多月后,我推开门,发现八盆花早已枯死。它们绿色的本真面貌早已被永恒太阳收回。其中一盆水培花圆形玻璃盆中的水早已变成蒸汽,两条小红鱼变成木乃伊,惜哉我没给它们穿金缕玉衣!此刻,真想唱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以及《爱猫在养金鱼的中国瓷缸里淹死歌》。
等把所有行李打包寄往成都,我便匆匆前往山东,去找月儿。公交车司机好像在开飞机,送我到站时已近半夜,树枝七零八落滴下水珠,滴在人行道,滴在站台露篷,那声音就像参差不齐的鼓点,传遍了全城。谁家一条小狗,仿佛被夜锁住,此时又在狂吠,又在哀号。
第二天晚上,我们去黑虎泉,灯光碎在水平面,一路都是卖唱的歌声。生机盎然春天的北方,谷雨过后循环往复的喷泉,而后是横桥,桥下泉城水的叹息,从曲水亭,从闵子骞路,从北方吹来,贴着地面游移、给人以抚慰的晚风。洪家楼教堂尖顶显眼,屋顶笼罩在济南雾霾的抑郁氛围里,远处是古老的华不注山,山上有林石密集的赵孟頫笔触。所有一切都游移在这漫长的季春之外。男人的灵魂是深邃的,女人的灵魂则有如浅水表面那层飘动不定的波纹。我看见前方丫丫与月儿疲累地走着,脚下的鞋子在堤岸回响,耳边传来对岸歌声流动:他的牧羊姑娘。
丫丫依然沉思,月儿依然独自走着。烦恼之鸟飞过,在珍珠心灵落脚。而我即刻蹦蹦跳跳,呼叫月亮。
(二)
你是否也觉得,这是一个过于理智的时代?大家“知道”得太多,感知得太少。现代艺术理论让人创作不出艺术来。
我从来就不爱和理论家打交道。
对此,劳伦斯对我说,你尽可以把什么都理论化,可一旦你开始作画,请闭上你的理论眼睛,用你的本能和直觉去画。有生命在闪光,对你来说就是美:请在精神上纯粹!
“人们唯一能深入观察、深入凝视并且只能看到想象的东西是想象本身:想象的意象。”所以,我为自己从来没有受过艺术教育系统训练而感到欣慰。我只是进行过自我训练,其手段是临摹。不仅因此而获得若干技艺,而且还培养了自己的眼光、自己的趣味。至少目前,在迫近艾略特所说的二十五岁关头,我真正明白了一部伟大作品中要注入怎样的生命,每一个词语、每一个段落要注入怎样强大的生命。记忆与意象出自作家的内里,活生生,十分细腻的意识。
精神纯粹,意识敏感,强烈渴求写出内心景象。比如现在车靠郑州,我看见一个脚镣、手铐缠身的少年正被人高嗓训斥,乖乖站在车厢中间等着!他回头等待,脚镣哗啦响动,手铐反射灯光进车壁,同时另一个男孩拉着他,同样回头,同样等待。大约过了五分钟,等待的那个身影终于到来。于是他们三个往前走去。现在我才清楚地看到,那两个男孩都戴着手铐,它们锁在一起,彼此脚镣铁链随步伐响动,从我眼前掠过。待到他们在飞驰的列车上缓慢消失时,我看见窗外:青山有似少年子。
(三)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七曜山?岐耀山?歧耀山?到底是哪一个,我斗争了很久。读到五颗星子加上日、月,总共七曜,我才大胆猜测老祖宗们应该叫它七曜山。此事虽无凭,此意固已切。古人谁不死,何必较考折?
走在皂君东里,让意识随意飘飞,像雪花。这天下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我到底是哪一片?这天下熙熙攘攘的人海中我又到底是哪一滴呢?
又反复琢磨钱穆先生的话。他说汉代培养人才的是掾属,唐代培养人才在门第,宋代培养人才在馆阅校理之职。到明清两代,开始把培养人才的机构归并到考试制度里。如果接过他的话头,我想,可以这么说:现代培养人才的机构不在科学院,不在高校,应该在自然的庙宇里。
就此,我想起和晓飞聊天时聊到写作目的。曹雪芹先生《红楼梦》开篇就说他要为几个精神纯粹的女子著书立传。这也是我的一个心愿:要为几个精神纯粹的祖先著书立传。我一介书生,算不得什么,但祖先的光芒曾照亮过我,而且还在时时照耀,无论大学者、大作家、小匹夫、老文青如何论断人性堕落、如何构建内外真实,我都要摸着胸口说不。不!中国精神还存在于中国,这是独特的中国。丑也存在,美也存在,虚假也存在,真实也存在。并非说文化衰败、道德堕落诸如此类几句空洞不着边际的想象话,便能道出其中之因缘。比如诗歌,先辈传下的思无邪,亲友乡人世代不离日用的言谈、唱诵、腔调,哪儿能三言两语就盖棺定论呢?
因为这是我取瓢饮的河流。这条河流可以叫人不武断。事情利弊得失,历久始见,都摆在河水里。它始终是客观事实。就像河水替换河水,却从不自我消解。钱先生认为,历史没有不对的,不对的是我们不注重历史,不把历史当参考。我们现在的毛病,就在于喜欢随便使用别人的现成名词,而这些名词的确实解释,我们又多不了解。
他虽讨论的是政治得失,但我觉得同样也适用于文化。
他说:“不要怕违逆了时代,不要怕少数,不要怕无凭借,不要计及权势与力量。单凭小己个人,只要道在我身,可以默默地主宰着人类命运。否世可以转泰,剥运可以转复。其主要的枢纽,即在那一种无形的教育理想与教育精神上。此可以以中国全部历史为证。”
我不爱说空洞话。因此接下来我将闭嘴:洛阳站到了。一个手拄拐杖的大哥进了车厢,他拖着后腿,像没有腿脚的螃蟹那样吃力爬行,望着与我相邻的上铺,打开一筹莫展的眼神。旁边哥们儿主动和他换了自己的下铺。另一位大姐则替他收拾被子、行李。只听她说:
“我爱管闲事,没得坏心思!”
