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七个被困得严严实实、宛若粽子一般的暗探者被人发现在距离崆峒族居住地不过数十公里的野地当中时,第一族老叹了口气,心底生出的竟只有一句话: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七个人都是族中最好的潜行高手,尤其是队长阎秋,若他全力潜伏,就连第一族老自己都不可能瞬间就将其发现出来。
就连这种潜行实力都被干净利落地发现,天极帝国果然是有备而来!
第一族老心中沉重,仿佛有着万钧巨石闷闷地压迫在他头顶,令他喘不过气来。
七人被发现时都在昏迷之中,呼吸倒是平稳,没有死亡之忧,唯一的伤势可能只是被绑的时候捆的太紧,在皮肤上留下了深深浅浅道麻绳痕迹。
看到这七个人被完完整整的送回来了,第一族老便明白他们从一出发便被对面完全发现并戏弄于股掌之间了,他们带回来的情报——如果他们能发现一些情报的话——也一定是对方想让他们看到的,想让他们看到后转达回来的对面的情况。
对方想让自己看到什么?
很简单,无非那么几样,要不就是强大的高阶修士、精锐的部队,要不就是花样繁多的灵气武器。总归都是为了展现对方的强悍实力,使崆峒族从心底产生畏惧之心。
而当到了真正对抗之时,天极帝国便可乘着这股畏惧势如破竹,将整个族群一网打尽。
战伐者,攻心为上。
第一族老挥了挥手,让人将这七人抬回到各自家中好好休息,自己转身回了族堂之中。
族堂摆放着两百余座魂牌,魂牌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看上去宛如星海坠落凡间,有一种静谧空灵的幽美。
每个崆峒族人在出生时都会分出一缕魂魄住进魂牌之中,使其散发光亮,这种光亮随着族人的生命忽明忽暗,只有当一个族人死去之时,他的魂牌才会完全熄灭。
第一族老默默注视着这二百余古朴的魂牌,上面各自镌刻着不同的姓名,其中大部分都是来自于他的手笔,他可以背得出族中任何人的名字,并且准确说出他们魂牌的位置。
他从今天的事情中读出了另外一层意思。
天极帝国三皇子将这七个暗探者完完整整地送了回来,并不是代表着他的仁慈或是善意,这种行为更像是挑衅,就仿佛有人当着你的面砸了你家的大门并扬长而去。
他知道程夺想对他说什么。
他想说的是……
“这七个人我先不杀,留着,和你们一起死!”
轰隆!
原本明媚至极的天空陡然炸响惊雷,黑云迅速地压上,像是后面有恶犬追赶一般,闪电从天而落,族堂骤然亮起却又很快地漆黑下,第一族老默默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现在正是十万大山的雨季,滂沱大雨说来就来,一下就是好几天。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崆峒族中最为热烈欢快的时候,家家户户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木桶接雨水,然后聚在一起聊天,勤奋的少年在雨中练拳修行,弄得一身泥回家,被妈妈扯着耳朵训斥。
可如今雨来得突如其来,大家就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是下雨了似得,都缓缓停住了手头的事,在原地站着沉默。
有的人被淋得透湿,也没有想过要去避雨。
有的人脸上突然就掉下泪来。
他们都知道崆峒族即将面对的事情,他们不是不敢去面对,只是觉得有些失去了力气。
第一族老依旧在沉默,他的身边突然浮现一道同样佝偻着腰背的老者身影,正是第二族老。两位老者对视一眼,这一眼,仿佛已经交流了千言万语,并吐露出各自的决定与决心。
“老叫花子,咱两个认识几年了?”
第一族老扯着嘴角笑了笑,平静地问道。
第二族老扳着指头数了数:“谁还记得清这个啊,你我现在也都差不多两百余岁了,光着屁股的时候就认识,到现在……”
他突然恼火地喊道:“妈的,我连自己活了多少年都不记得了,咱俩认识几年,我怎么记得啊。”
第一族老低着头笑。
第二族老愈发恼火,像个堵着气的孩子却没有人关注似得叫着:“你还笑,你还笑!”
第一族老笑得愈发畅快。
声音如天上之雷霆,轰然响彻天边。
在这笑声之下,似乎一切的阴霾都将会被一扫而空,似乎天晴的时分就在眼前,只需要耐心地等待就可以了。
“你这老完蛋的怕不是要疯掉啊?”