这时候,孤寂的夜色在飞驰列车的大摇大摆中降临,笼罩了生活中的北方清凉屋顶,而我在古老的中国卷进世间事务。
(四)
安泰开始审视自己。“啊呀!”他说,“我的宙斯!闯鬼,我对这片土地感到讶异,原来我可以自由行走,那我为何要飞?”
泡上月儿给我的碧螺春。现在我是西北的汉子。早晨掌柜的起来煮浓茶,吃馍馍,苦气腾腾;我安然卧炕,又卑又亢,弯曲大臂肌肉,时光的长廊在我眼前延伸。这些螺在杯中舒展腿脚,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纹理自然,姿态横生。这些绿色的船只在水中上下虎龙看,登天入地难,它们在茶水中化淡,如此饱满,如此碧绿。
我也诗胆大如天,将途中所见烘烤成新鲜面包,与诸友分享。君不见车厢熄灯时我站在厕所里,蹦蹦跳跳如白猿,手舞足蹈,车一出隧洞,我就抢信号,给朋友们发过去。居然没得几个人回我。真是一群可恶的混蛋!
接着我只好四处找东西读。看到张广天说,不会玩的人,想靠学艺术弄科技混文凭来强大自己,来逃过玩这一关,来压倒会玩的人,结果把一生都搭进去,连泡个妞都要张贴出成功业绩,很负资产呀!
小虎哥就是我近两年认识的一个会玩的人。他爱玩,会玩,痛痛快快地玩,可惜与他见面的机会不多。想起那次坐出租车,他一直盯着驾驶台:“师傅,这个板是不是设置得有点不科学?”随即就和师傅讨论起舒服度的创意设计。皆如是。
接着我又读东坡。我这位多年前的同乡,此刻,他意气风发,渴望像太白那样仗剑出川、杀人如麻。我当初也如他那般:舟中看山如走马。现在,我们互相理解,彼此对坐车窗,交换《泪瓶》与《南行集》;现在,我们年龄相当,同样孤寂,同样纯粹。我们喝同一杯碧螺春,吃同一片面包,谈起夜啸峨眉的经历,说四川话:
“眼中世界为何飘散?”
“都为神之分。”
“若都为神之分,神既能虑,眼也能虑吗?”
“眼有痛痒绚烂暗淡之知,而无是非之虑。”
“知之与虑,为一?为异?”
“知即为虑。浅则为知,深则为虑。”
“那应有两个虑。神有两个吗?”
“人体唯一,神怎么会有两个?”
“是非之虑,不关眼目,当关何处?”
“心器所主。”
“神是什么?”
“聪明正直而一者也。”
“子瞻兄,我们绕得太远了,说点别的吧。”
“好,听诗吗?”
“不听。再听,就吐了。”
他的大笑声和尖厉叫声传遍落花覆盖的寂静道路,路边等待火车穿过的工人,都在快速行驶的窗外一闪而过。我们这时甚至都还没开始喝酒。
(五)
久别二室间,图他五斗米。五斗米留人,雁栖忆学诗。
是怀北庄村白夜幻觉国道与湖水时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梦境,在草原尽头,在长城以南,我骑着车盘绕燕山崔嵬与冰雹雷电交换,一边像野马咆哮,一边被狼狗穷追不舍;大雁从栖落的湖面起飞,翻过燕山,背着双手站在青龙峡的云端,注视着北京远郊果木乡镇的每一户鸡鸣狗吠鸡犬相闻。
我凭借西南峡江岁月里洋溢的青春活力,亲身去证悟自己的北方狂野。解带怜高柳,移床爱小溪。溪水在傍晚照样流淌,神圣清流靠雨水充沛,就像在悲哀的梦中一样,路灯下面白蛾转圈,爸爸倒车,妈妈拉下卷帘门,三楼窗户外的山岭陡峭,门前公路铺张浪费指示前方有村夜降临,屋后南家坟杭白菊遍地,大包山,柏树梁,夜壶岭,马桑林,斑竹沟,月亮地。看,门哗哗啦啦地拉下来了!你可以在树叶沙沙作响的顶楼听见夜晚星空冻泪。月亮地从屋顶溢出,流向四方。我骑着大雁从西南峡江飞到北方雁栖湖来,只花了一夜。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月亮地,”读者终于说话了,“跟其他地方大同小异,您美化了过誉了理想了。”
是呀,我的溢美之词一面之词自说自话,的确,这一夜,只有宿舍形同果皮。有如最空的核桃也想让人敲破。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我的椅子上,摇晃着,听见窗外松林乌鸦哽咽,看见好几对恋人在板栗园亲吻,他们搂紧的腰身纷纷被跌落的板栗刺猬刺得哇哇大叫。而喧嚣过后的湖泊,永远在那里安放。
那些日夜,我疯狂读书,学成而归,一腔柔情充塞进我的眼耳鼻舌身意。白河在湾。沙尘暴近在眼前。火车在广漠的原野飞奔。寒冷啊,寒冷,我走在冬日禁火白杨林里读《简·爱》,和世上所有生者、死者、老人、病人、先生、后生平等地站到上帝面前,听不见说话声与咳嗽声的候车厅内只有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