第二族老翻了翻白眼小声说道。
两个人身后突然浮现出十道身影,同样苍老的面容,但腰背此时已然挺得笔直,宛如刚刚出鞘的利刃。
“孩子们都长大了。”
第一族老收回笑声,含笑道。
第二族老没精打采地点点头。
第一族老蓦然向前踏出一步,手腕翻转之间,一道泛着晶莹光泽的卷轴已然出现在他的掌心之中。
那卷轴看上去有了些年份,虽然晶莹但落满了灰尘,令人讶异的是,这卷轴一出,在场的十二个人的表情马上变得凝重起来,这种凝重之中,隐隐夹杂着些许古老的仰慕。
一片沉默。
皆在不言之中。
……
……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第一族老低着头缓缓走进屋子,阎崆峒正在坐窗边百无聊赖的玩着雨水。
他指尖跳动着金色的光,将雨水汇聚在一处,捏成一团小球,然后吧唧扔到远远的山壁上。水球悄无声息地融进大雨里面,没有留下一点点曾经来到过的痕迹。
远处石壁青黛,有苔藓在其上攀爬着,留下岁月的痕迹。
“我倒是很少在下雨天看见你在族里面啊。”
第一族老感慨着说道,在阎崆峒身边坐下。
他没有提暗探的结果,阎崆峒也没有问。
阎崆峒没有看他,只是轻轻地回答说:“每到下雨天我都会去找阿瞳,它讨厌下雨,总是躲在狼窝里咬狼妈的尾巴,那时候我就去找他,它和狼妈打打闹闹的,我就趴在狼妈的怀里,特别暖和。”
“狼妈会请我吃肉,虽然都是些生肉,我不吃生肉呀,狼妈就会很生气很生气地拍我的脑袋,然后阿瞳就狠狠咬狼妈的尾巴,狼妈就更生气地拍阿瞳的脑袋,直到把我们的脸拍进泥土里面。”
“后来我就在下雨天在狼妈窝里面生一团火,把肉烤熟了撒上些孜然,那香气老浓郁了,狼妈一开始装出不在意的样子看着我和阿瞳大快朵颐,但最后总是会和我们抢起肉来,要是我们不给,合起伙对付它,它就会非常非常生气地拍我们的脑袋,一直把脸拍进泥土里面。”
他笑了笑。
嘴角轻轻上扬,弧度静谧柔软。
就像是想起了他的妈妈。
他记住她的脸的,他的出生便预示着她的死去的妈妈。
“其实我也经常在族里面的,下雨天。”
阎崆峒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说道,“不过倒是你,一到了下雨天就要去找第二族老爷爷去喝酒聊天,好几天不见人影。每次都是第二族老先出现之后你才能出现,弄得我好几次都感觉你是不是年纪大了,性别取向都有点不正常了。”
他翻了翻白眼。
第一族老闻言差点一口气没下去,被噎死。
他恶狠狠地原地蹦起,追着阎崆峒就一阵乱打,嘴里哼哼着道:“你个臭小子,胡说什么呢!”
阎崆峒抱头鼠窜。
“有时候吧五子会来找我,这个小酒鬼你真该管管了老头,一天天偷他爹的酒,你说他偷就偷吧,偷了还全部扔到我这里,扔就扔吧,还不准我动,我闻个味都要追着我打。”
一老一少在桌子边坐好,阎崆峒头顶这两个打包,看着外面的雨出神。
他突然说道。
“然后他就在我家里一阵猛喝,喝呀喝呀喝到吐,都吐在我地板上最后还要我自己收拾,真是烦死了烦死了。”
“还有不是我说,就咱居住地东边那块,我是真的佩服死老刀子一家了,好好的不出去打猎搞点肉食回来,偏偏要种菜,种菜就种菜吧,能做出好味道来也行,他们可倒好,一天天全吃清水煮青菜,哎呀你可不知道把小刀子给气的,那天我和五子六妹给小刀子烤了只兔子,啧啧啧,小崽子口水差点没把我们几个给淹了……”
“啊呀呀还有六妹,也是个不安生的主,仗着是我们一圈小辈里修为最高的,偏偏要当大姐,她这不是缺心眼嘛我们看的是年龄又不是修为,老大老二他们就不服,不服就打,然后被揍的嗷嗷直叫,气的老大老二他俩的爸和六妹的爸打了一架,把六妹的爸揍的嗷嗷直叫,六妹就生气了,然后逮着老大老二又是一顿揍,三家老人又是一顿打……”
“一天天下去我头都大了,老头你能不能让他们几个安生点?”
他就这么说着,如数家珍,信手拈来,平淡的仿佛能拧出水来。
“爷爷,我不想离开这个地方。”
他看着第一族老,笑容逐渐凝固在脸上,“我能记得的一切美好,我的十七年生活都发生在这里,最后一年,我生命的最后一年,我真的不想离开。我谁也不想离开这个地方。”
第一族老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我一直在想两个字,如果,如果什么?我想啊想可就是想不出来到底能如果什么。”
阎崆峒静静地说道,“或许我以后会知道,但我现在只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
“这个地方是我的家,无论我前世如何,但是只要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这里,都是我的家。”
“谁要是毁了她,我就跟谁拼命。”